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桃
【1】
李朝朝沒想過會再遇到陳忱。
彼時,甫入十月,滟滟溶溶秋色,已為B大的銀杏染上一層嫩黃。紛紛葉落,鋪滿歷經了百年歲月的石道。
每年秋天,來B大看銀杏、拍照的人都很多。周末李朝朝也和舍友坐了半小時的公交,過來湊熱鬧。
那時她站在銀杏樹下,正同舍友科普,銀杏的種子“白果”可入藥、可煲湯時,一道有點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春熹,是你嗎?”
“春熹”這個名字,李朝朝好久沒聽人叫起過,茫茫然回頭,只一眼就看見了陳忱。四年過去了,他還是那么耀眼,亞麻灰襯衫搭淺色牛仔褲,旖旎秋色都成為了模糊的背景。
那一刻,李朝朝腦中閃過一幀幀畫面,陳忱走到她身前時,又碎裂開去。“好久不見”抑或“真巧啊”這近乎寒暄的話,在口中輾轉欲出,花癡舍友已搶在她前面開口:“同學,你應該是認錯人了,她叫李朝朝,不叫春熹。”
陳忱灼灼的目光又盯牢了李朝朝幾分:“你改名了?”
李朝朝干笑兩聲試圖敷衍過去:“嗯,高二時我爸給改的。”
昨日朋友再相逢,必定要敘舊的。黃昏將至,陳忱提議請她們去食堂吃飯,李朝朝方想找理由推托,豬隊友就迫不及待地應承下來,搞得她無路可退。
于是現下她坐立不安地和陳忱相對而坐,避無可避,還是迎來了“改名字”的問題。
“你名字怎么寫?”
李朝朝低頭咬吸管:“‘朝為行云,暮為行雨的朝。”
“朝朝,你變了,”舍友震驚,“什么時候學會咬文嚼字了?”
當場被拆臺,李朝朝礙于陳忱在場,不能狠扁豬隊友。訕訕地笑兩聲后,窘迫地看了一眼陳忱,見他嘴角微揚,晦澀難明,頓時羞惱更甚,恨不得像鴕鳥一樣將頭埋進沙子里。
幸而,陳忱沒將這話題繼續下去,又不痛不癢地說了B大的一些歷史和趣事。
李朝朝緊繃的情緒被安撫了,正聽得津津有味時,陳忱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李朝朝打眼就看到了屏幕上赫然閃現的熟悉名字。
不知電話那頭說了什么,陳忱神色頃刻變得生動柔軟起來。掛斷電話后,他對李朝朝說:“我還有事就先走了,我送你們到校門口吧。”
李朝朝連連擺手:“你先忙,我們自己回去。”
“好。”陳忱說,“不過,走之前我們交換一下號碼,方便下次聯系。”
李朝朝掏出手機:“你號碼多少?”
“我的,沒變。”李朝朝霎時窘迫萬分,她自從換手機后,就再沒存過陳忱號碼,畢竟他們也只相處過一個月,說起來交集也不算深。
陳忱看了一眼李朝朝的表情,就明白了八九分,也不戳穿她:“那給我你的。”想到什么,他揚了揚嘴角,“這次,你不會又拒絕我吧?”
