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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合映春柳堂
——關于張宜泉《春柳堂詩稿》中的曹霑
·張云·
作為20世紀50年代中期曹雪芹研究資料的重要發現,《春柳堂詩稿》在1992年以后受到了更為廣泛的關注,迄今仍爭議不斷,成為紅學研究的焦點之一。本文通過對敦誠、敦敏和張宜泉寫曹霑的詩的對比,認為張宜泉詩中的曹霑與敦氏兄弟的好友曹霑應為同一人。本文還對1955年尤其是1992年以來有關《春柳堂詩稿》著作權及其作者生活年代等熱點問題的研究作了回顧與檢討,對曹霑墓石真偽研究與張宜泉詩句的關聯性作了進一步的思考,旨在強調在當前的紅學研究中新材料的發掘固然重要,紅學觀念、紅學方法的不斷超越同樣不容忽視。
《春柳堂詩稿》 張宜泉 曹霑墓石 曹雪芹研究 紅學
光緒刊本《春柳堂詩稿》中的四首詩,因為關乎曹雪芹的姓名、字號、性格、才情和其晚年的生活狀況及生卒年,自1955年在王利器《重新考慮曹雪芹的生平》一文中首次公布以來①,一直作為曹雪芹研究的重要材料,受到學界高度重視。《春柳堂詩稿》在1955年當年即由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發行,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再度影印出版,此后各種選錄自不在話下。值得關注的是,這部書的作者甚至詩稿本身的真偽都受到過質疑;在達成作者為張宜泉的共識之下,對張宜泉的生活時代又有不同的看法。可以說,由它引起的學術論爭與其受重視的程度恰成正比。這些論爭的歸結點,著落在考辨張宜泉友人曹雪芹與《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是否為同一人上。對《春柳堂詩稿》由信到疑、由疑而辨的過程正是曹雪芹研究在材料處置方面相當審慎的寫照。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聚焦《春柳堂詩稿》的真偽與作者,到了本世紀的一十年代的今天,關于張宜泉的新材料還在不斷地被挖掘出來,這也從一個方面說明紅學研究走向了深入與細化,其在實證風格及新資料、新方法的運用上也具有了多元性。而張家灣曹霑墓石于1968年在平整土地時悄然出土,雖遲至1992年才被作為與曹雪芹有關的文物公布,但很快即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了真假文物之爭和曹雪芹死于何時何地之辯,成為紅學又一公案。如今再提張家灣與曹雪芹,又必將把張宜泉《春柳堂詩稿》推到紅學之作者研究的第一線。此時,回顧張氏詩作的發現、研究的歷程,評價其內容的紅學價值,分析相關研究的路徑、方法的異同得失,探討張家灣墓石發現所激發的研究走向,對紅學都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將敦誠、敦敏和張宜泉寫曹霑的詩進行對比,在他們所勾勒的人物特征里,我們可歸納出多方面的相似性,甚至是同一性。
