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握詩歌中的形象

武健

優秀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所刻畫的形象會在我們的記憶中久久不散。哲學科學偏重于理，而文學藝術更重于象。在古典詩詞中，象或為物，或為景，或為人，存在于自然，是相對客觀的；以文學語言表現出來，就是在詩人感情觀照下的一種主觀呈現了。這樣看來，能夠把握和理解詩歌所詠之物、景或人，就能夠幫助我們更準確深入地理解詩人或隱或顯、或單一明晰或復雜豐富的思想情感。

我們先讀三首唐詩：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

——[唐]薛濤《柳絮詠》

這是唐代富于傳奇色彩的女詩人薛濤的作品。所詠之物為柳絮，即詩中的“楊花”。古詩詞中的“楊柳”指的是柳樹，“楊花”也就是柳絮。“輕”與“微”是二月楊花的特征，在春風吹拂中搖蕩輕盈。但所附之物無情，只能南北飄飛，漂泊無定。

薛濤特立獨行，雖訴缺少依靠之苦，但沒有把自己比作繁花異草，而是比作潔白輕盈的柳絮，或許有不與世俗女子為群的獨特個性，深感生命輕賤與柳絮有相似性，又或有表以“柳”之意盼心上人回到身邊的奢望。而“他家本是無情物”句表明薛濤對現實有著冷峻理性的判斷。這種現實與幻想的矛盾、有情遇無情的痛苦，寄托在輕飛于春天空中的柳絮，這該是多么深沉的情感啊。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唐]李白《子夜吳歌·秋歌》

這是我們熟悉的一首古體詩，描寫的是入秋之季的長安城內千家萬戶趕制寒衣送征人的夜景。前四句寫景，后兩句抒發思婦心的慨嘆。表面上看，除了所望“一片月”，所聽“搗衣聲”，所感“吹不盡”的“秋風”，似乎也沒什么豐富的內容。如果我們多讀幾遍，你就會發現詩歌中的留白手法，好似國畫：遼闊的長安城上空，懸掛一輪明月，月光下的天地交相輝映。長安城所有的景物都映照在這“一片月”中，詩歌是強調景色的整體性、畫面的一致性。畫面內含的是全城百姓，尤其是思婦動作行為上的一致性，也就是第二句所詠的“萬戶搗衣聲”。從“一”到“萬”是數字上的變化，也是由靜到動的變化；“一片月”突出的是城內深夜的寂靜，“萬戶搗衣聲”又強化了聲音的繁雜，此起彼伏，遠近相應。“秋風吹不盡”的是深秋的寒意，是思婦內心的凄苦，是對戍邊征戰親人的牽掛，是帶夜趕制寒衣的急迫，是對連年征戰苦難的無奈。“總是玉關情”是由實景轉至虛景，由眼前之景轉向遠方。如果說“秋風吹不盡”是一種情緒的擴散的話，那么“總是玉關情”就是感情的收攏。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唐]王維《息夫人》

息夫人姓媯，春秋時期陳國莊公之女，因嫁給息國國君，故亦稱息媯。楚文王知道息夫人貌美，親征息國欲搶息夫人。危難時刻，息夫人為挽救息國百姓免遭涂炭，被迫嫁到楚國。“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說的就是息夫人雖受楚文王萬般寵愛，但心念息君。“看花滿眼淚”既是睹物思人，也是以樂景襯悲情。如果以此詩來做鑒賞考查的話，一定不會丟了寫作背景的。唐代孟棨《本事詩》有這樣一段記載：

寧王曼貴盛，寵妓數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注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余人，皆當時文士，無不凄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莫以今時寵，寧忘昔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加上這一段“本事”，我們對詩歌的理解也就更接近本意了。表面上看，詩歌詠的是古人，批判的是楚王依仗武力權勢，脅迫息國，橫刀奪愛；實際上是借古諷今，譏諷寧王棒打鴛鴦，霸占民女。

三首詩讀完，我們做個簡單的歸納：詩歌中的形象，如《柳絮詠》中的楊花，是物象；《子夜吳歌》中長安城月色下萬戶搗衣，是景象；《息夫人》中描繪的，是人物形象。對這些形象的準確把握與理解，是解開詩人情感世界的鑰匙。那我們該如何把握與理解呢？