陳忱走后,她看著聯系人里躺著的“陳忱”二字,恍惚了好久。她也看到陳忱存她的名字是“李春熹”,而不是“李朝朝”。
那一刻,她想起了方才陳忱手機屏幕上閃現的“昭昭”二字。苦笑一聲,或許他是覺得她不配這兩個字。相同的讀音,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兩段人生。
那是曾經的春熹,想要企及,卻無法抵達的人生。
【2】
李朝朝的爸爸李威是個暴發戶,沒什么文化,人生信條是“貴即是好”。
所以一朝發達后,可謂是把所有“好”東西都用在了李朝朝身上。從大牌服飾、豪車珍饈,到頂尖學校,錢花得眼都不眨一下。升高二那年暑假,他又不知從哪聽說有一個精英訓練夏令營,參加的全是達官顯貴的孩子,二話不說就花錢將她塞了進去。
第一天在機場集合時,領隊老師向一眾同行伙伴介紹她:“這是李春熹,這次活動最后一位伙伴。”
“哈,這個名字可真……中國風。”人群里一個黑皮膚男生不懷好意地笑。
對了,那時候李朝朝還叫春熹,李春熹。
小時候春熹居住的鎮子附近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廟,李威天天扛著她去廟門口擺攤幫人算命,騙騙外地人。
耳濡目染,在學校她時常也裝模作樣地幫同學看看手相什么的,同學被她哄得眉開眼笑,甚是歡喜,自然是沒人笑過她的名字。
后來,李威因緣際會靠開煤礦發家后,便攜妻帶女去了大城市。那年春熹十一歲,鄉野里的淳樸氣是浸染在靈魂里的,任憑新同學如何拿她的名字做文章,她都好脾氣地一笑帶過。
在所有人都被黑皮膚男生的話逗樂時,只有一個高瘦男生微笑著,對她說了一句“歡迎”。因為這句滿是善意的話,春熹注意到了那個男生,也注意到了一直站在他身邊,齊劉海、大眼睛,像瓷娃娃的女生。
登機時,黑皮膚男生和那兩人并肩而行,看起來三人關系很好。
到飛機上,發現高瘦男生座位和她隔著一個過道,春熹更緊張了,即便在恒溫機艙里,手心也出了細密的汗。

航班的目的地是巴黎,十幾小時的航程里,她一直偷偷觀察男生。全程男生都很安靜地看著手中的平板,只有身邊齊劉海女生能引得他幾分注意——女生睡著時他幫她蓋毯子,醒來時他問她要不要喝水,體貼細致得讓春熹羨慕。
一不小心看得太入神,忘記掩飾。齊劉海女生同男生耳語了幾句后,他忽然抬頭朝她看來。
偷窺當場被抓包,春熹腦子一抽抓起毛毯就蓋在臉上,那一刻,屬于少女的羞恥心,像經過漫長冬眠的動物,一絲一縷地蘇醒。
可女生清脆如鈴的聲音,還是穿透薄薄毛毯,鉆進耳朵。
“陳忱,你看,我就說她在偷看你嘛。”
“……昭昭,別鬧了。”是無奈又包容的語氣。
春熹藏在黑暗里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還是忍不住想,原來他叫陳沉啊,果然人如其名。
后來,知道他是“熱忱”的“忱”后,春熹很快找到了新的解釋。陳忱看似清冷、沉斂,但骨子里也是熱的、軟的,就像在那段短暫的夏令營時光里,他總是不動聲色地幫她解圍。
你看,喜歡就是這么一件沒有道理的事,任他何種模樣,何種秉性,看他都是千般好,萬般合我意。
【3】
在這群真正矜貴的少男少女里,春熹就如一個異類,從名字到氣質、見識,無一不是如此。
到巴黎的第一天,領隊就任命陳忱為隊長,因他會四國語言,可以很好地照顧大家。沒人有異議,春熹更是激動得將手掌拍得啪啪響,又迎來黑皮膚男生一枚眼刀。
黑皮膚男生叫封宇,同陳忱和昭昭是一起玩到大的發小。這些都是她和昭昭分到同一房間時,昭昭告訴她的。
昭昭精力旺盛,當晚就拉著倒不過時差、困得眼皮打架的春熹,又叫來陳忱和封宇來房里玩桌游。
再見到陳忱,春熹的瞌睡蟲立馬跑了,局促地站在一旁,看著昭昭支使封宇搬桌子。囂張跋扈的封宇敢怒不敢言,又瞧瞧好整以暇地笑看那兩人互動的陳忱,覺得自己同他們格格不入時,陳忱同她說話了:“以前你玩過桌游嗎?”
