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允星
(浙江師范大學 法政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哲學與當今世界】
理想主義的三個類型
辛允星
(浙江師范大學 法政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在人類文明歷史長河中,理想主義是一支重要的思想力量,它像一顆耀眼的明珠吸引著無數志士仁人參與到社會變革的行動洪流中。然而,作為一個出現頻率極高且社會影響很大的詞匯,“理想主義”卻沒有在正統的學術話語中形成明確的“概念”。現實生活中被籠統地冠名以“理想主義者”的人群實際上有著截然不同的理想指向,他們分別以道德、制度、精神作為各自的思想皈依,并由此來表達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共同構建出了當代中國社會的三種理想主義類型:道德理想主義、制度理想主義、精神理想主義。三種理想主義之間既存在著諸多的內容差異,又存在著深刻的內在思維關聯;通過對三者的綜合性分析,我們可以從某種視角窺見當代中國社會思潮的基本格局及其未來可能的演變方向。
理想主義;道德;制度;精神
在人類文明歷史長河中,理想主義是一支重要的思想力量,它像一顆耀眼的明珠吸引著無數志士仁人參與到社會變革的行動洪流中。然而,作為一個出現頻率極高且社會影響很大的詞匯,“理想主義”卻沒有在正統的學術話語中形成明確的“概念”,它有時指的是美國總統威爾遜的一套外交理念,有時指的是由柏拉圖傳承而來的一種烏托邦情懷,還有時指的是由歐洲啟蒙運動時期的浪漫主義延續下來的一股社會思潮。不僅如此,在大眾日常生活中,理想主義這一詞匯的使用也經常出現混亂,同一個“標簽”被貼到思想差異巨大的不同人群身上,很容易讓人們自動聯想到這樣的問題:“到底誰才是理想主義者”?
簡要概括那些被籠統地冠名以“理想主義者”人群的思想可知,他們至少具有三個鮮明的基本特征:(1)對現實社會有著強烈的批判意識;(2)有著相對明確的理想社會圖景;(3)系統提出了理想社會的實現路徑。眾所周知,民眾對社會現實存在不滿,是任何時代都避免不了的現象,但是“朝著何種方向變革”、“如何實現社會變革的目標”卻有著各色不同的方案;只有同時對以上話題都能保持清醒認知的人,才可能成為典型的“理想主義者”,而他們又注定會分化為不同的思想陣營。當下中國正處于劇烈的社會轉型期,民眾的現實批判意識十分強烈,很多社會群體(特別是知識階層)內部都出現了“理想主義”的身影,根據他們所提出的理想社會圖景之差異,本文總結提出了理想主義的三個主要類型①本文無力也無意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來探討各種“理想主義”的具體內容與生成脈絡,而是基于對當代中國現實社會生活中被冠名以“理想主義者”人群的思想總結來分析他們內部的觀念分化,同時借助中西社會思想史的某些理論資源來尋找三種“當世理想主義”的文化歷史淵源,并通過對它們之間的思想內容差異與內在關聯來深化對它們的理解,最終以此對當代中國社會思潮的基本格局及其演變方向做出研判。,它們分別是道德理想主義、制度理想主義、精神理想主義,三者共同構成了理想主義的思想世界。
在當代中國,道德理想主義是理想主義思潮的第一大分支。這一類型的理想主義者大多都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并對以馬克思為代表的西方批判理論持認同態度,從而提出了主要以現代西方社會為“標靶”的批判理論。他們認為,當代中國存在著深刻的社會危機,它主要源自于社會道德的衰退和人性的墮落,而這一切又與改革開放以來對西方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文化的引進有著緊密的聯系;因此,若要重建良好的社會秩序,就必須徹底否定以自由(個體)主義價值觀為軸心的西方主流道德觀念,恢復以集體主義為本位的社會規范。盡管他們所提出的理想社會目標也存在差異,有毛澤東創建的“人民公社”、封建王朝時期的“田園村莊”(比如明代王陽明創立的《贛南鄉約》模式)、抑或其他類似的社會形態,但是其共同的特征就在于,“高尚的道德”構成為社會整合的主導力量,而其整合方式必然是道德模范對普羅大眾的“政治統領”,以及由此而建成一個道德共同體。
