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曙輝
秦縣今冬來得早。人們感覺到剛過中秋,寒意就濃烈起來,大街上亂穿衣的人也緊接著多了起來。昨天早上還下了場小雪,到了中午氣溫一回升,小雪便化了,這一幕看上去就跟老天鬧著玩兒似的,還把通往縣城西北角的隆盛賓館的路弄得濕漉漉的。
隆盛賓館是一個三星級賓館,梁新要去那里看看,明天有個研討會,縣酒業協會指派他籌備布置一下。梁新是一位經信局的中層干部,在協會兼任秘書長,權力不小,因為會長們都是掛名,所有具體的活都是他這個秘書長張羅。
秦縣自古就有釀酒的歷史,在縣城的地圖上,人們隨手就能指出李家燒鍋、章家燒鍋、馬家燒鍋這樣的地名。梁新曾對縣北部一個鄉的秦家燒鍋村進行過考證,得知從那里釀出的酒,還曾是雍正朝的貢酒呢。所以經過梁新上下左右的一運作,一個村里曾經小打小鬧的燒酒作坊,就變成了現在的雍正貢酒有限公司了。
縣酒業協會邀請縣有關部門負責人召開的這次當地名酒品鑒研討會,目的是為酒業創品牌打進省內各大市場,最終走向全國。目標已定,運作起來太難。這一點梁新心里明白,既然縣領導已決定的事自己就得認真做好。籌備會議關鍵是安排好領導和參會人員的座位,吸取過去幾次因為座位出錯帶來的各種說道和麻煩。
因是初冬季節,羽絨服甚至都有人披上了,而有些俏麗的女士穿肉色加厚褲,遠處看如光著腿行走。有心的人早上喝點酒,上班這一道身子暖和,梁新就是這么個習慣,時間長了,大家都認賬了。有幾次外出考察明確不許飲酒,只是他特批,早酒一杯。
早晨有些涼,老人們說沒到零度結冰就不算冬天。所以梁新還是一身秋裝,雙手插進褲兜,端著肩膀急匆匆地往隆盛賓館走。
梁新來到會場圍著大大的圓桌繞了一圈,對昨天擺好的座號牌看了一遍。又用手摸摸座位上有沒有塵土,桌面擺放的水杯、筆筒、紙張到位與否。他感覺一切滿意了,就坐在靠門口的座位上,等待開會了。
會場的大圓桌共圍了兩排椅子,還有旁坐,能坐50多人。梁新將所有的座位編了號,他沒想召集過多的人,因為涉及午餐和紀念品。再就是研究酒業發展,大多數官員喝酒還行,一說酒業如何發展就不行了。
圓桌背后墻上有幕布和橫幅的位置,是正座位置。比如這4、5、6號的位置,一般就由職位比較高或資格比較老的同志就坐。梁新作為秘書長,半個主持人,自己選在了正座位稍偏的6號位。他評估自己,坐這個位置還是當之無愧的。
梁新今年50歲,在政府大院工作30多年,大院的門建了扒,扒了又建,折騰了好多回,最后改成了開放型的一個大院,這過程,梁新都是親眼目睹的。由于在政府大院呆久了,說話處事變得謹小慎微,大家就說他是“老油條”,可大家只是看到了他的表面,并沒有鉆到他心里看去。去年他寫了幾篇涉及官場的雜文和散文,在復印社裝訂了幾本,撒開傳看,不料被有的領導看到,找他談了一次話,就差從領導嘴里說出“胡說八道”這個詞了。不少話他都哼哼點頭,領導告誡他好好改造世界觀,正確對待社會一切事物,老老實實做好自己,并且渾身上下要往外冒正能量。梁新這些年第一次像貓似的蔫了起來,也怪自己瞎寫真事自找挨人家領導呲。
梁新曾在自己的一篇雜文中寫到“匯報”這個話題時說,要把握好匯報要領,既要盡美言對口味,還要看臉色。還說,官員要恪守官道就像守婦道,坦蕩清白,克勤克儉,時刻約束。這些話聽起來挺有道理的,但梁新總是在最后用了轉折語,“但是但是”了一番,便不免讓人讀來不快。
第二天8點半開會,人還沒來齊,等到8點40,人才陸續地到齊了,會議開始。梁新有些疑惑,說8點半開會不能準時,看參會人員拖拖拉拉懶洋洋的狀態,他們不是頭夜勞累就是今早受氣,反正不少人精神狀態不太好。