春熹搖頭,他笑了笑:“沒關系,我教你。”
桌游的名字叫“怒海求生”,人物關系分友軍和敵軍兩種,每個人分一個人物,需要判別誰是自己的同盟,誰是敵人,然后掩護隊友成功上岸。
聽起來很簡單,但幾盤下來,春熹輸得一塌糊涂,兩三輪就被對家看透身份,淘汰出局。封宇也倒霉,次次和她是隊友。
封宇怒了:“李春熹,你怎么這么笨?!”
春熹臉紅:“我,我英語不好,不太看得懂。”
這副牌雖是全英文的,但對封宇來說也就是小學程度。封宇震驚了:“你逗我吧?”
春熹低頭摳指甲,她十一歲轉到城里后才接觸英文,但同齡人早就能流利地進行一些簡單的英語對話,一次英語老師讓她起來讀一篇課文,她結結巴巴地讀完,笑聲四起,從此后她對英語就覺得厭惡。
“我討厭外語。”春熹低聲說。
“那你為什么會來參加這次夏令營?“陳忱疑惑。這次夏令營的主題,就是讓他們了解歐盟各國的風土文化,融入其中學習語言,以及鍛煉生存技能的。
春熹抬頭看了他一眼,才繼續說:“我爸說……這夏令營收費貴,肯定不錯,讓我來長長見識。”
氣氛凝結,封宇瞪著眼,完美演繹了“呆若木雞”這個詞,昭昭臉上也寫滿了不可思議。
陳忱卻忽然笑了,笑聲很輕、很短促,卻像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春熹險些喘不過氣來。她想,果真是這樣,又被看不起了。
“李春熹,你爸還挺逗的。”陳忱笑睨著她,復古吊燈散出融融光暈,落進他漆黑眼瞳里,比巴黎這座不夜城還要讓人心馳神往幾許,他繼續說:“英文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熟能生巧,多練練就好了,而且我是隊長,會照顧你的。”
呼,春熹長舒一口氣,感覺活過來了。
【4】
陳忱說熟能生巧,李朝朝覺得這是天之驕子們用來安慰他們這種平凡人的謊言。
就像這么多年來,她苦練英文,還是過不了英語六級考試。
就像這么多年來,她已經明白,陳忱只是經過她漫長時光里的過路人,注定無法靠近,沒有結局,也勸誡自己不要奢望,他們兩人是明月與塵埃的差別。更何況,他心上還有一朵玫瑰,名叫“昭昭”。
但再相遇,四平八穩的心還是會不受控地悸動。
同住的幾晚,春熹曾隱晦地同昭昭探聽過陳忱的事。昭昭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對于陳忱的過往,如數家珍。春熹躺在黑暗里,一雙亮晶晶的眼充滿了向往。
昭昭最后總結性發言:“春熹,你別看陳忱對誰都挺不錯的,這只是他的教養,但其實他心里有一個自己的世界,誰也進不去,誰也入不了他的眼,除了……”
“除了什么?”
“嘿嘿,除了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書和觀念,還有我。”昭昭臭美地說。
那時,窗外透進絲絲縷縷的燈光,映在昭昭面上,像加了一層暖色的濾鏡。春熹看著她,覺得人和人的差距,真的是從毛細孔就可以分出勝負。
在巴黎,春熹印象最深刻的是去參觀盧浮宮。各種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以及各國精美文物,看得她瞠目結舌。
封宇又刻意刁難她:“你知道盧浮宮的三大鎮館之寶是什么嗎?”
春熹還真不知道,但她知道如果說“不知道”,封宇肯定又會笑話她,內心正天人交戰時,陳忱又一次拯救了她:“斷臂維納斯雕像,《蒙娜麗莎》油畫,勝利女神石雕。封宇你幼不幼稚,這么簡單,春熹怎么會不知道。”
“對,我怎么會不知道。”春熹挺起胸脯。
封宇氣得跳腳:“陳忱,你竟然幫這個禍害精。”
聽到這話,春熹才膨脹起來的情緒,霎時像被扎破的氣球,蔫了。
前兩天去盧瓦爾河古堡群時,春熹自告奮勇去便利店買飲料,她問了每個人的口味,到陳忱時,晚霞映在她面上,像敷了一層胭脂,她緊張地問:“陳忱,你喝什么口味?”