因此,道德理想主義必然會與政治統治聯姻。儒家的“仁政”、“德治”、“王道”,柏拉圖的理想國,甚至空想社會主義等政治理論與實踐,都可以被納入道德理想主義的范疇之下;[1]對于當代中國的道德理想主義者而言,以上這些中西方傳統思想資源就成了他們的主要“理論營養”來源。在西方思想史領域,柏拉圖是最典型、最鮮明的道德理想主義者,他的哲學王模式的理想國家特別強調理想的作用、政治的道德基礎、法律和理念之間的區別等;[2]柏拉圖哲學與智者學派之間的沖突,可視為西方思想史上理想主義、道德主義與懷疑主義、虛無主義之間的第一次交鋒。[3]而中國思想史本身幾乎就是一部“道德理論”的進化史,孔孟時代以降,董仲舒、韓愈、程朱理學、陸王心學無不將理想社會的創建寄托于良好道德秩序的形成和道德模范人物對國家政治權力的掌控,所謂“三代之治”也就成了中國傳統道德理想主義者的共同理想家園。很顯然,不管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學理意義上的道德理想主義都有著十分相似的思想內容和理想社會目標。
在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滋養下,道德理想主義已經演變成為中國“國民性”的主要元素,而這就為與之有著很強“親和性”的馬列主義迅速傳播奠定了社會心理基礎;[4]正如林毓生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傳統中國的烏托邦思維模式與現代的烏托邦思維模式相互集合和強化,使得中國左翼意識形態十分強大,以至于在20世紀后半期出現了共產主義的各種實踐。[5]在這一歷史過程中,中國傳統文化的道德理想主義衍生出政治理想主義,夾雜著蘇聯因素的影響,導致道德被政治化,政治也被道德化,道德成為一種階級屬性,無產階級具有最高的道德品格;因此,共產主義者不僅是一種階級身份,而且是一種道德楷模(先鋒隊);理想社會不僅是一種政治制度,也是一種道德理想,而實現途徑就是無產階級化;這樣,道德和政治一體化,而吸收了道德理想主義思想資源的政治理想主義極大地影響了(甚至在相當長的時期主導了)中國社會的發展。[6]可以認為,當代中國的道德理想主義者正是這種左翼意識形態和共產主義實踐的傳承者,他們以“改革開放的反叛者”之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
針對道德理想主義者的思維特質,陶東風指出,“道德理想主義”與通常所謂的“道德理想”有著質的不同,它被賦予了一種特殊的價值評價色彩,是一種價值取向甚至信仰;其特征有:一是按照道德優先性的原則,將道德水平、道德狀況作為評價社會優劣的最高甚至是唯一的尺度,并在此基礎上走向對物質文明甚至對歷史進步本身的激烈否定;二是置社會存在或物質生存層面包括現實的經濟發展情況、體制完善與否等于不顧,甚至視物質為罪惡而歌頌貧窮;三是以對日常生活的超越與否定為起點,以憤世嫉俗的極端情緒和決不寬容的戰斗姿態指向一種高標準、準宗教化、超越的道德,追求一種所謂的“終極關懷”與“終極價值”。[7]因此,當代中國的道德理想主義者普遍對毛澤東時代有著奇特的好感,他們認為那是一個社會道德高尚、政治文化清明、大眾精神富足的時代,而與這種形態構成鮮明對比的當代中國雖然物質財富生產領域取得了重大成績,但社會道德水準出現嚴重下滑,民眾的精神世界日益空虛,政治腐敗問題突出,所以中國在改革開放以來出現了整體上的社會倒退,而擺脫這種困境的唯一出路就在于“回到從前”,“重拾”社會道德。
任何一個時代與社會都需要一種批判與超越的向度,但道德理想主義所主張的標準太過高遠,且由于太過執著而極易走向道德專制。中國現代性的發展在促進人們思想解放、推動中國市場經濟快速發展和世俗化進程的同時,也導致了功利主義對社會生活的全方位滲透,引發了諸多社會問題,現代性也因此招致多維的反思與批判;而道德理想主義在批判現代性負面效應的同時,也由于太過偏激與執著而走向了道德專制主義和對現代文明的否定而同樣遭到深刻的批判。因此,努力構建一種更能反映人們普遍愿望,超越現代性與傳統道德理想主義局限的當代新道德理想主義,已成為一項緊迫的時代任務。[8]在這樣的時代背景催生之下,制度理想主義逐漸浮現出來,并迅速演變成為一支重要的社會變革思想力量。