張宜泉《題芹溪居士》注曰:“姓曹名霑,字夢阮,號芹溪居士。其人工詩善畫。”其《傷芹溪居士》的詩注則有“其人素性放達”,詩中記他“好飲”。這與敦誠《寄懷曹雪芹霑》和敦敏《題芹圃畫石》可對看。敦敏又有詩《芹圃曹君霑別來已一載余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光從這充當題目的小序似的文字,即可見出雪芹狂放好飲之情狀。敦誠《佩刀質酒歌》的詩注曰:“秋曉遇雪芹于槐園,風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余,余亦作此答之。”再,敦敏《贈芹圃》詠道:“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張宜泉《題芹溪居士》寫有:“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鳥入吟謳。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連用了詩人李白和畫家閻立本的本事。可見,二敦和張氏對曹霑“好飲”“工詩善畫”的說法極為一致。張宜泉提到的“芹溪”之號,與甲戌本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畸笏叟所批“因命芹溪刪去”的稱謂是一致的,可視作“雪芹”之外的又一個別號。
張宜泉的詩和敦氏兄弟的詩,對曹雪芹居住環境的描寫也極為相近:“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誰曳杖過煙林”(張宜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廬結西郊別樣幽”(張宜泉《題芹溪居士》)以及“謝草池邊”“翠疊空山”(張宜泉《傷芹溪居士》)所勾畫的西郊山野,與“日望西山餐暮霞”(敦誠《贈曹雪芹》),“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巷足煙霞”(敦敏《贈芹圃》),“野浦凍云深,紫扉晚酒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敦敏《訪曹雪芹不值》)所描繪的郊野山居,山水之間,幽靜偏遠,可見,曹霑廬結西郊是大體無疑的。
再看他們為曹雪芹所作的挽詩,敦誠《挽曹雪芹甲申》作“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張宜泉的《傷芹溪居士》注作“年未五旬而卒”。對于“四十年華”和“年未五旬”存在的幾年之差,專家的解釋是,“張宜泉因為過了一段時間才聞知曹雪芹過世消息的,說不準他確切歲數,只好籠統說‘年未五旬’”②。這種推測并不見得不合情理。因為,緣有深淺,交有久暫,見有偏全,詩有側重。張宜泉或許與曹雪芹來往不頻繁,交情也不及敦氏與雪芹的深厚,他對雪芹“子殤”“一病無醫”這些令敦氏深以為痛的事件,或許并未及時知曉,甚或連雪芹的死訊都是很久之后才得知的。彼時,交通不便,一般情況下,文人為生活所迫而離家治生,友人之間通訊不易,消息不通,是為常情。
總括而言,敦氏兄弟的詩中好友與張宜泉詩中的曹霑,有這樣八個方面是相似或相近的,即:姓曹名霑,字號中有“雪芹”,工詩,善畫,狂放孤傲,嗜酒,野居荒村,中年而逝。
雖說嗜酒狂放、工詩善畫、野居荒村、中年而逝,都不足以將一個人與其他兼具李賀之才華、阮籍之狂放、劉伶之癡酒和立本之擅畫這樣英年早逝的才子區別開來,甚至可以說這些詩句描繪的狂放英才,各朝各代、九州四方多有,但我們聯系脂批所提及芹溪的才情與處境,不能不說他們的描述是相似的。張之芹溪,與敦之芹圃,也不能說毫不相關。至于雪芹之外,而又有“夢阮”其字,雖不盡合名、字相依之理,但前人命字,也多有此例,而且,若是景慕阮籍之意,也與敦氏兄弟詩中都用到阮籍“白眼”的典故相關合。更何況,詩中姓曹名霑,字或號“雪芹”,又都結廬京西山郊之地,且大致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如此這般的時、地、人物性情特征的相似相近性,恐遠非巧合所能解釋,而應有一定的把握認為,張宜泉詩中的曹霑和敦氏兄弟的好友曹霑,就是一人③。
