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江

黑龍江◎王 平

大 江

黑龍江◎王 平

拔萃/周凱軍 圖

1 天上飄動的水，飛過大興安嶺的巨龍，十萬朵陽光和十萬盞月色次第開放。

我聽到弱水在魏晉的風雨中低吟，我看到難水在南北朝的翅翼之上飛翔，我觸摸到黑水的影子，在隋唐的風韻里如一場場不敗的大雪。哦，大遼人低沉的嗓音在輕念著“黑龍江”的名字，元人和明人仰望著混同江穿過史書上的烽火狼煙。黑龍江，黑龍江，大清壯美河山中的一支絕唱和傳奇！

2 馬在嘶鳴，呵，這載著將軍的馬。馬在奔跑，在被莊稼簇擁的時光長河之上。它們內心里有大江的歌吟。大江之上，一萬萬匹馬的魂魄在游走，在飛翔。

茁壯的庫木勒，被達斡爾兄弟高舉過頭頂。苦難和沉重的歌聲，飄過艾渾斡包，在大江之上回蕩。

我看到，蝴蝶從傳說中飛起，九個將軍的故事被一朵朵時光打開。一路向東的大江啊被雨水和陽光親吻了一遍又一遍。一個民族的母親河，在夢里聽到孩子們一次次輕喚她的名字。

3 水貂在奔跑，水貂在獵人的眼中水一樣華美，陽光一樣燦爛。

一棵棵樹在風的掌心里搖晃。松樹偉岸白樺樹俊美，楊樹飛花如落雪。一千朵鳥鳴追趕打馬而去的春天。

我看到捕魚人的歌聲，像江鷗一樣扇動翅膀。大馬哈魚在水里，追趕將軍和士兵的身影。薩布素，薩布素，誰在呼喚騎馬的將軍？大雪一回回掀動落日，英雄的足跡掀起大風，吹開十萬萬株麥子的歌喉。

“三花五羅”在江水中翔舞，揮動銀色的月光。

它們聽大江母親輕柔的叮嚀，穿過土地穿過炊煙，穿過一張張麥子一樣質樸的臉。

4 踏溝采苗，淘金人汗水里的鹽閃著金光大江，一揮衣袖，涌動一座座黃金的城市。我看到馬蹄踏響黃沙，先人的淚與血凝成一粒粒粗糙的石頭。

兩岸的歌聲飄飛，如振翅而起的江鷗。馬的嘶鳴，牛的低吼，蛙的合唱，像涌動的江水沖開時光的柵欄。

一條巨龍，追趕著春夏秋冬。一場場雪催促著大江歇息。冰凍三尺之下，水的歌唱沒有停歇。

“絕塞寒云凍不開，全憑人事喚春回。兒童振臂歡呼處，爭看燈官上任來”。

月光里的笑聲，妹子嫵媚的身影。孩子張開飛翔的翅膀，去擁抱天上那輪明月。

我看到，打馬而過的人是我。沉醉在先人痛苦、艱辛、歡悅的潮水里，化作一縷迷離的月色。

5 像一紙條約的憤怒。

我站在1980年代的陽光下，用十幾歲的心諦聽史書上一頁頁哭泣的文字。

大容大善的江水，被火光和血色籠罩。老毛子的火槍和馬刀屠殺著一個個生命。

海蘭泡。倒塌的房屋、倒下的人，與哭喊聲，被時間定格。最終凝成一幕半景畫。

江東六十四屯。馬和牛羊在一場浩劫中悲鳴，莊稼成為七月的棄兒。

我看到，一個年輕人拽著馬尾巴從江東逃難而來，他是我母親的爺爺。

我看到，那么多人的血染紅了大江。炮火覆蓋一座城池，只余魁星閣和一棵古松。

我看到含淚自盡的將軍，從歷史上站起來，成為一座不朽的雕像。

6 大江，在鐘鼓齊鳴中行走著。枕著星光，披著月色，擁著滿天的星斗。

母親，母親，一條條魚兒用心的律動呼喚著母親。

史書的作者，被大江洗過的心，流動著歡聲笑語，與一聲聲鳥兒的歌吟。暗藏著刀光劍影，與一聲聲的吶喊與呻吟。

他們一次次在風中佇立，聽先賢骨頭里的歌唱，從大江深處傳來。

于被毀家園上行走，匪寇橫行時沖鋒，他們的背影，凝為史書上鏗鏘的文字。

銅錢和銅酒壺綴滿斑駁的時光，仙女湖和老黑山的傳說一次次復活。

小黑龍的身軀，化作一滴一滴的水。一滴一滴的水中，暗藏一聲聲的雷鳴。

握著鐮刀的手，握著鋤頭的手，捕魚的手啊。粗糙的手上，一頁頁的歷史在飄動。

我看到，一個個愛情故事在陽光和土地的滋潤下生根發芽。嗩吶和鑼鼓聲中，一株一株的玉米，一片一片的稻谷，在春天的路口歡呼舞蹈。

馬在嘶鳴，馬在奔跑，追趕著大江，追趕著太陽。

7 閃光的八寶九連環瓷盤，殘碎的九眼透龍碑骸骨，高擎的璦琿歷史陳列館外的185風鈴墻，都在沉默地昭示著歷史里的光與痛一群馬，走過鄉村的一截兒一截兒的春天。鐵牛背著糧食，引吭高歌。