“除了杧果,都可以。”
她鍥而不舍地探聽他的愛好:“那有什么特別喜歡的口味嗎?”
“黃桃。”
她比了個OK的手勢,正要離開時,陳忱又叫住了她:“我和你一起去吧,太多了我怕你拿不動。”其實他是怕她和店員交流不順,到時犯愁。春熹知道他是為了照顧自己的自尊心,面上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揮揮手說不用了,就一溜煙兒跑遠了。
那時她想不會英文,看圖認水果,她還是行的。可真不湊巧,當杧果口味和黃桃口味的飲料同時擺在貨架上時,兩者圖片也長得差不多,她分辨了一下兩個陌生的單詞,躊躇了一下,還是拿錯了。
她將飲料分到陳忱手里時,他笑著道謝,看也未看瓶身上的標志,擰開瓶蓋正要喝時,封宇一把將飲料瓶奪了過去,吼道:“李春熹,讓你別買杧果你還偏買,陳忱對杧果過敏。”
【5】
那次烏龍事件,以封宇劈頭蓋臉地將春熹罵了一頓,陳忱出來打圓場告終。并且,春熹還學會了兩個新單詞,mango和yellow peach,杧果和黃桃。
他耐心地告訴她:“杧果算是音譯,和中文差不多,黃桃是兩個單詞連在一起,你可以理解成黃色的桃子,看,是不是很簡單?”
春熹點頭,封宇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說:“這么簡單都不認識,我也是佩服你。”
雖然封宇不待見春熹,但她和其他人倒是相處得挺好的。
尤其是她幫這群從小積極向上,信奉馬列主義的天之驕子看手相,從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胡說八道地分析他們的人生軌跡時,常常逗得一群人捧腹大笑,說,春熹你真是個活寶。
封宇看她信口雌黃,存心拆她臺,于是說:“你幫我看看。”
春熹傲嬌地拋出兩字:“不看。”
封宇臉黑,陳忱樂了:“那春熹幫我看看。”
陳忱左手攤在春熹面前,春熹輕輕握住他溫涼的手。那一刻,她覺得像是有一團火,從他指尖洶涌,一路蔓延到了自己臉上。
“你,你,你是大富大貴的命。”春熹一緊張就將她爸曾經忽悠人的那套經典臺詞說了出來。
陳忱的笑容如他的人一般溫潤,又沉斂地掛在眉梢眼角,無聲無息。倒是黑臉的封宇趁機酸她:“李春熹,你真厲害,這是你說得最準的一次了。”
確實,陳忱在這一眾非富即貴的少年里,家世都算是拔尖的。爸爸是部隊高干,媽媽從商,爺爺更是某檔遠近聞名的鑒寶節目里的常駐鑒定師。
李威雖俗,發達后偏要附庸風雅,近幾年家里收藏了不少古董字畫和瓷器。他經常看陳老的鑒寶節目,是陳老的粉絲。
知道春熹在夏令營認識了陳老的孫子后,李威拊掌大笑,直說這錢花得值。然后迫不及待地發了一張照片到春熹手機上,說是他新得的一個藍綠釉彩瓷瓶,想托陳忱轉給陳老鑒別一下真偽。
春熹將照片給陳忱看,說明意圖后,陳忱就語出驚人地說:“不用我爺爺看,這是贗品。”
“可,可陳老還沒有看過。”李威說的不菲價格以及信心滿滿的語氣,都讓春熹不太相信陳忱草草看兩眼照片后得出的結論。
陳忱解釋:“這瓷瓶是一對子母瓶,母瓶在法國的楓丹白露宮里,子瓶多年前被我爺爺拍得,所以你爸買的肯定是贗品,稍微了解一點的人,都知道沒有第三只。”
春熹如遭雷擊,腦中閃現一行粗體大字:沒文化,真可怕。
【6】
后來,春熹努力讀書,緣由之一,就是贗品事件給了她不小的刺激。
但天賦這個東西,并不是人人都有。回國后,她拼命讀了兩年書,上了一所她還算滿意的大學,但和陳忱讀的B大一比就是天差地別。