1955年,王利器首次在《重新考慮曹雪芹的生平》一文中公布了宜泉《春柳堂詩稿》的相關信息:
北京圖書館藏清漢軍鑲黃旗興廉《春柳堂詩稿》刻本一卷,內有四首有關曹雪芹的詩。據巴嚕特恩華《八旗藝文編目》別集五著錄所記,《春柳堂詩稿》作者興廉,原名興義,字宜泉,隸鑲黃旗,嘉慶己卯(1819)舉人,官侯官知縣,鹿港同知。
王利器推測興廉與曹霑的關系是:“由1763年曹雪芹之卒至1819年興廉中舉,相隔為五十六年,則興廉當是年十五六歲左右便已作曹雪芹的忘年之交了。”他認為興廉這四首詩和兩條詩注提供了四個問題的資料:一、雪芹“姓曹,名霑,字夢阮,號芹溪居士”;二、曹家敗落后,雪芹是住在北京西郊;三、曹雪芹的善畫和清宮畫苑的關系;四、曹雪芹“年未五旬而卒”。
王利器重在使用新發現的四首詩以“重新考慮曹雪芹的生平”,并未對《春柳堂詩稿》作進一步介紹,并采信巴嚕特恩華的說法以興廉為作者。就在王文發表后的次月,即1955年8月,文學古籍刊行社編輯部為影印《春柳堂詩稿》所撰寫的出版說明中寫道:“春柳堂詩稿,張宜泉撰。”并指出,巴嚕特恩華認為張宜泉就是嘉慶己卯舉人,曾任福建侯官知縣、鹿港同知等職的興廉,是不可靠的。而王利器恰恰是采信了恩華之說的。此出版說明沒有提供否定恩華之說的根據。筆者推想,光緒刊本上貴賢在《序》中說張介卿“持伊先大父遺稿命余為序”,既然其孫姓張,宜泉先生也應張姓。這或許就是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春柳堂詩稿》署名張宜泉的依據。
《春柳堂詩稿》的著作權定給了生平不詳的張宜泉。文學古籍刊行社依據國圖所藏的光緒原刊本進行影印時,將卷首兩篇他序和自序及卷末的跋一并影印出版了。這樣,卷首賜進士出身禮科給事中貴賢、賜進士出身沈陽督學使者延茂分別撰寫的兩篇序,宜泉先生自序,卷末賜進士出身四品銜國史館協修會典館協修工部主事前翰林院庶吉士濟澄的跋,就都提供給了廣大讀者。像是草蛇灰線,這些卷首材料,在三四十年后成為《春柳堂詩稿》公案的火器庫,直到今天的爭論也還離不開它們。
1955年的《紅樓夢》研究,還在1954的紅學高潮之中,學者發表的文章不少,卻少有討論《春柳堂詩稿》的。這之后,文章涉及曹雪芹字號生平的,已自然而然地將張宜泉關于曹雪芹的詩與敦誠、敦敏的詩一般對待了④。即便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張家灣曹霑墓石論爭中,研究者在使用張宜泉詩句和詩注提供的信息時,基本上也都是不論不證,以自明性視之而直接采用的⑤。自張詩進入研究視野后,或依之為據上推曹雪芹生年,或猜測張宜泉就是批書的畸笏叟,或依據相關詩句再現曹雪芹才情、境況……總之,張詩后來居上,成為曹雪芹研究的重要材料。
1992年,歐陽健《〈春柳堂詩稿〉曹雪芹史料辨疑》首先對《詩稿》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提出質疑,一年后支持與反對者都拿出了證論文章,并很快在《明清小說研究》和《紅樓夢學刊》上集中發表了出來。兩個專業雜志,正反兼收,本刊同期就形成了對立觀點的論爭。同時,也有其他報刊拿出版面加入論戰。2014年創刊的《曹雪芹研究》,在創刊號上就加入了此問題的學術對話。可以說,這個關于《春柳堂詩稿》真偽及作者的爭論,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間未曾中斷,其間還出現了兩個高潮。前一個高潮,發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爭的是《詩稿》是否真實可靠,問題歸于作者為興廉還是張宜泉。到世紀之交,還在爭論作者為誰。后一個高潮則發生在近幾年,在共認《詩稿》為真的基礎上,爭論的是張宜泉生活的時代,出現了宜泉生于乾隆前期和后期兩個時間段之辯。這三十多年的時間差,關乎張宜泉與曹雪芹有無共有時空的可能性,是他們二人有無時間上的交集問題。可以說,張宜泉與其《詩稿》問題,是紅學史上參與人數最多、討論最深入的幾大公案之一⑥。
