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韓 峰著

一連幾天,本縣電視新聞中見不到縣長的身影,縣長去哪兒了?
往常,每晚央視新聞聯播后,縣電視臺的本縣新聞就開始首播,縣長不是頭條就是二條。沒有書記活動的新聞,他就是頭條,和書記一起陪同省市領導視察、向省市領導匯報、聆聽省市領導指示,雖然也是頭條,但都不是以主角的形象出鏡。有書記沒有縣長參加的新聞,縣長自然就是二條。過去沒有電視時,就有人每天留意報紙上領導的名字,看誰的名字該出現時沒有出現,多長時間沒有出現,于是就猜測可能怎么樣怎么樣。果然,這些猜測后來也確實得到了準確的怎么樣怎么樣的驗證。如今,仍有許多關心政治的人,在小縣城,也有許多關心本縣政治關心本縣四大班子領導和本縣大事的人。本縣電視新聞中一連幾天不見縣長的身影,怎能不讓許多人猜測呢?
猜測最敏感最多最不用費腦筋的是“雙規”。眼下從上到下“老虎”“蒼蠅”一起打,被“雙規”乃至判刑的官員比比皆是。縣長到本縣已有十五年,先后任副縣長、宣傳部部長、組織部部長、縣委副書記、縣長,當官這么多年,能不受賄?能沒有幾個情婦?常在河邊走,能不濕一點鞋?這些年,落馬的大小官員哪個不是因裝錯了錢上錯了床而被“雙規”?一連幾天不見身影的縣長,不是被“雙規”還能是啥?有人不解,如果被“雙規”,那省市縣紀委的網站上以及其他媒體上就該有消息有報道, 咋就啥消息啥報道也沒有呢?持“雙規”說者解釋道,剛被紀委帶到“雙規”地點,能不先問問情況?情況吃準后, 才會正式“雙規”,上紀委的紅頭文件和網站,然后媒體才會報道。
也有人猜測, 縣長擔心有朝一日被“雙規”,趁早攜受賄的巨款外逃到了什么國家。馬上有人提出,他外逃總不能丟下老婆孩子吧?他老婆在市國土局上班,先看他老婆現在還上不上班,不就一清二楚了?持外逃說者說,這也不一定,他老婆如果還在上班呢?那就說明他沒有外逃?他如果是和情婦一塊外逃呢?又有人問,那他的情婦是誰呢?持外逃說者睥睨道,情婦是誰能讓咱知道?很快,有人通過關系問市國土局,關系說,他老婆這幾天請假沒上班。這下,持外逃說者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些猜測,有人隨聲附和,也有人存疑。縣長來本縣十五年,從沒聽說受過誰的賄,也從沒聽說他和哪個女人有染,就是最棘手的城中村改造,最多有幾個釘子戶上訪,或自焚或上吊或喝藥,但都沒有造成死人的惡果,最后都是在村民自愿簽字后拆遷的。這一點跡象都沒有,怎能突然就被“雙規”了呢?怎能突然攜款外逃呢?有人立即反駁道,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貪官也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好事,有些貪官表面上也很廉潔、很樸素,騎自行車上班,不穿高檔服裝,對親朋好友甚至自己的家人也很摳門兒,可搜出來的銀行卡幾十張,現金成麻袋裝,金銀珠寶、名煙名酒、名人字畫能開個禮品店。別說縣長一點跡象也沒有,有的省官廳官,不也是正開會就突然從會場上被帶走了?