在B大偶遇后,沒隔幾天,陳忱還真的打電話給她,說昭昭和封宇也想見見她,幾人敘敘舊。
那天的見面場景,可以說非常浮夸。
昭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封宇還是一樣沒正形,見到她就吐不出好話:“李春熹,四年了,你還是不太聰明的樣子。”
春熹覺得老天真是不長眼,陳忱和昭昭讀B大無可厚非,但封宇這德行,竟然在B大讀法律,她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沖擊。
她針鋒相對地頂回去:“你也還是一樣黑,臉黑心更黑,小心找不到女朋友。”
“那要讓你失望了,”封宇將手搭到昭昭肩上,“我已經找到了。”
春熹受到了暴擊,她看了看昭昭,又看了看悠閑喝茶、一臉淡然的陳忱,那震驚的眼神,毫無保留地泄露了她心中所想。
昭昭瞪了封宇一眼,解釋道:“春熹,其實我和陳忱的事,是假的。”
春熹震驚,昭昭難得忸怩:“我以前桃花太多,所以抓了陳忱來當擋箭牌,他也沒喜歡的人,所以也一直配合我。”
春熹似懂非懂,看了看陳忱波瀾不驚的臉,又想到現在昭昭和封宇的關系,迷惑了:“那,那昭昭,你為什么不找封宇當擋箭牌?”
昭昭笑得不懷好意:“封宇的臉……沒陳忱有說服力。”
封宇瞬息臉黑如炭。昭昭卻仿若未覺,繼續說:“夏令營后沒多久陳忱還去你學校找過你,但他們說沒有‘李春熹這個人,我當時還以為你騙我們,沒想到你竟然改名了。”
“對了,你為什么要改名字?”昭昭好奇心旺盛。
春熹頭都要大了,下意識地看了陳忱一眼,見他沒什么反應,結結巴巴地編起瞎話:“是,是因為……因為我爸爸找算命先生給我看過,說我原來名字不好。”
春熹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昭昭卻笑趴在了封宇肩上:“哈哈哈,春熹你怎么還是這么逗啊。”
陳忱沒有說話,若有所思地笑看著她。那一笑,浮在眼角眉梢,像冰消雪融后的星,又像破曉時,被云絮托著的一輪紅日,好看得不似凡人。
春熹看得怔住了,腦中反反復復地回響著昭昭那句“陳忱還去你學校找過你”,陳忱為什么要去找自己,因為什么?
春熹沒有想出答案,一團熱火在腦中劇烈燃燒時,封宇端著一杯綠茶朝她舉杯:“李春熹,謝謝你,當年如果沒你,我們就被昭昭這個笨蛋害死了。”
那是夏令營最后七天,領隊老師將他們一群人扔到挪威西部的森林邊緣,體驗了一回荒野求生。一群嬌生慣養的人起初還覺得新鮮,沒多久就吃不消了。
帳篷漏風,干糧難吃。但沒人能解決眼下困境,就連看似無所不能的陳忱在一些生活常識面前也一籌莫展。這時,過過苦日子的春熹成了一眾人的主心骨。
一日雨后,森林里冒起來許多小蘑菇,昭昭說要幫大家改善伙食,就拉著陳忱和封宇,提著個小竹籃興沖沖地進了森林。
那天午后,昭昭用一籃子白蘑菇向春熹邀功時,春熹看了兩眼,就下結論說蘑菇有毒,不能吃。
將近一月相處,那是昭昭第一次同春熹發生爭執。
昭昭被驕縱慣了,又自詡博覽群書,這點辨別能力還是有的,自然對春熹的質疑不服氣,咄咄逼人地說:“你憑什么覺得你是對的,我是錯的。”
【7】
最后,在陳忱的幫忙下,兩人還是和解了。
離開森林后,陳忱帶著一顆蘑菇作為樣本,回巴黎后找鑒定所化驗過,證實了蘑菇確實有毒。昭昭才扭扭捏捏地同春熹和好。
后來陳忱問春熹:“那蘑菇的顏色、形狀和平時吃的差不多,你怎么看出來是毒蘑菇的?”