第一次高潮,論爭的問題有這樣幾個:《春柳堂詩稿》的作者“宜泉先生”究竟是張宜泉還是興廉?如何解釋張宜泉與張介卿的年齡差距問題?《春柳堂詩稿》中關于曹芹溪的字、號及其他注釋是否合理?“宜泉先生”是否做過官及其活動區域等。論爭雙方陣容勢均力敵。
以歐陽健、劉廣定為代表的一方,承繼王利器1955年公布材料時的說法,繼續相信恩華及楊鐘羲的記載,以興廉為作者,提出張宜泉與張介卿年齡相差太大,不可能為祖孫,認為宜泉詩特為“芹溪居士”加注有違全書體例,推斷芹溪居士不是曹雪芹,指出,字夢阮不合取名、起字的通例,以為“芹溪”是一地名,“芹溪”之號是杜撰,甚至懷疑詩注是他人付刻時添補的。針對反方以脂批中有“命芹溪刪去”為據的反詰,劉廣定則以甲戌本眉批可疑予以回應(這暗合當時剛起的“程前脂后”論)。歐陽健舉出幾個乾隆朝因使用“明”或“日月”等字獲罪的例子,推論《詩稿》中既有“得仰大明懸”,其作者就不可能是乾隆時人。此方引宜泉《詩稿》中的三首詩,并聯系貴賢、延茂的序,斷定《春柳堂詩稿》作者做過官。
以劉世德、蔡義江為代表的另一方則否定恩華及楊鐘羲的說法,認為作者是張宜泉,以詩稿內證和《自序》為佐證。關于詩作時間,則以考證為主,如蔡義江指出《紅樓夢》抄本五十三回寫有“大明角燈”,這足以說明乾隆年間文字獄并不那么無孔不入;嚴云受將宜泉詩《哭子女并喪》自注的“出痘”信息與相關史料記載(乾隆二十八年北京地區痘疫流行)相聯系,判斷詩作的寫作時間。關于張宜泉與張介卿年齡差距太大的問題,則以推論解說為主。詩注問題則通觀《詩稿》的體例、用語等,以學理析之。針對曹霑號“芹溪”的問題,則聯系《紅樓夢》脂批予以解說。他們認為宜泉先生做官的證據明顯不足,對方辯友對詩句的分析有誤。
爭論雙方你來我往,盯著的問題和使用的詩稿材料基本是相同的,也都拿不出令對方信服的過硬而有力的材料,方法也是分析推理大于硬性考證。爭論雖說沒有達成共識,但以張宜泉為作者的觀點,因為考證的成分相對大些,對方的反證無力,略占上風。
第二次高潮是針對張宜泉生活年代的考證。第一次高潮過后,又經過二十多年的研究,學界基本接受了張宜泉是作者的觀點,然而,張宜泉的生平依然不甚明了。近幾年,隨著新材料、新方法的出現和使用,張宜泉生平研究取得了實質性進展。
本階段,在材料上更多地使用歷史文獻,對《春柳堂詩稿》某些詩中提及的事件或地名進行考證,以確定某詩確切的寫作時間,希求給詩集定一個時間段,從而斷定張宜泉的生活時代,以便考察他所記之曹雪芹與《紅樓夢》作者是否為同一人。比如,援引乾隆自十一年起每年援例駕幸瀛臺北海闡福寺,以確定其詩寫作上限。胡鐵巖細尋詩中本事與歷史事件的關聯,將兩者作了更多的勾連,比如考索“釣魚臺”的建設、苑丞的設置以確定張詩所記的訪友時間,查出“四時殊氣”與乾隆五十四年順天府鄉試試帖詩同題,并核定朝廷恢復試帖詩是乾隆二十二年。再如,“龍二府”關涉的官職設置,詩中涉及的可以稽查出生平的時人,這些都被用來作為考訂詩作時間的論據,從而圈定《詩稿》的寫作時間段,以確定作者的生活時期。
之前因為論者以為國家圖書館所藏的《春柳堂詩稿》是孤本,懷疑文學古籍刊行社在1955年據以影印出版時,是按意愿在標注張宜泉為作者的同時,還偽造了說明曹雪芹名、字、號的詩注。其實,光緒十五年的《春柳堂詩稿》刊本,上海圖書館有,中科院國家科學圖書館還藏有兩本。黃一農目驗后排除了有關曹霑的小注乃鈐貼的假說,并引用權威的《續修四庫全書》中的材料,證明“霑”字有多種俗寫,解除了對詩注中“上雨下沽”之字不是“霑”字的懷疑。