當代中國理想主義思潮的第二個分支是制度理想主義。制度理想主義者以“自由派知識分子”為主體,他們大多將西方自由主義思想的基本政治原則視為“普世價值”,如本體論與認識論意義上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基于人性惡假設的社會契約理論、由市場自發秩序演繹而來的政府最小化主張、以政治權力相互制衡為典型特征的憲政民主制度設計,以平等理念為基礎的法治社會秩序等。[9]他們認為,當代中國存在著各種社會問題,諸如社會誠信缺失、貧富兩極分化、官場腐敗嚴重、極端刑事案件頻發等,其根本源頭在于經濟現代化的同時卻未能建設好相應的現代政治制度和完善的法治環境,因此而導致民眾的現代思想觀念(公民文化)發育滯后,市場經濟最終也難以良性運行。因此,中國需盡快建設一套可以有效運作的“憲政民主”制度,不斷減少政府對市場經濟的行政干預,同時提高國家的“法治”水平,以此促進國民素質現代化,推動中國公民社會的健康發展,從而為現代市場經濟的良性發展提供制度與文化保障。在制度理想主義看來,現代政治制度的建設與完善才是化解中國各種社會危機的當務之急和根本舉措,唯其如此,國家才能真正地進入到現代時期。
中國的制度理想主義思潮之萌芽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特別是新文化運動時期。從嚴復、譚嗣同、梁啟超到胡適、吳虞、吳稚暉,諸位先生共同將西方的自由主義思想引進中國;[10]他們在接觸與接納這些新思想的同時,逐漸對中國的傳統文化產生了強烈的質疑,并由此而認為,中華民族的前途只能寄托于政治制度與文化觀念的全面“西化”(現代化),而創建憲政民主與法治的政治秩序正是其中的核心任務。由于中國當時尚處于王朝專制和軍閥混戰時期,還不具備建設現代政治制度的基本條件,因此,這些主張很難得到“真正地”落實,同時卻經常顯現出某種“理想化”的色彩,其倡導者自然就被人們貼上了“理想主義者”的標簽,他們可以被視為中國制度理想主義的早期代表人物。新中國成立之后,伴隨道德理想主義文化的持續興盛,制度理想主義幾乎徹底消失,直到改革開放后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再次“復出”,并迅速取得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力,特別是在知識分子群體內部,它幾乎演變成了一個“新道統”。作為一股社會思潮的制度理想主義盡管也一度遭遇到不小的挫折,但它至今仍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并業已成為當代中國最重要的社會批判力量。
值得關注的是,制度理想主義不承認存在“完美”的社會形態,甚至對“人性”持天然的不信任態度,它所追求的理想社會形態也不帶有任何“道德優越性”,而是基于次優選擇和人類社會常識所形成的一種有序狀態;正如中國當代自由主義代表人物秦暉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其政治主張實際上僅僅是捍衛現代社會的“政治底線”而已。[11]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制度理想主義者身上并沒有“理想主義”的明顯特質,可能正因為如此,在西方發達國家,持自由主義觀點的人大多都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者,甚至被稱為保守主義者,①比如,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西方國家興起了以哈耶克、弗里德曼的思想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思潮,由于其政治主張傾向于18-19世紀古典自由主義的核心觀點,對更晚近時期才產生的凱恩斯主義、馬克思主義、民主社會主義等政治思想卻持嚴厲批判態度,所以,這股思潮通常也被學術界稱為“新保守主義”。其中緣由可謂顯而易見——這些國家的憲政民主法治等各項制度建設已經比較完善,自由主義者所追求的理想社會目標早已變成“現實”,他們需要做的事情自然就是維持即存的社會秩序,而不是對其進行批判和顛覆。然而,受到中國傳統文化與現實政治生態的影響,中國的自由主義者遠未實現自己的社會理想,他們往往對社會現實持激烈的批判態度,從而扮演起了西方社會當中“左翼”人士的角色,因此,其言行舉止都很容易展現出“理想主義”的特征,從這個角度來看,“制度理想主義者”的稱謂用在這個人群的身上,可謂是恰如其分。