陳忱的不恥下問,讓春熹受寵若驚,于是用她小時候的生活實例,向他科普蘑菇不僅要從外形和顏色來辨別,還要聞氣味,以及看它的分泌物。那天的蘑菇有股怪味,并且掰開菌桿后,分泌物黏稠,呈赤褐色。
春熹說得興起,全然未注意到,陳忱凝視著她的瞳仁里,光彩熠熠,像星空下闃然淌過的柔軟河水。
為期一月的夏令營結束時,領隊老師組織了一場小型聚會。所有人都展示了自己的才藝,春熹看得眼花繚亂,再一次意識到,在這群人里,自己真的平凡得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
最引人矚目的是昭昭和陳忱的搭檔演出。陳忱鋼琴彈得行云流水,昭昭的芭蕾配合得天衣無縫。春熹很不是滋味地想,這兩人,才是與生俱來的契合。
封宇儼然沒注意到她的情緒低落,起哄讓她表演才藝。春熹沒好氣地說:“我沒才藝。”
“沒事,翻個跟頭也可以。”封宇不放過她。春熹咬牙切齒,一副誓死不從的模樣。這時,陳忱開口了:“春熹,要不你唱首歌吧,我幫你伴奏。”
陳忱一句話,春熹就被攻陷了。她問陳忱:“《好日子》你會彈嗎?這是我從小聽我爸唱到大的歌,只有這首不怎么跑調。”
陳忱眉心跳了跳:“會。”
那天見面,昭昭聲情并茂地回憶往事,并將她唱《好日子》那場景提溜出來回味了一番,饒是臉皮厚如春熹也覺得臉熱。那次表演慘不忍睹,她不僅跑調,還破音,但陳忱依然能面不改色地跟上她的節奏,也是厲害。
后來各自又說了一下近況后,昭昭便開始朝春熹發難:“李春熹,這些年為什么不聯系我們?你是不是忘記我們了?”
怎么會忘?她下意識地瞟了陳忱一眼,是想忘也忘不掉。
春熹和陳忱他們不在一個城市,夏令營結束后,在機場告別時,陳忱問她要電話,春熹支支吾吾找理由推托就是不肯給,最后陳忱只得將三人的號碼寫在一張紙上給了她,但春熹從未打過。
昭昭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春熹忙說:“不是我不想聯系你們,只是我才出機場沒多久,就將寫了你們號碼的字條弄丟了。”
封宇借機又奚落春熹一番后,昭昭才勉強原諒了她。在她以為順利渡劫時,一直沉默的陳忱說話了:“那時候我問你要電話,你為什么不給?”
春熹有苦難言:“這個問題,可以……不回答嗎?”
陳忱看了她幾秒,斂下眼睫,低聲說:“好。”
春熹感動,這么多年過去,陳忱還是那么善解人意。
【8】
一年兩次的英語六級考試又要到了。這已經是春熹第四次報名,室友勸說她:“朝朝,你放棄吧,你不是學英語的料。”
春熹不甘心,想起昭昭學的專業是國際貿易,并且早就過了專八,就厚著臉皮打電話向她取經。昭昭豪邁地說,周末會親自傳授她學英語的秘訣,沒想到過來的人卻是陳忱。
那天宿舍的熱水器壞了,她去公共浴室洗澡回來,提著桶穿著睡衣,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就被靠在宿舍樓下等她的陳忱撞了個正著。
她嚇得魂不附體,說話都不利索:“你,你怎么來了?”