縣委、縣政府的新辦公樓在老縣城外北邊,四周還是莊稼地。這是上屆領導與一名本地土豪協商蓋的。當時,上面下發了嚴格控制樓堂館所建設,各級黨政機關一律不得新建辦公樓的紅頭文件。為了避人耳目,縣主要領導決定,打著土豪公司的旗號,由土豪投資,蓋好后再與位于繁華地段的縣委大樓和政府大樓交換。可新樓蓋好后,外地一些“白宮”之類的豪華辦公樓接連被曝光,有關領導或被處分或被免職,有從中受賄的還被移送司法部門處理。為避風頭,縣委、縣政府的搬遷就擱置了下來。新縣委書記上任兩年后,風頭已過,縣四大班子和一些直屬機關這才搬了過來,統稱“新政府”。
縣長辦公室在七樓東面。這是有講究的。按民間的說法,七上八下。書記副書記縣長副縣長都處于執政地位和上升時期,所以都在七樓。人大、政協世人都知道,自然都在八樓。按民間的說法,東面為上,所以主要領導的辦公室都在東面。其實大樓后面曲徑通幽處,還有兩座豪華漂亮的小樓——常委院、縣長院。只是書記擔心“白宮”之類的事在此地重新上演,才都搬進了大樓。兩座豪華漂亮的小樓也因資金困難, 至今還沒有裝修。多虧了書記的擔心。沒多久,上面又發出了關于黨政機關停止新建樓堂館所和清理辦公用房的通知,京報一位記者圖文并茂地將“新政府”捅了出去,還說“新政府”一年半沒有掛牌,辦公用房超標。書記和縣長不敢怠慢,立即調兵遣將,掛上四大班子的牌子,合并辦公室,打通媒體關系“滅火”,這才穩定了局勢。
幾天前,縣長辦公室門外等候找縣長的還像醫院門診等候就診的病人一樣摩肩接踵,如今卻空無一人。發改委魏主任上前敲敲門,卻無人應答。這時,財政局局長、招商局局長、商務局局長以及鄉鎮兩位書記, 也都來找縣長。魏主任向他們兩手一攤,表示縣長不在。正好縣長的秘書小鄭走了過來,魏主任就問,縣長去哪兒了?小鄭說,可能出差了吧。出差?魏主任和幾位局長鄉鎮書記不禁納悶,出差怎么沒叫他們?以往縣長出差,大都是帶他們一同前往,或福建或深圳或香港,這次又去哪兒了呢?又帶的誰呢?這幾天也沒聽說哪個主任局長鄉鎮書記跟縣長出差啊。政府辦李副主任從一位副縣長辦公室出來,給主任局長鄉鎮書記們打招呼。魏主任問,縣長去哪兒出差了?李副主任一頭霧水,出差?不知道啊。招商局局長說,剛才找(政府辦)聶主任,也是鐵將軍把門。眾人不禁猜想,難道是聶主任和縣長一塊兒出差了?難道這次出差出到了國外?
魏主任想弄個究竟,掏出手機,摁下了縣長的號碼。鈴聲響了一會兒,通了。縣長說我在外地開會,有要緊事請向書記或常務副縣長請示、匯報,過幾天我就回去。幾位局長和鄉鎮書記聽到魏主任給縣長打電話,都斂聲屏氣地盯著魏主任,如同病人盯著醫生,等待著診斷結果。魏主任看到大家都用探詢的目光盯著他,等待著他的答案,淡淡地說,縣長在外地開會,過幾天才回來。幾位局長和鄉鎮書記好像剛看完一個驚險的雜技節目,懸著的心又復位如常。看來縣長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被“雙規”或外逃,“雙規”或外逃,還會接電話嗎?肯定不會。
乘電梯下樓時,他們忽然都感到了一種失落。剛聽到縣長被“雙規”或外逃的消息時,他們不像平民百姓那樣心平如鏡波瀾不驚,只是作為飯后的談資。他們首先是震驚,就如突然遭遇到四五級的地震,心海里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浪。他們甚至有些慶幸。縣長如被“雙規”或外逃,肯定要有人接任,接任者是從本縣提拔,還是從市里下派?如從市里下派,新縣長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什么脾氣?什么性格?什么愛好?什么工作方式?如從本縣副縣中提拔,那就缺一名副縣,自己能競爭到這名副縣嗎?如競爭這名副縣應馬上采取哪些必要的行之有效的措施呢?說實話,在正科級領導崗位上干了多年,誰都夢想著小縣城少得可憐的副縣職位,就似一個商人夢想著發一筆大財,猶如一個彩民夢想著中五百萬大獎。而從夢想到現實,卻有著亦近亦遠的距離。對官運亨通有門有路的人來說,這距離只有一步之遙,伸手可及;反之,這距離不知有多么遙遠,遙遠得大多數人一輩子都難以抵達,仿佛一道又寬又深的鴻溝,終生都不可跨越。在小縣城,從股級到副科,從副科到正科,每一級臺階都須有難得的機遇,還須有“貴人”的相助,否則,機遇就會像一條光滑的黃鱔,就是抓住,也會從手中滑脫。副縣是市管干部,一年兩年有時都提不了一兩個,比新媳婦的屁都少,更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啊!哪個正科級一把手不盼著能有個副縣的空位呢?這種盼,不次于大旱盼甘霖,金榜盼題名。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主任局長鄉鎮書記,他們都心知肚明,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雖說現在是民主推薦副縣,但沒有縣委書記的點頭,你連陪綁副縣的機會都沒有。民主是民主,最后的關鍵是書記的集中,所以說,縣委書記這一關是非常重要的。否則,除非有比書記大的官為你說話。上次靠山鄉書記提副縣,不就是他二舅與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是戰友,副部長到市里指導工作時的一句話嗎?如果寡婦睡覺——上面沒人,怎能輪到他呢?