由此可見,與道德理想主義相比,制度理想主義具有鮮明的“理性主義”特質,卻少了很多的浪漫主義情懷,它以“現實的西方世界”而非“想象中的烏托邦”作為理想社會建設的目標,大大地沖淡了其“理想主義”的味道。可以相信,伴隨著中國現代政治制度建設的不斷推進,廣大的道德理想主義者將水到渠成般地脫離理想主義思想的陣營,進而轉化成為重要的“建設性”社會力量,因此也可以說,制度理想主義是中國特殊政治環境中理想主義領地里的“臨時”成員。就目前情勢來看,制度理想主義是中國社會現代化的主要推動力量之一,同時也面臨著很大的現實挑戰:由于其內在的“外來移植”特性以及中西方文化內核的尖銳沖突,它所適宜生存的土壤還主要在于知識階層,對基層社會的滲透能力有限,因此,暫時還很難形成改造社會結構和參與制度建設的強大能力。此外,制度理想主義回避了很多的“人類終極價值關懷”之話題,所以難以為市場經濟環境中普遍出現的大眾精神“危機”提供有誘惑力的答案,這一方面為道德理想主義“讓出了”更多的生存空間,另一方面也為充滿宗教情懷的各種精神理想主義思潮的不斷擴張提供了更為得天獨厚的社會環境。
當代中國理想主義思潮的第三個分支是精神理想主義。精神理想主義者以佛教信奉者、道教居士、一些民間信仰人群為主體,其共同的思維特征是超越現實生活的高層次“精神”追求。他們認為,人類獲得幸福的源頭在于“個體精神需求的滿足”,而當代的無數中國人則恰恰出現了嚴重的精神迷失,為形形色色的名利欲望所捆綁,從而找不到真實的自我;現實社會當中出現的各種不良現象看似與社會道德、社會制度有著很強的關聯,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人們無窮盡的“貪欲”,這種欲念根植于很多人的內心深處;只有通過“修行”將這些欲念驅除,人們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一個博愛互助而非爭斗相殘的良好社會秩序才能最終形成。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種通過自我“操控欲望”來完善個人言行、進而改良社會生態的精神境界已經遠遠超越于常人所能達到的水平,因此顯現出了鮮明的理想主義色彩;鑒于此,將這樣一套社會思想概括為精神理想主義,是一個比較合適的做法。很顯然,精神理想主義具有鮮明的“出世”特征,它關注的主要對象不是“外在”于個體人的社會生活,而是“內在”于個體人心的精神世界,其構想的理想社會更是“朦朧且簡約”的。
當代中國的精神理想主義思潮有著深厚的歷史背景,至少可追溯到莊子的“逍遙游”所描述的那種理想生活模式。眾所周知,自老莊時代以來,道家思想就成了仕途道路受阻或受挫的中國文人的精神歸宿;兩漢之后,伴隨道教的形成和佛教的引入,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更是獲得了極大的擴展,精神理想主義思想由此而演變成型,其理想社會藍圖逐漸清晰化,由陶淵明所勾勒的“烏托邦”與佛教所指示的“極樂世界”成為兩種標準模式。宋元之際的鄧牧以道家和道教意識為依托,描繪了中國道教的理想社會藍圖,展現了對人間社會的一種政治秩序設計和理想主義構建,在這種社會中,君主是虛置的,而每個人都自食其力,沒有任何剝削與壓迫,所有人都精神富足、相處融洽。[12]與此相似,中國佛教信奉者心中的理想社會也充滿了平等、博愛、自由的氣息,而且更加突出個體精神相對于社會現實的獨立性,更加強調每個人的“自我救贖”。由此可見,盡管道教與佛教的理想社會形態也存某些差異,但是其核心內容都在于人們對“個體精神”的不斷超越,以及基于此而“自發”生成的良好社會秩序,都將“人心”視為社會之根本,所以可以統一歸入精神理想主義的陣營。
