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宇
我國民間自古就有禮尚往來的傳統習俗,原本正常的為增進親情和友情的人情往來,無可厚非。但近年來“禮尚往來”走了樣、變了味,不僅人情往來的項目增多,而且禮金暴漲,異化的人情風,使得親情和友情反而變淡了。在部分地區的農村,有的家庭無法承受這種“人情債”,可為了“臉面”,只能舉債硬撐;有的家庭實在應付不了,干脆外出躲避。農村這種異化的人情風,與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要求格格不入,是地方治理需要關注并著力加以解決的一個現實課題。
辦酒席的名目越來越多,人情禮金“滾雪球”般上漲
2017年春節,盡管剛剛上大學的女兒望眼欲穿地等待母親歸來,但在福建打工的望女士最終還是決定不回老家過年。是不斷加碼的“人情債”,讓望女士對回家之路望而卻步。
“今天一頭(“頭”為地方方言,一樁的意思。)人情,明天一頭人情,過年盡是走人情。”老家在江漢平原地區的望女士算了一筆賬:不回家過年,可以省下近一萬元。而這個數字,相當于望女士遠赴千里之外打工收入的三成以上。
人情成債,望女士的故事不是個案。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連續5年組織老師和研究生在春節期間返鄉調研,在華中、東北等10余個省,近百名80后、90后三農研究者們,把目光投向自己家鄉,發現部分地區人情風俗異化的新課題:項目劇增,禮金暴漲,部分農民舉債送人情影響生產生活,離了規矩、喪失功能、淡化意義的人情儀式,“良俗走向惡俗”。
博士生班濤的家鄉,屬于江淮平原皖北一個普通農業型村莊。當地以種植小麥與水稻等糧食作物為主,人均耕地1.5畝,老一代留守種田,青壯年外出打工,打工是很多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在班濤的觀察中,人情支出快速上漲悄然發生在最近3年。隨禮標準的增長,是鄉親們感觸最多的一點。3年以前,同屬于一個自然村、關系一般的村民,隨禮標準在五六十元,關系近一些的鄰居、朋友隨禮普遍在100元,關系最近的兄弟姐妹則在500~600元。近3年來,這一標準普遍上漲了一倍左右,關系一般的村民隨禮標準被抬到100元,關系最近的兄弟姐妹達到1000元以上。
傳統以情感互動為基礎的“送情”,變成了以“送錢”為主。博士生姜紅(化名)的農村現狀調查,至今已經覆蓋了中西部10個省的農村地區,自己家鄉的人情風讓她深有感觸。
姜紅的老家,在湖北荊州地區一個鄉鎮。在姜紅的老家,親戚分為至親、近親和遠親,村鄰主要是本小組和鄰近小組關系好的村民,他們送的禮金在當地稱為“白人情”。她的統計顯示,16年來,老家的人情禮金迅速上漲,近親、遠親和“白人情”上漲10倍,至親人情上漲幅度更是達到20倍左右。以考上大學的升學宴為例,2000年時,“白人情”還只有5~10元,而今在喜宴的賬本上已經看不到兩位數的禮金;叔伯、姨媽一類至親,在當時剛剛上漲到100元的標準,幾年前,這個數字已經統一為2000元以上。
其演進的邏輯為,在外工作或打工先富起來的人提高禮金標準,同一層次的親屬不得不勉力逐步跟上。同時,每一次的回禮中,按照人情往來的規矩都需要加碼。由此擴散,一來二往滾雪球,在一定范圍內自然水漲船高。
人情項目的增多,則讓研究者們在回歸家鄉的調查中目不暇接。
按照傳統習俗,只有小孩“喜十”(小孩出生10天辦酒席)或滿月(兩者只選其一)、年輕人結婚、男性高壽(80歲、90歲)和老人去世這些項目才會辦酒席,但現在人情項目年年增加,人情的無序化凸顯。
副研究員桂華對湖北秭歸農民辦酒席的名目做了一個梳理,2000年以后人情風俗開始變化,最近五六年尤其明顯。如今秭歸農民辦酒席的名目大致包括:娶媳婦、嫁女兒、老年人去世、蓋房子、買房喬遷、店鋪開業、考大學、參軍、生孩子、孩子滿10歲、成年人36歲、50歲以后每10年過生日等,有十余項之多。