本階段,傳統方法之外,一些學者還利用數據庫和網絡搜索進行e考據⑦。這種方法在辨析勾勒人物之間的關聯時固然獨擅勝場,在進行用語的比對上效果也是突出的。如檢索“中國基本古籍庫”,查看古詩中的對仗,以確定《紅樓夢》中詩詞的用語與張宜泉詩中相同用語的關系。找出《四庫全書》中多處出現“大明”字樣,用反證法推翻了以一詞定作者時代的武斷論證。關于敦誠詩中的“四十年華”和張宜泉詩注中的“年未五旬”,舉出古人悼亡詩多例,以證明二者并不矛盾。
就結論而言,雙方都有自己的堅持。黃一農等斷定張宜泉生年的絕對下限為乾隆十一年,認為張宜泉與曹雪芹確定有生活在同一時空的可能。胡鐵巖通過對詩稿中五篇作品的寫作時間的推斷,認為張宜泉大約生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認為他與曹雪芹沒有交集。
關于《春柳堂詩稿》研究,雖則每階段關注的問題各有側重,方法也多種多樣——有以實證為主的,有以假設推論為主的,有不論不證以自明性視之而直接采用的,也有極力維護、只講立場不究是非的,卻都值得我們總結與反思。《春柳堂詩稿》問題,歸根結底還是曹雪芹研究的問題。張宜泉所記曹雪芹到底是不是織造曹家的雪芹,能詩善畫的芹溪到底寫沒寫過長篇小說《紅樓夢》,答案還不夠明確,肯定或否定都冒大風險。故此,我們說,《春柳堂詩稿》的研究問題,正在于它的學術價值與研究方法。在方法的多樣性之下,我們看到的是,《春柳堂詩稿》的作者張宜泉是乾隆時期的人,當沒有問題,至于具體生年還需作進一步的考證,現在就斷言乾隆時期同樣結廬北京西山、性格才情相類的兩個曹霑完全沒有關系,證據不足,反證亦乏力。也就是說,《詩稿》中的曹霑與織造曹家雪芹還可能有相同的時空,并可能就是同一個人。
1968年鄉里平整土地時出土的“曹霑墓石”,于1992年7月進入學術視野,一“石”激浪,在紅學界和文物界引發了墓石真假和曹雪芹卒于何時何地的大討論。該墓石也成了1992年10月在揚州召開的“’92中國國際紅樓夢研討會”的中心議題。兩年間,《紅樓夢學刊》《文學遺產》《文物》《文匯報》《解放日報》《北京日報》《文藝報》等報刊都為此提供了研討陣地,但最終未能形成基本的共識。
在討論曹雪芹葬于城西還是京東通州時,研究者必引張宜泉詩句為據。如用《懷曹芹溪》,以“見面尚無期”說明曹雪芹行蹤難覓,并推測他可能意外病死于張家灣⑧。用《傷芹溪居士》的“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山晚照涼”,來識別曹雪芹葬地環境以推斷雪芹葬處⑨。所有對張宜泉詩句的運用,都以張詩可信為前提,認為其詩中之曹芹溪就是織造曹家之雪芹。在《春柳堂詩稿》作者是張家灣人張宜泉的共識之下,據現有研究,張宜泉的生活時代與織造曹家雪芹的時代,還不足以排除有交集的可能性。張家灣為張宜泉故鄉,那里又發現了“曹霑墓石”,考證與解讀又將別有洞天。
“曹霑墓石”僅從考古鑒定角度判斷,不外兩種結果:或為真(出土文物),或為假(今人偽造)。若為造假,就沒什么好說的了。若為真,則又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與《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或張宜泉有關,一是又出現了一個與此無關的曹姓人。若是后一種情況,也對紅學無甚意義。而若是前一種情況,則局面就會顯得復雜。墓石若與曹雪芹有關,就有三種可能:其一,僅是張宜泉《春柳堂詩稿》中所寫曹霑;其二,是張詩與敦詩合一的曹霑。其三,是真的《紅樓夢》作者曹霑,但與張宜泉《春柳堂詩稿》所寫無關。事實勝于雄辯,一旦事件成為顛撲不破的事實,再石破天驚的結果都有可能。而此三點,都足以把張氏及其《春柳堂詩稿》問題推上風口浪尖。上個世紀90年代的爭論基本聚焦在墓石的真假上,似未在同樣以其為真的陣營中出現兩個曹霑的設定,更遑論三個、四個了。而事實上的可能是:張、敦所結識的曹霑或一或二,還會有一個同樣姓曹名霑的“第三者”;更不能忘記的是,另一個真正的而非文本描畫的曹霑亦有呼之欲出的可能。