“我不可以來找你嗎?”陳忱挑眉,“而且我來是幫你補習英語的。”
說來也神奇,過去不論春熹報了多少培訓班,不知是差點運氣,還是天生和六級犯沖,始終通不過。但陳忱天天來學校幫她集訓,練習聽力,熟悉語法,以及出題幫她測試,兩個月后,在大三上學期,她終于順利通過了六級。
這兩個多月里,對于陳忱天天風雨無阻地來找她,春熹還是生出了一些疑惑。一些不切實際的猜測浮了起來——陳忱對她這么好,是不是也有點喜歡她。
不過每次她照鏡子時,這個念頭又消弭得干干凈凈。陳忱那樣優秀,他喜歡的人,也必定同他一般優秀,即便不是昭昭,也會是其他能同他比肩的人,唯獨不會是如此平凡的她。
六級成績出來那天,春熹請陳忱吃飯表示感謝。桌上,陳忱以茶代酒祝賀她:“春熹,恭喜通過考試,你應該此生無憾了。”
春熹笑著同他碰杯:“是啊,此生無憾。”
關于“此生無憾”還有一個典故。那是四年前在挪威森林的一個夜晚,其他人都睡熟了,只有她和陳忱還在一面等待著北極光的出現,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他們沒有等到北極光,倒是等來了流星。她立馬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地說道:“流星啊流星,我有一個愿望,我想學好英語,不用像昭昭和陳忱那么厲害,只要以后能通過英語六級,就此生無憾了。”
陳忱被她的一本正經逗笑了:“祝你愿望成真。”
那晚,星星很亮,風也清爽。聽著風吹枝葉的沙沙聲,春熹回憶起了小時候在山間田野的時光,她說:“小時候覺得自己無所不能,長大后,才明白自己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厲害。”
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陳忱在星空下柔和的少年面龐,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覺得要靠流星來期許愿望的我很差勁?”
陳忱低頭看她,手輕輕落在了她頭頂:“怎么算差勁?不懂怎么生火的我們算不算差勁,不知道用草葉也可以驅蚊的我們算不算差勁,不明白水米比例做出夾生飯的我們算不算差勁?可是這些,春熹你都知道啊,如果沒有你,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我們不知道會過得多凄慘。”
“所以不要妄自菲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光芒。”陳忱說得認真,“春熹,不必羨慕別人,你有獨一無二的光彩。”
那個夜晚,靜闃默然。是冰天雪地里悄然綻放的一縷梅香,是秋意漸濃里,枝頭第一片被風褪去綠意染上新黃的葉,是微茫如白駒一瞬,又壯闊似歲月的跫音。
【9】
通過六級考試后,春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開心。那意味著以后她就再沒理由理直氣壯地同陳忱打電話,他也不會天天出現在自己面前了。
她長吁短嘆了幾日,另一件麻煩就找上了頭。那天半夜,她接到了李威的電話,李威怒氣沖沖地對春熹說:“小熹,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要和你媽離婚!”然后砰的一聲響,電話那頭就沒了聲響。
這幾年,李威都叫她朝朝,只有情緒極度失控時,才會叫她舊名。
春熹急得要死,情急之下竟然撥通了陳忱的電話。那時連春熹自己都未意識到,陳忱對她而言,是無所不能,是絕境時的拯救,是黑暗里的光芒。
所以,她依賴他。
當晚,陳忱開了一夜的車,在晨光微露時,將她送回了家。春熹火急火燎地推開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她爸李威大大咧咧地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被開門聲驚喜,還詫異地問她:“朝朝,你怎么回來了?”