母豬下崽要辦酒席、建房子修一層辦一次、服刑人員歸來也辦酒席……幾年來,研究者們在各地聽到這樣的故事都已經見怪不怪。
辦酒席的傳統觀念,也在逐漸被打破。原來農村只有初婚才會辦酒席,離婚后再婚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再婚夫婦都極為低調。現在離婚越來越多,很多再婚的夫婦,會大張旗鼓地擺酒。訪談對象成大叔,有一兒一女,都結了兩次婚,初婚和再婚都辦了酒席,村民的“白人情”每次都是兩三百元。以前只有孩子考上大學一二本學校,才好意思請考學酒,而今被戲言“不論考北大清華還是北大青鳥,都請客”;原本只為男性高壽老人慶祝的壽酒,也開始為女性老人過,而且年齡要求越來越低,從最初的80歲,降為60歲。
酒宴名目增多的同時,送人情內容也變得更加豐富多元。在姜紅的老家,很多類型的人情酒席,都搭配有人情禮金以外的其他花銷。婚禮酒席上,長輩要送雞蛋錢或壓箱錢(雞蛋錢是男方長輩給,壓箱錢是女方長輩給),金額多與禮金錢數相當;考上大學以后,至親不僅要送禮,還要給路費,若人情是500元,路費就要給300元;白事上,除了送人情錢,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在出殯前夜,要跟著和尚“圈香”,圈一次一個晚輩要么給100元以上的“香錢”,要么買價值相當的一條煙,一個晚上大概圈3次,一戶的成本又要增加300~400元。
人情負擔過重,部分農村家庭入不敷出
博士三年級學生劉成良在農村調研時發現,農民對于人情的看法和抱怨最多,因此也形成了一些廣為流傳的俗語:“人把人皮披上,不趕人情是不行的”;“人情就是債,頭頂鍋來賣”。
走了十余個省,劉成良發現,近些年即使在最貧困的地區,農民的家庭收入也有很大的提高。但隨之而來的怪現象是,農民的存款和家庭中用于發展生產方面的支出并沒有增多,相反在人情上的開支反而越來越大。
湖北省秭歸是國家級貧困縣,全縣38萬人口,2015年建檔立卡貧困人口近6萬人,2.2萬戶。劉成良和桂華在當地的調查顯示,農民家庭收入中約有三分之一用于人情支出,部分家庭甚至達到一半。每年農歷十一月份到次年正月,都是農村辦酒席高峰期。調查期間,每個村民小組幾乎每天都有家庭辦酒席。當地的風俗是同一個村民組基本都要到場賀喜,目前鄉情的標準是每次200元,特別貧困的送100元人情。再就是親戚,姑舅姨一類至親從1000元、2000元到5000元不等,少數家庭送人情達到萬元。endprint
一個普通家庭維持的3種人情關系,加起來兩百戶左右。當地人認為,每個家庭大致五六年辦一次事比較正常。按照5年的頻度算,若每個家庭每年需送出40次人情禮金,則一年需要支出一兩萬元。
“當前國家確定的貧困線,是人均年收入2736元。秭歸當地正常家庭的人情支出,高于貧困線5倍以上。”很多調查對象都反映,“我們這里絕對貧困的很少,多數是相對貧困”。
很多農民家庭缺乏發展生產資金甚至是入不敷出,人情負擔過重,是一個重要因素。劉成良對走訪中的一個家庭“人情成債”印象深刻:這家人還住著30多年前蓋的土坯房,家徒四壁,唯一的電器是一臺不到20英寸的老款電視機,“但就是這樣的家庭,一年人情支出也在5000元左右,借債送人情成為必然”。
在200公里以外,姜紅老家的村子情形相仿。村民們主要依靠在沿海城市打工或種植葡萄為生。前幾年,打工收入不錯,葡萄種植也正處于高收益時期,老百姓的手頭結余多,出手闊綽。但這兩年,受到產業轉型的影響,打工收入有所下降,葡萄種植也遭遇銷量下滑,老百姓手頭的結余也相應減少,人情壓力讓他們愈來愈難以承受。
一對四五十歲的夫婦,若在家中務農打小工,年收入不到2萬元,但一年的人情開支至少8000元。人情開支占了全年近一半的開支,嚴重影響生活質量。對于很多家庭,人情成了一份無法逃脫的沉重負擔。
博士二年級學生雷望紅做過統計,就一次人情酒席來看,主家的支出一般占所收禮金的一半以內。為了避免自己只送禮不收禮而虧本,只好不斷地追隨人情項目和禮金數額增長的腳步,有由頭就抓緊時機辦酒席。大多數家庭為了平衡收支,都會盡量地三五年就找一個人情名目辦一場酒席。雷望紅將此總結為一個人情壓力下,鄉村社會走進了無法自拔的怪圈。一方面都在感嘆人情壓力大,沒有掙到錢,可又都在爭相辦酒席。不辦酒席的人要給人送禮,辦酒席的人掙了錢又很快給人還回去了,最后根本留不下錢。