當代中國的精神理想主義不僅是民族宗教文化的傳承,而且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伴隨幾十年的市場經濟發育過程,中國經歷了“世俗化”運動的全面洗禮,傳統社會倫理與道德規范日益失去為民眾提供“生存價值”的功能;因此,人們在不斷提高物質生活水準的同時卻出現了精神世界的空虛問題,特別是一些物質生活已經“極大富足”的白領人群在對人生終極價值的追問過程中經常會陷入迷惘,看不到現實社會能夠帶給自己的任何希望,于是乎,有一部分人逐漸養成了“避世”的生活姿態,并轉而專注于個體內心的“修行”,成為一名精神理想主義者。在這個方面,西方國家的情況與中國存在很強的相似性:盡管基督教仍然是這些國家的主流宗教信仰,但是佛教對他們的影響也開始顯現,法國著名哲學家何維勒與其兒子理查德(一位僧侶)圍繞“佛教智慧”而開展的一系列對話就是一個明證,[13]它充分體現了高度現代化社會里的某些知識精英人士對人生價值的深層思考,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現代性”給精神理想主義帶來的生長契機。可以認為,當代中國精神理想主義思潮的興起正是中國特殊的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自然后果,它是對權力和市場的雙重反叛。
整體來看,精神理想主義是當代中國理想主義思潮當中“境界最高”的一支,它深信,只有通過對人心的“拯救”與精神世界的超越才能解決人類社會的根本問題。精神理想主義也關注社會道德,但它的道德觀是“低調”和“自然”的,而且還是“絕對個體主義”的,因此區別于道德理想主義并成功克服了其潛在的“專制化”風險;同時,由于對物質生活的努力“超脫”以及對政治議題的相對“冷漠”,它從而又與制度理想主義拉開了遙遠的距離。很顯然的一個事實是,精神理想主義因其鮮明的“禁欲主義”特質而對自己的信奉者有很高的“要求”,非常人所能及,所以它往往主要吸納那些有較高知識水平的有閑階級人士加入,其次是一部分因遭受社會苦難而“覺悟”的底層民眾;與道德理想主義與制度理想主義相比,其核心成員的數量相對較小,但是在以市場化為主軸的現代化浪潮和以貧富懸殊為主要標志的社會結構失衡雙重夾擊之下,受其“些許”影響的外圍成員數量則正在迅速地增加。
從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三種類型的理想主義有著截然不同的理想社會目標,它們分別以道德、制度、精神作為各自的思想皈依,并由此來表達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共同構建出了當代中國的理想主義思想體系。綜合其思想內容,我們可以發現它們之間的顯著區別主要有四個方面,分別是:人性論、社會觀、理想社會形態及其實現路徑(詳見表1:三類型理想主義核心思想對比);這四項思想觀點之間有著緊密的邏輯關系,從而自然鏈接成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理論體系,它們共同構成為理想主義類型區分的關鍵指標。

表1 三類型理想主義核心思想對比
在看到三種類型理想主義的區別之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系。首先,它們具有共同或相似的“浪漫”情懷,對社會現實有著毫不妥協的批判精神,很顯然,正是因為這一共同點,它們才被人們籠統地貼上了“理想主義”的標簽。其次,有些理想主義者兼備兩種甚至全部類型理想主義的思想特質,他們被劃入理想主義的某個類型,只是根據其核心而非全部思想觀點的差異,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理想主義的類型區分也是對韋伯意義上的“理想型”的運用,而不是對全部事實的總結。再次,不同類型的理想主義者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很多自由主義者都經歷過由道德理想主義制度理想主義的思想轉向,比如改革開放初期的大批知識分子和清末民初時期的一批自由主義者;同樣,也有制度理想主義者轉到了道德理想主義的陣營,比如當代文學家劉小楓先生等;值得關注的是,其他兩類理想主義向精神理想主義的轉化往往具有單向度的色彩,很少出現相反的情況,其中緣由也許就是精神理想主義的“進入門檻”較高,“信仰結構”更加牢固。最后,在某些方面,三種理想主義之間還會出現思想觀念上的相互滲透和借鑒,從而使得它們的區分邊界更加模糊。