搞清楚原委后,春熹覺得智商這個東西真是遺傳的。昨晚她爸喝酒回家晚了,她媽小脾氣發作,摔了他爸一個花瓶。平時被老婆管狠了,李威就借著酒勁發泄情緒,還打了電話給春熹,鬧完過后,就倒在沙發上“斷片兒”了。
他長吁短嘆:“朝朝,你媽媽是不是無理取鬧,還好那只花瓶是贗品,不然心痛死我。”
春熹覺得心累:“還不是你寵的。”
李威苦水吐盡后,才發現陳忱的存在,問春熹:“這是誰?”
春熹也才想起陳忱,“家丑”外揚,有點訕然:“這是我朋友,就是那檔鑒寶節目里陳老的孫子陳忱,以前夏令營認識的。”
李威想起來了,忙熱情地同陳忱握手:“小陳啊,我可是你爺爺的忠實粉絲……”
然后陳忱就被李威拉著討論了半天古董的收藏和鑒定,陳忱不愧有個鑒寶專家的爺爺,對李威的問題應對自如,兩人頗有種一見如故的架勢。
春熹繃了一夜的神經松懈下來,撐不住就去補了個覺。醒來后,家里氣氛就變了,陳忱和李威都用一種復雜的目光看向她,春熹莫名覺得背脊爬上了一股寒氣。
由于隔天陳忱還有事,于是下午就不得不回學校。回程路上,春熹看著陳忱眼下青黑,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陪著我走了這一趟。”
“不麻煩,我倒覺得是不虛此行。”陳忱勾唇,“李叔給我說了一些事,很有趣,你要聽嗎?”
春熹下意識地覺得不會是什么好話,但開口卻變成了:“你說。”
她從來不知道如何拒絕陳忱,除了要電話號碼那次。
“李叔說那年夏令營,你喜歡上了隊里一個男生,回來后就性格大變,先去換了手機號碼,又去改了名字,”他頓了頓,望向春熹,“這是為什么?”
“不為什么。”春熹心虛。
“哦,是嗎?不過李叔還說你改名字,是因為那男生喜歡的女生也叫‘朝朝,換號碼是因為你嫌棄你的手機號最后三位是438難聽。”
春熹默然,陳忱繼續問:“這就是你不給我電話號碼的原因?”
春熹還想頑抗到底,但通紅的臉已泄露了她的秘密。
“那個男生是我吧。”陳忱篤定,“李春熹,你是不是喜歡我?”
春熹低下頭,不敢看陳忱的表情。車靠邊停了下來,他說:“今天李叔還教了我一些看手相的本事,我幫你看看。”說完,他抓起她的手,細細察看,指尖似有似無地滑過她掌心紋路,“據你愛情線走向,可以看出你今天命犯桃花。”
她驀然抬頭,恰好對上他微笑的眼,是披霜戴雪后的春意盎然,是云山霧罩里的豁然開朗。
【10】
兩個格格不入的人在一起后,經常有人問陳忱,到底喜歡春熹什么。
陳忱反問:“不喜歡春熹,你覺得我應該喜歡什么樣的人?”
答案無非是“和你一樣優秀,一樣能讓人仰望的人”。陳忱笑了:“我找的不是另一個自己,而是有趣的靈魂,春熹看似笨拙,卻總給我意外的驚喜。”
就如《老友記》里Sheldon說的話:
“人窮極一生追尋另一個人共度人生的事,我一直無法理解,或許我自己太有意思無須他人陪伴。所以我祝你們在對方身上得到的快樂與我給自己的一樣多。”
從前,他不過是遵循著長輩安排的人生軌跡,過著順遂又枯燥的一生,他無所欲無所求,因為他想要的都有。直到遇到春熹,陳忱才發現在他既有認知外,還有那樣有趣的人,還有那樣簡單的快樂和猝不及防的心動。
像是磁鐵的南北兩極,雖然屬性不同,相距遙遠,只要遇到并擁抱了彼此,那世間所有的花,所有的晨曦,所有的春光,我所見過的萬般好風景,都不及你眼角眉梢的一縷歡喜,來得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