要說輪,發改委魏主任覺得早該輪到自己了。從造紙廠廠長到化工廠廠長,從棉紡廠廠長到經委副主任再到發改委主任;從企業的興盛到衰落,從企業改制到產業集聚區的規劃以及項目的推進,論資歷論政績,自己哪一點也不比那個靠山鄉書記差,不就是寡婦睡覺嗎?聽到縣長被“雙規”或外逃的風聲,提拔副縣的夢想好像一只彩色鳥倏地飛到了他的面前,他極想伸手抓住,但還是不動聲色,考慮如何穩妥地萬無一失地把握好這次難得的機遇,不能有一絲紕漏,絲毫的紕漏。副縣就將永遠地與他再見。他今年已經四十四歲,已經是趕副縣這趟末班車的時候,錯過這趟末班車,他就只有定格在正科級,直至退休。
要說輪,城關鎮黨委書記也覺得早該輪到自己了。城關鎮是縣委、縣政府所在地,多年來就是副縣的首選之地,就像發射衛星的基地西昌,安排誰到這里任書記,副縣似乎就已握到了手里。書記升副縣,然后鎮長接替書記,書記再升副縣,基本不變。可上次副縣的提拔,卻驟然間改變了這種輪回,恰似游樂場的摩天輪突然發生了故障,又似上升的電梯戛然停電,將他懸在了半空。一個又矮又胖的丫頭片子——選調的研究生空降而來,猶如突兀而來的一陣旋風,將他本來穩操的勝券刮得無影無蹤。有人說, 那丫頭片子是某市領導的親戚。這次縣長被“雙規”或外逃,豈不是天賜良機?自己從貧困山區的小科員到鄉政府辦副主任、黨辦主任,從副鄉長到副書記、鄉長,干了十幾年,這才下山調到平原鄉,又從平原鄉調到如今的城關鎮。 這一路風風雨雨走來,容易嗎?特別是近幾年的城中村改造,先后拆遷了六個村,蓋起了六座新型社區,那上千戶村民的拆遷工作就那么好做嗎?那些漫天要價的釘子戶,有身澆汽油要自焚的,有手拿農藥要一飲而盡的,有手持鐵锨對峙的,每次都是自己化險為夷,嘴皮子都磨破了,腿都跑細了。那幾座新型社區就那么好蓋嗎?從規劃設計到招商引資,耗費了自己多少心血?
招商局局長也覺得該輪到自己了。這些年全國各地都搞什么經濟開發區、產業集聚區、工業園區,市里更是不甘落后,規劃出市區向南發展與本縣對接的宏偉藍圖。從市區到本縣本來有國道,卻硬是拆掉了十幾個村莊,毀掉了千畝良田,又修通了一條約二十公里長十八米寬雙向八車道的騰飛大道。這騰飛大道不僅僅是市縣之間的快速通道,關鍵是大道的兩旁都要擺滿各種廠房或小區什么的。屬于本縣轄區的有十五公里,招商引資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自己身上。這是市縣的臉面工程、亮點工程、政績工程,招不來商引不來資,大道兩旁空空蕩蕩,市縣兩級政府的宏偉藍圖就將成一紙空文,市縣兩級領導的政績也將付諸東流。那時,不僅自己的烏紗帽難保,老百姓也會罵娘。這些年,全國許多地方一窩蜂地招商引資,競爭之激烈,不亞于一群雪天里飛來飛去的麻雀,將小腦袋鉆進草垛里苦苦尋覓。自己不就是那其中的一只嗎?天南地北地飛來飛去,陸續銜來了食品、紡織、汽車、服裝、房地產等項目,使這些項目的廠房、小區、寫字樓如伏天的玉米逐漸拔節,形成了一道亮麗的政績風景線。雖說有些投資商只是拉起圍墻,圈了大片優惠的不要錢的地,遲遲不動工,但在路邊立上一個大大的投資方的廣告牌,也不失為一個上級領導視察或外地參觀團前來參觀的“景點”。這道亮麗的政績風景線,不僅給市縣領導的臉上貼了金添了彩,也給自己的政績增添了砝碼,不也應該提個副縣當當嗎?