異化的人情風,改變著鄉村生態
“能否選擇有些人情不走呢?”雷望紅也曾問過自己的家人。
家人的答案充滿無奈。遠親不走都沒事,但這只是少數,大多數要送的人情事主,離咱家住得近,本來一直有來往,有人家辦酒席你不去,“不只是斷了一家人情,誰都會看不起”。
禮錢最后都耗費成為酒宴和鞭炮,每個家庭事實上都成為人情往來的輸家。
在姜紅的家鄉,早在臘月初一,全鎮酒席“一條龍”服務班子的“檔期”都被排滿。若想在正月十五前辦酒席根本辦不了,因為請不到“一條龍”服務班子來幫忙做酒席。而這個有50多個行政村的鄉鎮,近些年興起的“一條龍”隊伍保守數字在七八十家。
異化的人情風,也在改變著鄉村的生態。傳統的農村酒席都是在家里辦,洗菜、招呼客人等都由左鄰右舍過來義務幫忙。但隨著打工經濟帶來的村莊人口流動,幫忙人員減少,在飯店辦酒席或者請“一條龍”隊伍辦酒席,方便快捷。這種方式一經興起,又因為被賦予了“場面”“省事”的標簽,而被更多的村民接受,鄰里之間互幫互助的溫情隨之消失。
由于辦酒席能夠賺錢,因此諸如老人去世等白事,也可以成為子女賺人情錢的一個機會,也有子女會專門搶著給老人辦白事。秭歸有一戶三兄弟,母親去世了,去世前跟著老大生活,按常理應該是老大家辦白事,但是老三提出想在自己家辦白事。老太太的葬禮前,兩兄弟為此事大吵了一架。
在賀雪峰團隊的調研中,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不少人情禮金攀升達到頂點后,轟然崩塌的案例。一直在互相走動的人之間,一方無法承受時,不是回歸到人情正常往來,而是變成了突然之間不再有任何來往的“沙漠化”。
異化的人情風,拷問地方治理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教授,至今清晰地記得,2013年的正月初四,自己第一次向中心的老師和研究生們發出倡議,寫寫“回鄉記”。當時的初衷,不過是大家平時就是在全國各地的農村調研,過年回家鄉,事情不多,也是個觀察社會的好機會。
出乎賀雪峰意料的是,返校后出來的60多篇文章,質量都不錯;而且幾乎所有的人都把研究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家鄉,不約而同地感慨變化之大。“這恰恰是國家城市化進程中鄉土中國快速變遷的一個縮影!”
由此持續了5年的“回鄉記”,范圍遍及全國近30個省級行政區域,近百名三農研究者長達5年的返鄉調查和記錄,漸漸拼接起一幅中國農村人情交往地圖。在這張地圖上,人情風的異化在不同區域的農村差別很大,可以標出不同的色塊,長江流域尤其是洞庭湖地區,人情風異化最嚴重;調研中的東北地區不少地方也呈泛濫狀態;上海和蘇南集體經濟強勁有力,廣東、福建宗族組織完備,相對理性。
匯總超過500篇的文章,賀雪峰有一個基本的感受,變化發生在2000年前后。伴隨著打工經濟的興起和民工潮到來,鄉村社會快速變遷,國家政策越來越好,賦稅減免消失,新農合普及。一邊是富裕程度快速提升,人群分化加快;一邊則是留守老人多,村莊空心化,凝聚正能量的力量變得薄弱;“舊的鄉村規范崩壞,而與新時代相適應的新規則還遠沒有建立起來,人情風異化就是其中隆起的一個膿包。”“這必須要有政府和精英人士的介入。”賀雪峰發出呼吁。
近年來,一些地方政府推行“限桌令”“限額令”等,這種行政直接干預人情風的做法,引發了不少爭議。賀雪峰認為,“政府之手如何掌控,也值得思考”。
調研中,四川、山東一些地方村里“紅白喜事理事會制度”引起了賀雪峰的關注。在當地,政府通過以鄉賢為基礎,組建“紅白喜事理事會”,以宣傳教育為主,從規范引導入手,從村民自治落腳,制定村規民約,對隨禮標準、規模、項目進行約定,“找到了平臺和抓手,用軟法去陋習、樹新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