大江與土地，掀動十萬里秋色。雪白的冬天，一場一場的北風，吹開千萬家爐火，吹開無數只喜鵲飛翔的翅膀。

那么多人輕喚著自己的母親。喊著喊著春紅了夏綠了，江鷗的孩子會飛了。

我們常在夏天，懷著忐忑的心，走進那座用雕塑、圖畫、實物與解說員甜美的嗓音記錄歷史的展館。歷史便穿過大江，穿過頭頂的陽光，一片片飄落在我們的眼前。

一張張臉，或英俊，或靚麗，或蒼老，或稚嫩，從天南海北帶著微笑走來，攜著一絲凝重離去。

他們和我一樣，總不忘向大江深情地望上一眼。又望上一眼。

8 一朵朵陽光在江上盛開。船是一條條在江面兒上飛翔的魚。

兩岸高舉著頭顱的城市，被大江之水滋養著。江水從一座又一座城市的腳下流過，流進一家家的溫暖里。光潔了杯，明亮了窗，干凈了人的每一寸肌膚。

大江，挺起母親的乳房。一滴滴水融進百萬人的血液和骨骼。歡樂的心跳，像馬蹄一樣敲打著璀璨時光的羽翼。

我從童年開始凝望，和秧歌與鑼鼓一起，聽春天的腳步，聽大江在風雪里的呼吸。

一隊隊披紅戴綠的人，行走在正月里。麻雀和喜鵲，飛過土地，飛過大江。追趕著融入星光和月色的馬的背影。

9 大江對岸的俄羅斯，被蛙鳴追趕的大片的大豆，在秋天的脊背上輕輕扭動著腰肢。老舅和一群人在異國他鄉收割莊稼，內心的幸福像秋天一樣安靜。

還有一些人，把對親人的思念藏進月光里。常年操著中國味兒的俄語，像小鳥一樣奔忙在異國城市叢林中，羽翼豐滿了起來。

大江，大江，平靜流淌的江水中有萬馬奔騰的影子。

有十萬和平的燈盞，與星月交相輝映。

我一次次在鑼鼓聲中，走進人流。

一群群擦肩而過的白皮膚、藍眼睛的俄羅斯人，臉上的喜悅像葵花一樣燦爛。他們的孩子，像小松鼠一樣快樂。

我在燦爛的九月，走進大江之上的村莊。鞭炮聲中，中國的新郎親吻著俄羅斯的新娘他們臉上的幸福像江水一樣清澈。祝福的掌聲，像被風掀起的波浪。

哦，那些美人魚，是橫渡黑龍江的中俄美女們。她們溫暖的體溫，讓大江母親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親情。

一朵朵鮮花，一聲聲鳥鳴，準時從春天出發。史書的作者，面對一條幸福的大江，面對一雙雙溫暖的眼睛，一支筆化作了一千只飛翔的鴿子！

10 一滴又一滴水，匯成從天而降的錦繡。

11月，大江在一場場雪的盛筵中冬眠。

上元節的鑼鼓，馬爬犁，扭大秧歌的人一點點呼喚著千里冰封的大江。

喜鵲和麻雀，抖動著翅膀。遙望著春天的小草和鮮花，從遠方走來。

四月春風的手，喚醒沉睡的大江。一塊塊冰排，以千軍萬馬之勢奔向大海。

一粒粒種子扎進溫潤的泥土，一朵朵歡笑從一個又一個溫暖的巢中飛出。一縷縷祝福，沿著行走的土地，流動的大江，長成麥子的顏色，融進萬丈陽光。

庫木勒節，六月里一個民族的祈禱與歌舞，引來八方友人祝福與景仰的目光。

我站在岸上，一回回以敬仰的心凝望大江。江鷗飛翔，燕子呢喃。一聲聲狗吠，從對岸，從我的身后，像鞭子敲打著時光的馬背。

一望無盡的大江，洗盡歷史塵埃的大江喂養著無數生靈的大江啊。你本身就是一部壯麗的史詩，就是人間正在上演的動人的神話，就是我們大容大善大美的高貴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