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魔方

穗 子/著

做出這個決定時，茉莉并不快樂：兩個小時內(nèi)，如果能還原手里的亂魔方，就去參加明天的葬禮。

她習慣這樣，一遇上不得不面對的難題時先難為一下自己，用解決一個小難題來緩沖心里的大負擔，回過神來以后，再從容面對。比如，當年參加全省青年教師演講前一個小時，強迫自己吃下一個西紅柿蘸大醬；參加全國學術交流的前一天晚上，二十五分鐘內(nèi)跑完三公里。要在兩個小時內(nèi)還原一個自己從沒拼出過的魔方，這次她是對自己發(fā)了狠。

茉莉首先去找度娘，關于如何拼出一個三階魔方，長篇累牘的文字說明，各種各樣的圖例和公式，把她給弄懵了。不行，不許懵，冷靜下來一點一點梳理——選一個點，以這個點為中心，先拼出一個十字形來，然后還原出一個整面……

大熱天忙這個，全是因為花椒明天要回來。上大學時她們住一個寢室，大家約定好各找一個植物代表自己，于是就有了茉莉和花椒。一想到花椒，茉莉的心情就糟透了。

畢業(yè)后兩人分在同一所中學里，本應互相照應，可花椒仿佛一走出大學校門就腦筋錯位了。她倆入住學校教師宿舍后，花椒跟其他幾個老師說茉莉有嚴重的肝病，一時茉莉成了過街老鼠，最后不得不到醫(yī)院做了體檢并把化驗單貼到宿舍墻上后，才得以跟大家正常起居，但大家心里也都疙疙瘩瘩的；兩人教同一個年級的語文，茉莉的學生要是考好了，不是“有意泄題”了，就是“評卷不嚴”了，花椒總找學年組長去告狀；茉莉當了學年組長以后，花椒更是成了不服管的“刺頭兒”，說翻臉就翻臉，也不管是當著其他老師的面還是有學生在跟前……

雖然茉莉非常不想見花椒，但她還是在認真地拼魔方。決定做的事兒就要全力以赴，這是她的一貫風格。在手機上看教程用了近半個小時也還是一頭霧水，但總算弄清楚了第一層的拼法，只用了八分鐘，第一層就搞定！拼第二層可不能再去網(wǎng)上浪費時間了，茉莉自己開動腦筋……

工作上的摩擦還都是小事兒。大學四年茉莉與同學郭長水一直相愛，但在各回各家的分配原則和長水父母極不支持的背景下，兩人最終還是天各一方。茉莉是家里的老大，一群弟弟妹妹都在等學費上學，種幾畝薄地和經(jīng)營廢品收購生意的父母實在是力不從心。這樣的家庭誰不害怕？茉莉認命，把就生活在六十里地之遙的郭長水裝在心里，她仍然愛，深深地愛。長水很快就娶了個銀行美女，本來就進退兩難的他收到了花椒寄來的信，說茉莉與有家室的校長關系不清白，于是他才痛下決心。這些都是茉莉后來才知道的。

無非是把最頂層的方塊往第二層的合適位置調(diào)整。各就各位，才會和諧。歸位之前，勢必要經(jīng)過一番廝殺！那就開始，正轉(zhuǎn)，反轉(zhuǎn)，前轉(zhuǎn)，后轉(zhuǎn)……

花椒還跟郭長水說，她也一直愛著他，呵呵。

呀，第二層居然成了！

郭長水的妻子本來就應該是茉莉，只不過他經(jīng)歷了一場艱難的離婚，好在離了婚的長水還是長水，而那時花椒已經(jīng)只身一人去了蘇州，她得了風濕性心臟病，實在是不能適應北方的氣候了。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小時零十五分鐘。拼頂層，拼了！

茉莉打量著手里的這個魔方，她忽然覺得，每一個七零八落的方塊都是孤獨的。前幾天看到的一句話倏地飄上心頭——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孤兒。

茉莉閉了會兒眼睛定下神來，仿佛開了天眼，先十字、后四角，很快找出了那些隱藏著的路徑。三下五除二，頂面整齊劃一了。

花椒是回來奔喪的。花椒的父親住的養(yǎng)老院就在茉莉家跟前，茉莉經(jīng)常去探望，帶些自己烤的酥餅、腌的醬菜什么的。她也會跟老人說說大學里還沒有變味兒的花椒，那時她安靜得像一汪水，茉莉清楚地知道，那汪水里投射著自己的影子。凡有認識的老人辭世都去送別，這是茉莉的處世原則，何況是在自己眼跟前多年的這個老人。每次老人一見她就念叨一句“我姑娘來了”，茉莉也一直叫他“老爸”，父母去世得早，不知不覺間茉莉已把他當成了父親。

最難的時刻到了，頂層的四個立面。還有二十四分鐘了，無論如何也拿不下來了。茉莉撥通了女兒的電話。

“媽，你放心，有你女兒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解決不了的難題！得先讓立面的兩角一致，你找支筆，記一下操作公式……”

在女兒的引導下，茉莉終于搞定了那個魔方。掃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還真是在兩個小時內(nèi)。再一次看著那些終于走到一起的方塊，她號啕大哭——好吧，就與這個世界溫柔地和解。

其實，魔方是三十年前花椒送的禮物。

其實，女兒是郭長水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