陜西◎姜 華
植物與修辭
陜西◎姜 華

重磅/鐘道生 圖

把種子扛在肩上,讓信仰在頭頂開花。
這些人類的故交、大地的恩賜。這些北方的土著,在農業里出盡了風頭。
不炫耀,不張狂,不顯山,不露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身乳香,安靜如孕婦。
不需要打廣告,它們的名字就是品牌。
短暫的生命里,只有奉獻。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從地面到天空。
就像先輩們,根植土地,悄悄地來,悄悄地去。
秋天,在我的鄉下老家,玉米在田間站成的方陣,像訓練有素的士兵。
父親、母親、哥嫂同玉米一起,從夏到秋,從種到收,要熬過三個多月的高溫、酷陽、暴雨、狂風、病蟲害。
還有自然的、人為的災難。
它們中的一部分不堪時光的折磨相繼死去,大部分頑強地生存下來。
像野草,更像草民。
都有一口好牙齒。咬碎并消化生活中的苦難、無奈和憂傷。永遠生生不息。
一生都在追趕陽光、雨水和季風,高揚著不屈的頭顱。
玉米,我的好兄弟,大自然無私的饋贈。
玉米的品質,代表著煙火的高度。
這個秋天,在故鄉一塊玉米地前,我深深地伏下身子。
更遠處青龍山上,埋葬著我的先人。
遼闊的鄉間,向日葵,高舉著受孕的胎盤奔跑。
柔軟的陽光照在胚胎上,胎兒粒粒飽滿。
挺著沉重的身子。向日葵,像一位足月的孕婦。
向日葵,追趕陽光、接受季風和雨水的洗禮,頭頂一盤金黃的太陽
誰在田間執燈,照耀萬物生長?
田野溫馨得令人窒息。一棵小草走攏來,同向日葵悄悄對話。
周圍的鄰居,玉米,土豆,和高粱,都是些低調的植物。還有那些蝴蝶、蜜蜂和蜻蜓,把愛寫成勵志文章,發表在田野上。
成長的季節,向日葵揚起頭來,聆聽骨頭拔節的聲音。
在風雨中,向日葵扶起周圍跌倒的兄弟一起采集陽光、雨水和愛。低調、謙卑地生活健康、快樂地成長。
在秋天,成熟的季節,它們一個個關閉自己的聲音,低下頭去。
向日葵,流傳在土地上的行為藝術。一生都在追著太陽奔跑,故事密不透風。
抬頭是一種姿態,彎腰更需要一種修養
向日葵,不需要修辭,在鄉下,它就是一種普通的植物。
陽光、青春、高貴,一塵不染。
有信仰的人,不問出身。
九孔之蓮,像眼睛。日夜在水下睜著。
一只蜻蜓站在她頭上,像一枚花卡子。
像一位修行者。把天線偽裝成葉子,讓精神點化為花。
伸出水面的觸手,接受陽光、雨水和文人們的修辭。
七月,我剛從《愛蓮說》里走出來,又與一支荷,相逢于鯉魚山南。
那些行走的漢字,顯然山窮水盡,它們無力舉起一株帶露的荷葉。
千畝荷塘,在水面上搖曳。我卻搜不出一粒表達的珍珠。
荷塘無語,誰能看透水下深藏的孤獨和憂傷。
一支年幼的蓮,正在努力鉆出淤泥。
我也想一世清白,遠離世俗里那些陰暗、誘惑和彎曲。
可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抓著我,讓我白天快樂,夜晚絕望。
有一只腳,陷在淤泥里,藕斷絲連,難以自拔。
一支荷站在我的上空,像燈塔,恰好離地三尺。
我躲在它的陰影里,恰好。
菩薩手執凈瓶,端坐在蓮花之上,普渡眾生。
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臨水而居的水稻,農業里遠古的圖騰。
這些從南方北遷的移民,集體涉水而來,把種子舉在頭頂。
靠頑強和毅力,戰勝干旱、蟲害、疾病等天敵。長年在野外生活,水稻像父親一樣,練就了一副好身板。
山雀、青蛙、泥鰍、蝴蝶,都是它的好鄰居、好朋友。它們在一起唱歌、跳舞、游泳,甚至爭吵,宛若一個小小社會。
手挽四季的父親,是它們的頭人。
生長的季節,稗子同樣出眾,它是水稻唯一的情敵。稗子總是被農人一次又一次清屏,或趕走。像趕鳥。
夏天,水稻從容不迫,追著陽光、雨水和季風,發瘋似地向上生長。
秋天,頭頂果實的水稻,沉默不語,虔誠地低下頭來。
這是對天地的敬畏,還是對大地的感恩水稻無言。
金黃的田野,再次把我牽進遙遠的往事
饑餓的年代,新米飯的清香,雕刻在了我童年的夢里。很遙遠。
舊時的月光,掛在樹梢上,像一把割稻的鐮刀,閃閃發光。
今天的米飯,再也吃不出當年的味道。
而水稻,依然年輕。
子孫滿堂,生生不息。
