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鐵/著
很榮幸這次能夠責編凡一平老師的《天等山》。在去年接待東西老師的時候就聽過很多關于凡一平老師的故事,對這位作家有過很詼諧的猜測,在讀了他的作品之后,我覺得對于他性情中人猜測的這一點是對的,但是對于他還充分具有深沉的悲憫情懷這一點卻又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凡一平的《天等山》發生在廣西邊境的小鎮那良,從富商林偉文蹊蹺的“自然死亡”事件發端,引出了一位最有嫌疑卻最不像殺人犯的魅力女性:龍茗。
對于這個“小龍女”般受過玷污卻無比單純美好的形象,凡一平一定是傾注了深沉的感情的。因為作者對這位神秘、堅強、隱忍的女性的描寫,展現了超乎尋常的技巧和實力。
他利用年輕的偵查員韋軍紅的層層調查,通過不同當事人的回憶和敘述,不厭其煩地向大家展現“嫌疑人龍茗的迷人之處”。她的過往,是由不同人的敘述拼湊出來的,通過他們各自的眼光,看到的是龍茗身上豐富的側面。對于馮老師來說,她是一位沉默溫柔的女神;對于同學蒙金妮來說,她是一位善良慷慨的大姐姐;對于龍茗在東莞的房東來說,這個奇特的坐臺小姐性感妖嬈卻又上進好強,實在與眾不同……這種“互現”的手法,是《史記》開創的、中國傳統文學描寫人物的絕妙形式,既使文字簡練緊湊,又富于變化性,而且還有第一人稱敘述無法比擬的公允、理性的效果。
由此,龍茗這個女性的性格就被清晰充分地塑造了出來。忽然想到,在法語里,性格這個詞caractère,還有另一層含義,就是“地道”。也就是從某種邏輯上說,人物性格越鮮明,也就越純正,越接地氣。《天等山》的語言風格十分鮮明,善于活用當下社會的熱點熱詞,卻又很是自然,比如“朝陽區群眾”,比如“范冰冰李晨事件”“黃都東莞”等,從時效性上跟普通讀者的心理距離很近。他的敘述中又有豐富飽滿、信手拈來的廣西風土人情,尤其是對邊陲小鎮那良以及天等山深情的描繪,對廣西人直率剽悍的口吻性格的描摹,具有強烈的鏡頭感和地域特色。雖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這個發生在廣西這個特定文化場域中的“中國故事”,對許多讀者來說,還是有一種別致的陌生化傾向。時間上的切近,與地域上的疏離,造成了作品與讀者“時而很近,時而很遠”的撲朔迷離的劇場氛圍。這個特點在廣西許多作家的作品中都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呢?
在《天等山》的后記里,凡一平懷著悲憫質問,那些像龍茗一樣,被社會有失偏頗的鐵錘砸向不幸的女子,有人關心過她們嗎?她們原本同樣純真美麗,同樣無瑕無辜,卻失去了保有尊嚴、追求幸福,乃至只是求得平靜地茍且生存的權利,沒有人關心她們的渴望和需求,平常她們只是默默地掙扎于社會的底層、邊緣,毫無存在感,唯一會被惦記的時候,就是社會想要向她們索取青春與血汗的時候。有時候偶爾流露出的溫情脈脈只是一層虛浮的面紗,就像書中一度表現得深情、大度的富商林偉文,卻在再次與龍茗相認時,露出了卑鄙狠辣的一面,他要驅使龍茗美麗的肉體,向當權者謀求利益,他要利用龍茗學校里無辜的孩子,進行可怕的販毒勾當!對一個善良、堅強、自尊又柔弱無助的女人來說,林偉文就是一個該下地獄的惡魔,就是這個壓迫殘害自己的無情社會的具體化身。
龍茗的經歷,很有象征性意味。她背負的是本不該完全由她本人來承擔責任的污名,并且這番苦楚她無法向愛慕的警官傾訴,還要眼睜睜地等著心愛的人來揭自己的秘密傷疤,蒙受更大的委屈和羞辱。當真相被揭示出來后愛情不僅無助于救贖,反而成為將人逼向絕路的最后一根稻草。反抗者無力反抗自身,這是特別令人心碎悲傷的地方。
剛開始讀小說時,我覺得韋軍紅立刻迷戀上龍茗,有點不太可信,感覺人物預設性很強。但是,作者的筆觸是很大膽、直接的。對于這個逼良為娼的社會,他有不留情面的控訴,尤其是小說對于東莞的色情服務業的文學性描寫,是有一定力度的。龍茗是一個善良、單純、自尊又滿懷愛戀的姑娘,即使淪落風塵,她依然用驚人的毅力和勇氣,一邊坐臺,一邊復習,重新高考讀書,重新教書育人奉獻青春。對她的了解越是深入,你越是會覺得,難怪韋軍紅會一往情深,她是一個值得人去愛的女子。但是這個如圣母般的姑娘,真心誠意地對待身邊的人,卻被一個個披著慈善假面具的商人、以權謀私的政府官員、猥瑣的招生辦主任肆意欺凌玩弄,直至為了保護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而憤然反抗,犯下了殺人的罪行。她犯下的罪越是深重,她身上的悲劇越是沉痛,而縱容滋養了這個悲劇產生的社會,就越該受到鞭笞。這是小說主旨深刻之處。

從左至右為方鐵、凡一平
凡一平指出,像龍茗這樣的姑娘,其實是不在少數的。她們的痛苦有多深重,我們只是沒有去關心,而并不代表這些痛苦不存在。很多東西,不可言說,無法直視,卻又不能回避。真善美的道理大家都是懂的,但是當面臨現實抉擇的時候,我們明知道是美好、珍貴又格外柔弱的事物,卻成為最輕易被舍棄的對象。這是多么愚蠢而不值得的選擇,卻很少能被改變。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要到什么時候,才會有人來關注她們的命運?來替她們的凄楚與悲哀發聲?來保護她們的美麗和尊嚴?這時候不得不感嘆,作家直擊社會“痛點”的能力是多么犀利——文學率先到達了文明的陽光尚未普照到的陰郁角落。
《天等山》最后的結局,是龍茗主動墜落山崖,回到了“天等山”的懷抱。想來凡一平的命名,是意味深長的,龍茗問道:“為什么叫天等山?是天在等著的山?還是在等著天的山?就是說,是天在等山,還是山在等天?不管是天等山還是山等天,為什么要等?我想自己知道答案,尋找答案。”“等待”二字,不正好清晰地點出了,這是一個“荒誕”的等待戈多式的故事?讀罷全書,寫故事的人以及讀故事的我們,大概都會在悵然若失的虛空中漫漫遙想:愿世界對美麗的事物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