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恒雷
1
馬上就要中秋了,天氣涼爽宜人,我從自習教室回宿舍。在一個樓側拐角處,一個女生騎著單車風馳電掣地過來,嚇了我一跳,她也有些蒙。
雖然她急剎車,可還是撞上了我。我的小腿被擦破了皮,血往外滲,她看到后有些過意不去,問我怎么樣。我搖搖頭,沒說話,只是低著頭掏出紙巾擦著。可能她覺得我有點書生氣,也許愛看書,就從背包里掏出一本書遞給我,說:“送給你吧,算是我的補償,剛買不久的《葉芝詩集》,我讀過了,本小姐輕易可不送人東西哦。”
這時,我才抬頭看清了她,美得驚人:長發又黑又直,身材高挑,眉目含笑,一本裝訂精美的書夾在她的纖纖五指里遞到我的面前,別說是我,想必任何男生都難以拒絕吧。我接了過來,感到臉發燙。疾走好幾步后,我才敢回頭看,卻不知她拐哪去了。我翻開書,有淡淡的香味飄出,扉頁上寫著購書的時間和地點,還有她的名字——黃蘭,我心想,果真是蘭花一樣的美人。
大學校園里,愛情激蕩著每一個人,黃蘭至少是個系花級的人物,追求者能組成好幾個足球隊了。她正和一個旅游管理專業的帥哥熱戀,出雙入對于校園里,怎么看怎么是一對璧人。
又一次從自習教室出來,我看到黃蘭和那個帥哥在停車場取車。我走了過去,叫了聲黃蘭,他們一起轉身看我,黃蘭問:“你是誰?”
我有些尷尬,從書包里掏出《葉芝詩集》,并晃了晃,我說:“我是佟山,謝謝你送我書。”
黃蘭看到那本書后想起了我。“哦,佟山,你是佟山。上次真不好意思,我一向行事都毛毛躁躁的,這不,現在出行都叫我男朋友帶著我。”那個男孩子有些不耐煩地催促她:“走吧走吧,快點去食堂,一會兒放學了人就擠了。”
他的聲音渾厚嘹亮,我想這是愛情滋潤的,因為后來遇到他時,他的聲音和現在完全兩樣。
黃蘭的男朋友叫常風,他高大挺拔,在旅游系又是先拿到導游資格證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由于形象好、氣質好,兼有口才,他經常被請去做主持人。
和他比起來,我身上有的只是書生氣,我感興趣的是曹雪芹、葉芝,他鐘愛的是美羅、邦威。
幸福就像花期,繽紛開到了荼蘼。我的心事無人懂,沒人知。那個女生撞到了我的腿,也撞進了我的心里——我愛上了黃蘭。
我和黃蘭偶爾會在自習教室遇到,有時她和男朋友在一起,有時是一個人。我知道,常風準是又趕場子演出去了,而此時的黃蘭也是寂寞的吧。
漸漸地,我和黃蘭熟了。為了能和她多聊點,我讀遍了葉芝所有的詩歌,我知道黃蘭喜愛他的詩,當她想找人交流時,就會給我發短信:“佟山,我們到樓頂談葉芝去。”
2
那個樓頂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有幾個吊燈,還有一些青草,穿過那幾叢青草,我看到了亭亭玉立的黃蘭。風把她身上的香味飄吹過來,我有些醉,感覺像是在做夢。
“佟山。”她叫了我一聲。黃蘭笑嘻嘻地望著我:“干嗎呢?”
我知道是我看癡了。
接下來的聊天她多半心不在焉,談話中十句有八句和常風有關,剩下的兩句才給了可憐的葉芝。
有一天,黃蘭托我辦件事。
“常風的生日快到了。”黃蘭說,“你覺得我送他什么好?”
我想了想,說:“男生可能喜歡足球、籃球、領帶、皮鞋之類的吧。”說實在的,這是我喜歡的東西。
我繼續提了幾個幾乎可以滿足所有男生要求的東西,她只是笑笑。如果是我的生日,她會送我禮物嗎?我的生日特別容易記住——圣誕節那天。我曾不經意地對黃蘭說過,也許她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她聽完我的提議后,還是笑著搖了搖頭,說:“你的提議都太沒創意——不好玩,佟山,我想到個比較特別的禮物。”
“是什么?”“剃須刀。常風經常演出,總不能是胡子拉碴的形象吧,上次我看到他剃胡須,那個剃須刀有些陳舊了——不好用,所以想給他買個,我不方便去買,因此請你幫忙。”
我的天啊!這個是挺特別的,好體貼的女孩!