如果墓主為張宜泉所結識的曹霑,此墓發現的意義在于,張宜泉《春柳堂詩稿》所寫不虛,二人之交也應非泛泛。張家灣為張宜泉故里,此曹霑葬于此地,張氏所了解的當更多更深。即使他不幸而非為敦氏所寫《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依敦氏詩中所寫的雪芹形象,其與曹雪芹同姓名、同字號、同才氣、同性格,也值得紀念、研究,我們愛屋及烏,也會把對曹雪芹的敬重與呵護分享與他的。
如果墓主不僅是張氏詩中所寫之曹霑,而且與敦氏詩中所寫之雪芹確為一人,那就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張氏與敦氏之詩所寫雪芹是否為一人,不僅威脅到曹氏直接資料的半壁江山,而且嚴重到影響敦氏詩淪為不立之孤證。若墓石研究與考證能突破此點,將是紅學中第一大功。這樣,與曹雪芹有過直接接觸并曾經深入交往的人,寫出的第一手的鐵證文字,不僅可封住否定曹雪芹其人及其著作權者的悠悠之口,而且使《紅樓夢》這一偉大作品不致成為無主之物或無家之人。
如果此墓主曹霑確為織造曹家之雪芹,則曹雪芹問題糾結不解處就更多了,遠非發現宜泉《春柳堂詩稿》的王利器于1993年年初在《試論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墓地》一文中推論的那樣簡單⑩。它會啟人思索:曹家與通州張家灣,除了早先的“通州典地六百畝,張家灣當鋪一所”,到曹雪芹時代可能還有什么關聯?曹霑墓石于平整土地時被挖出,據幾個挖土的農民回憶,出土的男性白骨沒有棺木,像是裸葬。有以為裸葬是可能的,也有人說是墳墓被盜所致。但無論有多少疑問,有實證作用的東西,總是權威的。
由此,不能不想到另一件與張宜泉有關的發現。上個世紀70年代末,北京一個張姓人家平常使用的一對松木舊書箱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經吳恩裕和馮其庸的研究,書箱的聲名大振。吳恩裕認為書箱應與張宜泉有關,據說原藏書目單上有“春柳堂藏書”五個字,惜已不見。兩個書箱的正面刻著對稱的兩小叢蘭花,其一在蘭花旁刻有一石,蘭石的上面刻著四句詩,詩的上款是《題芹溪處士句》。顯然,這里的“芹溪處士”與張宜泉詩稿里的“芹溪居士”相吻合。詩畫的下款在第二個書箱上,署“拙筆寫蘭”,日期是“乾隆二十五年歲在庚辰上巳”。據考,這個“拙筆”與出現在西山地藏溝口的正白旗三十九號(現位于北京植物園內,為北京曹雪芹紀念館)西軒的題壁詩之署名、書法都完全相同。有關專家認為,書箱之材質、形制、工藝也是乾隆時物。而書箱出現在北京的張姓家里,書箱上的文化信息又與題壁詩關聯,題壁詩就寫在被敦誠敦敏明確記載為曹雪芹生活過的西山營地,那里又是曹雪芹旗籍所屬的正白旗,書箱上的“芹溪”又在《春柳堂詩稿》中出現過,并且詩人還記他作“曹雪芹”。這些,雖然大有懷疑者在,但對張宜泉這一有爭議的與曹雪芹有關的信息源,書箱實物的出現,對肯定的證據鏈的構成,必然又增加了砝碼。