可就在主任局長鄉鎮書記們都想弄個副縣當當的時候,發改委魏主任竟打通了縣長的電話,縣長既沒被“雙規”,也沒有外逃,只是在外地開會而已。主任局長鄉鎮書記們副縣的美夢霎時如一枕黃粱再現,活像一群百米短跑的運動員聽到“預備”的口令,彎腰弓背了半天,卻突然被宣布暫停,繃緊的神經一下子又松弛下來。
魏主任的神經并沒有松弛,他那有些禿頂的腦袋瓜里,又琢磨著剛才縣長的電話。縣長說在外地開會,開會時能接電話嗎?就是能接,也都是竊竊私語般的音調,而縣長當時的音調卻不像在會場,就像平常說話,只是音調有些沉重,沒有平時那么明朗。是在會場外?正是開會的時間,怎么能在會場外?就是在會場外或者在衛生間,那音調為何比平時沉重?在衛生間,應該有沖水的聲音或什么聲音也沒有,怎么好像有哀樂聲?對!確實有哀樂聲!莫非……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魏主任立即撥通了縣長老家所在縣的發改委主任的電話,我們縣長的老家是不是有啥事?縣長老家的發改委主任說,這我還不知道,讓我給你問問再說。不一會兒,縣長老家的發改委主任打來電話,還真是有事,縣長老娘前幾天去世了。魏主任先是一怔,忙說了聲謝謝,聲調里竟忽然有了興奮的音符。他隨即打開抽屜,拿出一沓粉紅色的百元鈔票裝進信封,叫上司機,一陣疾風似的向縣長老家飛奔而去。徹底弄清了縣長一連幾天不見身影的真相的他,不想告訴其他人這個消息,他要獨自利用這個難逢的良機,向縣長送上一份厚禮,送上一片忠心。在提副縣的問題上,縣長是僅次于縣委書記的重要一票啊!如果將這個消息告訴其他人,大家都一擁而來,那怎能顯出自己?那就成了資源共享,那么,在提副縣時,縣長就不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就會將自己等同于其他人。他低沉鄭重地對司機說,這事要絕對保密,不能給縣長添麻煩。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縣長老家的發改委主任出于對一位曾經在大學傾慕的女同學的關心,將縣長老娘去世的消息透露給了這位想接替魏主任的女同學,盼這位傾慕的現任發改委副主任的女同學抓住機會,爭取早日轉正。女同學一聽,馬上又將消息透露給了男閨蜜招商局局長,還透露給了在文廣局任副局長的女閨蜜。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縣長老娘去世的消息便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開了。一時,部長副部長主任副主任局長副局長鄉鎮書記副書記鄉長副鄉長以及這廠長那經理這大款那老板,紛紛聞風而動,簡直像一大群出巢的蜜蜂,步著魏主任的后塵,向縣長的老家飛去。
縣長老家在鄰縣山區,都是柏油路,兩個小時后,魏主任便出現在縣長群山環抱的小村。循著房頂上高音喇叭里悲痛欲絕的哀樂聲走進縣長家,只見靈棚就搭在堂屋門前的院里,供桌上擺放著縣長老娘的黑白遺像,遺像前擺著一盤盤一碗碗蒸饃肉菜點心水果等供品,供桌前的地上鋪著一張破舊的單人涼席,那是給家人和前來吊孝的親戚以及關系親近的人磕頭準備的。一般的吊唁者不用磕頭,都是三鞠躬。魏主任沒有像一般的吊唁者那樣三鞠躬,而是撲通跪倒在靈堂前的涼席上,號啕大哭,比死了自己的親娘都慟。旁邊管事的喊他中了中了(好了好了),他卻充耳不聞,仍號啕不止。管事的又過來攙他的胳膊,他仍固執不起。縣長老娘的孝子賢孫和院里所有幫忙的人都感到奇了怪了,親戚來吊孝也都是哭幾聲就算了,哪有這樣哭號的?這到底是多親多近的親戚?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鼓,魏主任,起來吧。這話聲調不高,穿透力卻極強,比移動聯通的信號還靈敏。魏主任如同戲臺上痛哭流涕的演員號啕聲戛然而止。披麻戴孝的縣長左腿微屈,右腿略后伸彎曲,象征性地按當地風俗給魏主任磕頭,魏主任趕忙攙扶住,一副受用不起的樣子。
魏主任隨縣長走進西屋,本想從兜里掏出那個鼓鼓的信封,卻怎么也掏不出來。隨后陸續趕來的部長副部長主任副主任局長副局長鄉鎮書記副書記鄉長副鄉長以及這廠長那經理這大款那老板,也都想像魏主任那樣掏出那個鼓鼓的信封,卻怎么也掏不出來。在西屋坐著的,除政府辦聶主任外,還有縣紀委一位副書記和一位科長。這是縣長特意安排的。
幾天后,縣長處理完母親的喪事,辦公室門外等候找縣長的又像醫院門診等候就診的病人一樣摩肩接踵,出來一個進去一個,出來一個進去一個,出來的臉上都掛著一絲微微的笑……
辦公室里沒有紀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