一、抓住事物與人物的相似性特征

薛濤《柳絮詠》中的楊花，輕、微，與女性的弱勢處境類似；春風搖蕩惹人衣，與女性青春貌美之時追隨者眾的待遇相同；遇到無情物就只能任憑南北飄飛與女性失歡之后無力把握自我命運一致。只要我們梳理出楊花的特征來，就能讀出詩歌背后的那個“人”。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唐]駱賓王《在獄詠蟬》

以抓住相似性的方法來解讀駱賓王的這首詩，就很簡單了。“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明寫蟬的困難，暗寫人的處境。“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借蟬抒懷的寫法就更清晰了。

我們來看一道高考題：

（2012年全國大綱卷）閱讀下面這首唐詩，然后回答問題。

落葉

[唐]修 睦

雨過閑田地，重重落葉紅。

翻思向春日，肯信有秋風。

幾處隨流水，河邊亂暮空。

只應松自立，二不與君同。

（2）本詩最后一聯為什么要寫松？請簡要分析。

這首詩有些特別。題目是“落葉”，但詩中描寫的是兩類樹：一是秋風吹后落下的紅葉，隨流水飄去；二是不同于一般的松樹，自立于秋風之中。兩類樹與兩類人相似。在現實生活的種種挫折與壓迫下，大部分人或是放棄了理想，拋棄了抗爭，屈從于強權。但也有像松樹這樣的堅持理想，堅持抗爭，堅持自我的不屈不撓之人。詩題“落葉”明確了松樹的非主體地位，寫松樹的目的是為了反襯落葉的無奈與無助和對其命運的悲哀與感慨。詩人既有對落葉的慨嘆，也有對松樹的贊揚。

答案：（2）以松“立”與葉“落”二者的不同構成鮮明對比，表達作者對松樹不凋的贊嘆，強化了對落葉飄零的感慨。endprint

二、明確景物在表情達意中的相關性特征

王國維《人間詞話》里有這樣的一句話：

昔人論詩，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景語”與“情語”，有著密切的相關陛。鑒賞一首詩，是無法讓景物描寫超脫于思想情感之外的。幾乎所有描寫的景物都是詩人表情達意的載體，也都為詩人的表情達意服務。而詩人的情感有可能是眼前的景物觸發，觸景生情，也可能是心中有情，再把這種情感轉化到眼中之景上。其實再擴大一點，所有文學作品中景與情、情與景，二者都是相輔相成、不可分離的。

李白寫《子夜吳歌》，當然不是為了寫景而寫景。眼前長安月下萬戶搗衣的忙碌場景深深觸動了李白，感嘆思婦的辛勞，同情征人的苦難，反思窮兵黷武給百姓帶來的不幸，表達對和平安寧生活的向往。明確了李白筆下的景物與其內在情感的相關l生后，我們再來讀一讀這首詩，會收獲更細膩豐厚的感悟。“吹不盡”強調的是一種偉大的親情，是一種無盡的牽掛，“總是”突出這種情感，或是這一社會問題的歷史性與普遍性。“何日平胡虜”期盼的落腳點不是國家，不是朝廷，不是讓他一直牽腸掛肚的“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圣上，而是百姓和生活疾苦的平民。看起來寫了這么多，只是為了一個小小的目的：良人罷遠征。但作者表達出來的卻是李白可貴的民本思想，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都讓人欽佩！

我們再看一例：

（2015年四川卷）閱讀下面這首唐詩，然后回答問題。

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

駱賓王

返照下層岑，物外狎招尋。

蘭徑薰幽碾，槐庭落暗金。

谷靜風聲徹，山空月色深。

一遣樊籠累，唯馀松桂心。

（1）請簡要賞析“谷靜風聲徹，山空月色深”。

（2）本詩表達了作者怎樣的情感和志向？結合全詩簡要分析。

兩題是相關的，解答出了第1題，再結合全詩的景物描寫，自然得出第2題的答案了。“徹”是完、盡的意思。風停了，風聲也就完全消失了，這時候的山谷更加幽靜了。“風聲徹”是“谷靜”之因。這就是我們第一講所說的詩歌語序的特殊性現象。“月色深”，更加襯托出山谷的空曠。再看頷聯寫山家居住的環境，“蘭徑”“槐庭”，別致，脫俗而高貴。尾聯“一遣樊籠累”化用陶淵明“久在攀籠里”詩意，到此，我們就完全明白詩人要表達的“松桂心”了。