所以說,對張家灣出土的曹霑墓石,調動歷史、考古、文物鑒定甚至現代科技手段,協同紅學專家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這是我們重新審視張宜泉及其詩作的契機,也是推動紅學方法論發展的途徑。知誠難,而行亦難。學術研究不能異想天開,不能一蹴而就。道路肯定是艱難曲折的,正反是非的爭論與結果可信度的起伏也是極為正常的。本文回顧張宜泉《春柳堂詩稿》的研究歷程,就是旨在梳理研究方法的異同得失,并都一律視為紅學的成果積累。伴隨著新材料的不斷出現,曹雪芹研究一步步地深入了,曹雪芹的面貌亦在學者的群策群力之下漸漸地清晰了起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紅學專家和愛好者的發現之旅中,新材料的發掘固然重要,紅學觀念、紅學方法的不斷超越同樣不容忽視。嚴謹的科學態度,護惜古人之心和對前賢研究成果的尊重,無疑將幫助我們更好地走近偉大的作家曹雪芹。
注釋:
① 王利器《重新考慮曹雪芹的生平》,《光明日報》1955年7月3日。
② 蔡義江《敦敏敦誠張宜泉詩文的史料價值》,《曹雪芹研究》2014年第2期。
③ 張詩中之曹雪芹與芹溪是否一人,雖有疑問,但疑點在自注。芹溪、曹雪芹皆不注,卻注了芹溪居士的兩首,即若作者隨意為之,也與詩作性質(題、傷)有關。
④ 諸如:茅盾《關于曹雪芹》,《文藝報》1963年12期;何其芳《論紅樓夢》,196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吳恩裕《曹雪芹手跡和芳卿悼亡詩的發現及其意義》,見《曹雪芹佚著淺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葉玉華《〈紅樓夢〉撰寫、編錄和增竄過程——兼論曹雪芹文藝創作的道路》,《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80年第5、6期;徐恭時《文星隕落是何年——曹雪芹卒年新探》,《紅樓夢學刊》1981年第2輯。
⑤ 如周汝昌《“曹霑墓石”之再質疑》,《北京日報》1992年9月12日。在揚州召開的’92中國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墓石為主要論題;《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1輯上發表了幾篇專題文章,如陳毓羆《何處招魂賦楚蘅》、劉世德《曹雪芹墓石之我見》、杜景華《何處憑吊曹雪芹》等,都徑直引用張宜泉的詩或注為依據。
⑥ 據粗略查看,比較有影響的研究成果即有歐陽健、魏子云、劉廣定、賈穗、劉世德、周郢、蔡義江、嚴云受、張書才、黃一農、胡鐵巖諸先生先后在《南都學壇》《紅樓夢學刊》《明清小說研究》《河南教育學院學報》《曹雪芹研究》等期刊發表的相關學術論文,下文的引述皆出于以上諸文,不再一一標注。
⑦ 參見任思蘊、李純一對黃一農的采訪《當乾嘉學派遇上互聯網》,《文匯報》2014年10月17日。
⑧ 嚴云受《曹雪芹可能卒于通州——也談張家灣曹雪芹墓石》,《文藝報》1993年1月9日。
⑨ 周汝昌《弄巧定成拙》,《新民晚報》1992年8月19日;劉世德《曹雪芹墓石之我見》,《文學遺產》1993年第1期。
⑩ 王利器《試論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墓地》,《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1輯。
張云(1964—)女,安徽淮南人,文學學士,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編審,研究方向為《紅樓夢》研究及中國古代小說、戲曲。
倪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