黃蘭細心地囑咐我,買什么牌子的,哪條街上的店里的東西正宗,原來她早已打聽清楚了。
我說:“請放心吧,我肯定比給自己買還要精心。”
黃蘭轉身走的時候,我的眼眶盈滿了眼淚。
親愛的黃蘭,你知道嗎?我有多么喜歡你,你卻要我為你做這種事情,你知道我在受著怎樣的委屈嗎?
3
不久,常風在蘇州大學演出時,與一個韓國女留學生糾纏在一起。黃蘭跑去找那個韓國女留學生理論,話沒說三句,兩人打了起來。結果,黃蘭被撕破了衣裳,臉上也留下了好幾道抓痕。我去看她時,她正凄然地望著窗外,窗外的秋陽很耀眼,樹葉正被風一片片地吹落。黃蘭看到我,委屈地靠在我肩膀上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黃蘭哭,梨花帶雨的,讓人忍不住憐惜。她問我:“為什么我這么愛常風,他卻要移情別戀?”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話安慰她,只是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感覺此時的她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羊羔,很無助。我看著黃蘭望向窗外的眼睛,美麗得像兩潭清澈的水。我是最不能抗拒女孩的眼淚的,我在心里暗暗發誓,黃蘭,我愿意保護你一輩子。
在黃蘭失戀的那些天里,我帶著她去蘇州的老街小巷玩,青石板路,粉墻黛瓦,門上有銅環,有時我調皮地過去叩兩下,然后和她一起撒腿跑開,這些小惡作劇引得她咯咯直笑。我給她講唐伯虎,講范仲淹,講蘇舜欽與滄浪亭,講文徵明與拙政園,對于一個北方女孩來說,這些的確有些新鮮,當我講這些蘇州舊事時,黃蘭看著我說:“你真像一個在蘇州住了上百年的男子。”
有時我會拉著黃蘭去喝酒。醉了我就帶她逛觀前街,我們曾在冬天的觀前街走了一夜。蘇州的觀前街總是那樣繁華璀璨,古樸與現代交相輝映,我和黃蘭走在其間的時候,我望著她,用眼睛告訴她:黃蘭,我現在站在蘇州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向你表白——我真的愛你。
真的,我愛她。雖然她不愛我,她的心里只有常風。endprint
平安夜的那晚,我們又喝醉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們坐在石路美食街的一個小飯店里喝酒,我們喝的是那種江南黃酒,一人一瓶,一瓶半斤,此時是午夜十一點,再過一個小時就是我的生日了。
外面人頭攢動,非常熱鬧,年輕人最愛過這些洋節。忽然,零點的鐘聲響起來了,這時,黃蘭對我說:“我送你一個生日禮物。”
原來,她居然記得我的生日。
“看著我。”她說。
我望著她,只見她將纖纖玉指放到了自己的雙唇上,然后又在我的嘴上一碰。
我的身子微微顫抖,只覺得渾身燥熱,在圣誕節的鐘聲里,我收到了迄今為止最撼動心靈的生日禮物。
那晚,我牽著黃蘭的手走了一夜,然而我們都沒有提到愛,也沒有提到不愛。
天冷得很,刮著風,在蘇州的寒夜里,我的心卻在燃燒,熾熱得想噴發火焰。
仿佛是看到了生命的春天,一個淺淺的甜吻驅走了我所有的嚴寒,親愛的,親愛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念著。
4
可這近乎夢幻的感覺只有一夜,第二天,我接到了黃蘭的短信:“走,跟我去接常風,他回來了。”
常風回來了,他被韓國女留學生拋棄,不過是跟人家到濟州島度了一個假,然后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曾經,黃蘭當著我的面把常風的東西踩了又踩,撕了又撕,可是,他的一個電話,她便拉著我去接他回來。
這次,我委婉地拒絕了,我說:“對不起,黃蘭,昨晚我受了風寒,頭好痛,你去接他吧。”
接下來,我又看到黃蘭和常風在校園里出雙入對。黃蘭坐在常風的單車前,穿過三月里的櫻花;我一個人站在長滿青草的天臺上,望著天邊,讀著葉芝。
離畢業還有三個月,黃蘭已經好久沒聯系我了,聽說已經找好了工作,常風想去新加坡闖蕩賺錢,我也想出國。我的老舅在加拿大,他早就說過讓我去加拿大。
我辦著去加拿大的手續,常風辦著去新加坡的手續,只有黃蘭,她黯然地對我說,你們都走了,你們真狠心。
不,我不狠心。如果,如果她愛我,哪怕只拿出十分之一的愛給我,我怎么會舍得離開呢!