此外,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之間也存在一些“隱約不清”的內在關聯。劉瑜先生通過對二十世紀四十到七十年代中國人積極參與政治運動的心理分析提出,民眾對國家結構性依賴的制度安排,誘導了大量的現實主義參與,而它與理想主義信念的“認知沖突”又推動參與者通過自我說服將現實主義動機內化為理想主義信念;由于這個從現實主義到理想主義的邏輯鏈條,政治參與的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兩種動機的二元對立無形中被瓦解,因為從理想出發,可以抵達現實利益,而從利益出發,也可以抵達理想的高地。[14]與此種心理邏輯相似,當代中國的很多理想主義者也是基于對社會現實與個人生活遭遇的深刻反思才“無奈”地站在了理想主義的陣營之內,與“痛苦地適應現實”相比,借助理想主義思想的“安撫”來獲得對不良社會現實的某種“接納”和個人心靈的寧靜,恰恰體現了一種“現實主義”的生存哲學。顯然,不管是完全毫無批判意識的現實主義,還是絕對烏托邦化的理想主義,都存在著巨大的社會倫理風險,維持它們之間的平衡就顯得很重要;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超越理想的理想主義和現實的現實主義,即完美的烏托邦主義和犬儒(現實)主義,走向理想的現實主義和現實的理想主義的互補結合,[15]應當是值得追求的一種“理想”目標。
批判與超越現實、推動歷史的前行是理想主義的永恒使命,但是“高調且宏大”的理想主義則容易給社會帶來各種“極端主義”災難,甚至導向政治的集權專制。有學者就深刻地指出,當代中國的理想主義話語與國家自近代以來試圖擺脫傳統而進入現代社會的努力有著深刻關聯,它們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都作為現代性的元敘事而存在,它相信人與社會歷史在總體上必然輝朝著完美目標的方向發展,并最終擺脫一切奴役與束縛,達至完全自由解放的終極結局;若要重新定位理想主義,就要把它從總體性、普遍性的“元敘事”轉變為個人的超越性信念,把理想歸還給每一個普通的生命個體,讓每個人獨立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并在這種追求中成就和創造自己的人生,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理想成為統治人的抽象力量,并發現其真實的位置。[16]從這一標準來看,精神理想主義最為“成熟”,制度理想主義次之,而道德理想主義則還有較大的生長空間;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道德理想主義對當代中國的現實影響力卻最為強大。可以預計,三種類型理想主義之間的關系互動與力量消長狀況,將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當代中國社會思潮的基本格局,并影響中國社會未來的演進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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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036
A
1002-3240(2017)08-0041-06
2017-01-02
辛允星(1982-),山東汶上人,博士,浙江師范大學法政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政治社會學,社會心理學。
[責任編校:趙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