一粒陳年稻殼,卡在了我的咽喉里,留下了一段凄惶光景。
有水聲,從我的夜晚流過。
圓圓的身子,像足月的孕婦。
土豆,憨厚的品相,渾身長滿了眼睛,把小小的心思藏在土里。
在板結的春天腳下,土豆,一顆優秀的種子,在父親的期待里潛伏,等待突圍。
四野空明。土豆秧,不需要籬笆。充滿情感的觸手,長得很有尺度。把膚淺的東西伸出地面,尋覓知音、感覺和陽光。尋覓愛情、雨水和石頭。
繞過田園的秧子,頭上舉著白花,它在向人們昭示什么。
在我家鄉密集的農事里,記載著土豆家族的興衰。
春天,我看見土豆弓著腰,從高山上走下來,一身泥土,像負重而行的父親。
秋天,懷崽的土豆,擠在一起取暖。當我們滿懷期待,認真地刨開地表,發現,真正的智慧就在下面。
拾起這些深刻的兄弟,我們需要彎腰。
對農人們來說,這只是一個不斷被復制的季節。
土豆,在父親菜色的臉上開花。
父親,在貧瘠的土地上開花。
我在母親瘦弱的秧子上開花。
站在地頭上的柿子樹,像一尊大地上的雕塑。
身上的葉子和果實,已在秋天出走。閑下來的柿樹,像一位老農,站在地頭上,深情地凝望腳下空寂下來的土地。
火熱的季節遠去,鳥雀聲遠去,子女們紛紛遠行。
深秋里的柿子樹,站在田野里。孤單、執著、無語。
樹梢上,僅余一枚柿子。
燈籠一樣,把灰暗的田野照亮,給黑夜指路。
裹緊身上衣裳,慢慢追憶生長的歡樂、痛苦,把懷念留給風去訴說。
少時的伙伴、同窗、朋友和鄰居,在一些不明真相的事件中,相繼離去。
伸向空中的手指,渴盼抓住什么。
滿足或者內疚?苦難還是幸福?
一棵垂暮的柿子樹,站在深秋里,慈祥如佛。
多像我逝去多年的父親。
秋風正緊。卷起一片葉子,又一片葉子。
像天書。
頂天立地的植物,秋天,在頭頂上揚花。
這些紅臉龐北方大漢,個個身材挺拔。
不選條件,不挑地塊,不用農藥和添加劑,撒到哪里都能發芽。
更像豐乳肥臀的女人,繁殖力極強,子女多,后代也多。
從不賣弄自己。哪怕永遠比我高出一頭
粗茶淡飯,也能喂養雄起的北方。
獨有的品相,注定成為一代大家。
出過國,扛過槍,留過洋。拍過影視,上過專著,獲過大獎。
成名后的高粱,從來沒想過修改自己的名諱,和基因。從來沒打算離婚,遺棄自己的爹娘、妻子和兒女。
這些北方列兵站成的巨大方陣,讓北方驚嘆,讓國人驚嘆,讓世界驚嘆。
這些北方的土著,北方的品質,北方的魂。
北方的精神。
黃土地、黑土地一樣厚實的歷史,深不可測。
一望無際的青紗帳,昭示著一個民族的圖騰。
蔓有多長,夢想就有多長。
長在農事里的南瓜,一生都在修行。
播什么籽,結什么瓜。
忠誠是唯一的信仰。
不相信命,卻認命。一輩子都走不出宿命。
喇叭一樣的花朵,是它向外面傾訴的通道。
繞過地頭的秧子,堅定地走向遠方。碩大的葉子下面,往往藏匿著秘密,和驚喜,或大或小,或長或圓。
像月光,圓缺在母親臉上。
母親在的時候,給每個南瓜都起有小名。胖墩、丫頭、歪脖、圓臉、麻子。
四十七年前一個秋天,母親被一條南瓜蔓絆倒,再也沒有起來。
那時候,我十歲,弟弟五歲,他還沒有學會疼痛,和哭泣。
南瓜花哭了。合上了花瓣,淚飛似雨。
一生平凡的南瓜。在饑荒年代,救過無數人的命。
南瓜,農人的好兄弟。
我是母親藤蔓上結出的一枚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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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地道的農民的兒子,從農村走進城市。但鄉土情節,注定會繚繞我一生,似一個如影隨形的替身。
在我的老家秦巴山地,秋天豐收的景象一泄千里,像一場盛大、遼闊的植物狂歡節。這樣的場景,讓人歡喜、憂傷,甚至想流淚。
當我走向秋天的田野,那些叫玉米、向日葵、蓮、水稻、土豆、柿樹、高粱、南瓜的植物,紛紛圍攏來,稔熟如我的兄弟姐妹。是它們養育了我的童年、我的家人和父老鄉親,它們憨厚的模樣、奉獻的精神、頑強的生命力,就是世代生存在這塊土地上,我野草一樣的父老鄉親的真實寫照。
面對植物,就是面對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