如果她對我說,留下來,留下來,我是堅決不會走的。
可直到送我上飛機,黃蘭還是笑著說:“你在外面要多保重,回來時,我們再去喝酒。”
在我就要進行安檢的那一剎那,我問了她一句話:“黃蘭,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我?”當時,周圍的安檢員與乘客都詫異地望著我,時間似乎靜止了。
黃蘭最終仍沒有說什么,我轉過身,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黃蘭,她不知道,我的離開,也是因為她。
5
五年以后,經過奮斗,我在加拿大一家公司做到了高層。一天,公司派我回中國做代理。
回國后,我在上海,每天和各色老總打交道。他們要經銷我們公司的產品,這其中,包括一個杭州女子。
她近四十歲。我和她不甚熟絡,可因為她身邊的男子,我便記得她叫孫華。
這個孫華,有著成功女人的自信與傲慢,大概是因為有了錢,再加上還有些殘余的姿色,所以,舉手投足間顯得有些張揚,不敢說是暴發戶的嘴臉,但學識修養明顯不夠。
她身邊的男子是常風。隔了五年,我還是認出了他。他還是那么高大英俊,時尚前衛的打扮一直沒變。
他們請我吃飯,進門的一剎那,我和常風都驚呆了。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么巧,常風像風一樣飄過來抱緊了我,此時,我的心里,仿佛與他隔了多年的塵煙。我以為,他要么在新加坡,要么已經和黃蘭結婚,可怎么也沒想到,他與這樣的女人混在一起。
是孫華聘常風做了助理。他當年去了新加坡后很快就回來了,他說那里不適合他,然后進了一家演藝公司,也覺得不是長久之計,直到遇到了孫華。他一個人想在上海扎根不容易,靠自己,也許一輩子也買不起上海的一套房子,所以他跟了孫華,有車有房子。
我看著常風,他抽著煙,以前他雖然很時尚,但煙酒不沾,如今是啥都會了,生活就是這樣殘酷。
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指責別人,誰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自由,如同我選擇出國,選擇逃離。常風告訴我,黃蘭回了天津老家,分別后,他們也聯系甚少。
他給了我黃蘭的手機號,然后說:“她與我聊天時經常提起你,說你們是知音呢,一起談論過葉芝。”
乘最早的班機,我飛到了天津。
是的,我等不及了,想去看看故人。這是我第一次來天津,兩個小時后,天津就在眼前了,出了機場,我打電話給她。
“是我。”我說。
“你是?”黃蘭已經聽不出我的聲音了。
“哦,佟山,我是佟山。”
她尖叫著:“佟山,是你呀,你在哪兒呢?”
我們在天津的濱海新區見面。她說:“這是天津現在最有活力的地方,我希望可以穿過紅男綠女看到你。”
已經過了這么久,她還是有著詩人的浪漫。
我本以為我會很激動,或者臉紅心跳,但卻沒有。她握了握我的手說:“回來了。”然后,她帶我去逛濱海新區的街道。又是夜色,這里的夜色有著別樣的美,我望著周圍繁華的景致,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蘇州觀前街,然而,人雖是,物已非。我們并肩走著,我說:“五年,五年過去了。”
是誰說過,舊人不適合相見。
此刻,我有些心酸,她胖了,有些小富即安的動人顏色,眼角邊也有了魚尾紋。她說話天津味兒濃了許多,一開始,我都跟不上。
我們沿著大街繼續走著,街上有音像店在放歌,是一首經典老歌——周華健的《最真的夢》:“今夜微風輕送,把我的心吹動,多少塵封的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往事隨風飄送,把我的心刺痛,你是那美夢難忘記,深藏在記憶中……”
忽然,一陣彩鈴聲響,把我從恍惚中驚醒,是黃蘭的電話響,她說:“好,我一會兒就回去,你們先睡。”
她回過頭,說:“是我老公,我的中學同學,說孩子正哭鬧呢,沒有我,睡不著覺的。”
我輕笑,讓她早點回去,我說我只是來天津出差,明天還要趕回上海呢!
我說謊何時這么淡定從容,連我自己都認為我說的是真的,可是,我知道我只是為了掩飾我的不安罷了。
她決定明早兒請我吃天津小吃,我笑著說:“好的,謝謝。”
我設想的驚天動地的見面,在這市井凡俗的對話中結束。
歌曲還在放著:“是否還記得我,還是已忘了我,今夜微風輕輕送,吹散了我的夢……”
是該夢醒了。
我沒有等到第二天,當晚就買了機票飛回了上海。
我知道一切已經過去,我和黃蘭的時光,早已化作歲月里的一些塵煙,不知不覺地飄起,我努力想去抓住,打開一看卻是兩手空空。
癡心的人兒總是不懂,愛情的來去為何那么匆匆,還剩下些什么,黃蘭,她只不過是我生命中最真的一個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