答案：（1）因為風聲停止，山谷顯得異常安靜；月色更加濃郁，山谷顯得更加空寂。頸聯運用視聽結合及襯托的手法，描繪了一幅幽邈、靜謐的月下山林隱居的環境圖景。

（2）抒發了作者厭倦世俗與官場，熱愛自然，向往平淡寧靜生活，渴望歸隱的情感，也表達了詩人對高潔堅貞品格的追求。

三、辨清抒情主人公相異性特征

詩歌中的抒情主人公是誰，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可以是詩人自己，也可以是別人；可能明指一個人，暗指的是另一個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而女人大多數又是男人的“代為之思”。

王維的《息夫人》是詩歌中常見的借古諷今的手法，即明寫一個人，暗指另一個人。這需要我們辨明理清。

（2016年天津卷）閱讀下面的詩，按要求作答。

登裴秀才迪小臺

[唐]王維

端居不出戶，滿目望云山。

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

遙知遠林際，不見此檐間。

好客多乘月，應門莫上關。

這首詩寫的是詩人的朋友裴迪，隱居山中，足不出戶就可把山景收入眼中。一個“閑”字，點出閑景、閑人、閑心，寫出了閑境之美、閑適之情，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2016年江蘇卷）閱讀下面這首宋詞，完成10-11題。

八聲甘州

[宋]辛棄疾

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戲用李廣事，賦以寄之。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注：楊民瞻，辛棄疾的友人；杜甫《曲江三章》其三：“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

辛棄疾的這首詞寫的是李將軍，這是表；拿李廣來自比，這是里。通過對灞陵受辱亭尉、射虎中石、功高難封侯這些事跡的敘寫，營造了英雄晚景落魄的氛圍，暗寓辛棄疾自己的相似境遇。表達了對南宋當局的不滿，抒寫了壯志難酬的悲涼。

明代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說：“代為之思，其情更遠。”遠不遠，那得看作品本身。但“代為之思”，是古典詩歌中常見的一種抒寫方式。

（2012年江蘇卷）閱讀下面這首詞，然后回答問題。

夢江南

[宋]溫庭筠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1）詞中“恨極在天涯”的“恨”是指什么？（2分）

（2）詞中三、四兩句刻畫了一位什么樣的主人公形象？請簡要分析。（4分）

這首詞比較特別。因為很短的幾個詩句，我們很難判定這首詞的抒情主人公到底是男性還是女.陛。如果是女性，那就是首典型的“代為之思”；如果是男性，可能是詞人自己，也可能是另一個漂泊不定旅居他鄉的男人。我們看看這兩題的參考答案：

答案：（1）思念遠隔天涯的心上人的悵恨之情。

（2）主人公滿腹哀怨，對月懷遠，月卻不解；臨水看花，花自飄零，無人憐惜。刻畫了一位孤獨寂寞又自哀自憐的主人公形象。

“抒情主人公”是一個比較妥當的答案，因為無法明確判定抒情主人公的性別及詳細身份，就需要用一個更寬外延的詞語，即“抒情主人公”。這就是我們強調辨別抒情主人公相異性特征的原因。不同的詩詞，內容不一樣、描寫不一樣、寫作的背景不一樣、表達的情感不一樣、詩詞所關聯的抒隋主人公的身份也會有所不同，我們要根據詩詞的細節內容作相應的判定。

當然，我們雖說把象分為物、景和人，但具體到一首詩詞中，有時候就沒有必要必須分清。

（2013年遼寧卷）閱讀下面這首宋詩，完成8-9題。

竹軒詩興

[宋]張镃

柴門風卷卻吹開，狹徑初成竹旋栽。

梢影細從茶碗入，葉聲輕逐篆煙來。

暑天倦臥星穿過，冬晝閑吟雪壓摧。

預想此時應更好，莫移墻下一株梅。

注：①篆，盤香，因盤香曲繞如篆文，故稱。

這首詩既描寫了竹軒環境的清幽，也表現了詩人生活的閑適。“梢影細從茶碗人”既有物，也有人。全詩通過對“竹軒”“柴門”“狹徑”等簡樸清幽的生活環境的描寫，表現了詩人日常生活的閑適自得；“倦臥”“閑吟”等反映了詩人灑脫的生活態度；“竹”“雪”“梅”等意象表現出詩人高雅的人生志趣。這些都塑造了閑適、灑脫、高雅的詩人形象。

讀出了詩詞中的“象”，我們就具備了讀懂詩人思想情感的重要條件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