梁新對一些人當官前拼命干,一旦謀到官位則泄氣萎靡、一副活不起的架勢很反感。好在今天開會是研究酒業發展的事,很多人聞酒起舞,對酒還是有很深感情,所以早晚都能來。
會議規模不大,挺正規的。不少部門和包扶領導來感受著這個酒業研討會的濃厚氣氛。來開會的縣幾家較大酒廠老板們將自己最有把握的酒帶到了會場,有人打開聞聞,頓時滿屋的酒香撲面而來,大家才感覺氣色好,心情也好了。
手機微信傳播真快,這也得力于梁新在酒業協會當中建的那個微信朋友圈,所有秦縣的酒業大佬們,幾乎都被他拉進來了。有人剛給會場大圓桌拍了照轉身后一出會場,那個5號座位就成了焦點。原來,微信上一張照片下附著幾個字:5號座位誰來坐。
微信傳遞的照片讓會場內外玩手機微信的人很好奇,十來人無次序地走過來,用形形色色的眼神掃描著5號空位。他們疑惑,5號座空著,兩側坐4號、6號位的人誰也沒挪動一下去添這個空位。
坐在6號位的梁新發現面前晃晃蕩蕩來了十多人感覺好奇怪,之前他沒太在意左邊的空位,這些人的心態怎么了,一張照片一忽悠來了這多人來關注5號空位。
這個20座位的大圓桌,是幾年前縣某領導要搞圓桌會議,給隆盛賓館的老板布置下任務訂購的。這個大圓桌真的很大,中間擺上鮮花,有時對面看不清臉面。還有一次搞冷餐會,這個大圓桌派上了用場,但因為座位爭吵起來,最后不歡而散。
梁新開始上心了,他想退休后動筆寫部反映官場的長篇小說,眼下正在搜集整理素材,正好今天來了座位的說道,就留心起來。他要看看這個被人為炒起來的5號空位,在這一天里會發生什么。其實除了5號是空位,旁邊還有座位。梁新用手勢示意后來人員來5號空位,沒人去坐。主持會議的還一再解釋,圓桌不分什么正座不正座的,可直到開會了,還是沒人來坐。
5號位左側的4號位,坐著身材豐滿的縣婦聯副主任袁圓。原來她和梁新曾經一起工作過,還傳出過什么曖昧關系。這次在會場,兩人顯得很不自然。說心里話,梁新挺喜歡袁圓敢說真話、作風潑辣的性格,大家對她的能力也很認可的,但過于強勢的言行讓一般人接受不了。這幾年有關領導也不怎么看好她。
4號位的袁圓想挪下屁股坐到5號位,可她不愿靠近6號位的梁新,看他拉著個臉子就反感。袁圓任縣婦聯副主任20多年,是本縣“老婦科”干部。她說自己進步慢是跟不上領導喝酒腳步,有幾次場面弄得很尷尬。去年才變主任科員正科待遇。別看喝酒不怎地,說酒一套一套的。這次開會請她也是想聽聽她對酒又有什么新說法。endprint
去年3月8日婦女干部座談會上,她把反映婦女干部心里話的“女同志喝酒之說道”端出來,梁新偷偷編成了小冊子在政府大院流傳。小冊子內容挺多,不少事直指男人,特別是男領導,所以遭到一頓炮轟。袁圓罵編小冊子的這個人缺德,但始終不知誰所為。這次參加會議袁圓坦然地坐在靠中間位置,表現出自己心理的強大和自信。
酒業研討會正對袁圓口味,她把那套喝酒理論又說了一通。會上記者跟她要發言稿她沒給,她說挨整一次夠了。
袁圓津津有味地談著,女同志喝酒發愁是天天喝難以應酬。有些男人平日斯文,一杯酒下肚粗話黃嗑冒出來,酒文化里傳統的、先進的、幽默的、粗獷的、低劣的、黃色的東西在場合上聚集、交織、演繹,女同志們會感覺煩惱、無奈與尷尬。很多時候不僅是酒量的較量,也是身體、身心的博弈,而大多數女同志居下風吃虧多。
大小聚餐、隔三差五的飯局有心甘情愿花錢的,因為酒桌上男人需要女同志制造氣氛,創造快樂。如果在酒桌上不會拒絕,有人會得寸進尺,或引出桃色新聞來。倘若一次喝醉,吐了,摔了,春光乍泄丟丑了,她以后會羞于再奔酒場。所以告誡女同僚們無論什么場合、場面、有多少值得陪的人,喝酒切記“三不失”:不失言,不失態,不失身。
袁圓說完沒有掌聲,大家對她那套說法都知道,也清楚領導們不太滿意,誰也不敢再去恭維。袁圓的細長眼睛來回掃著在她視線里的與會人員,好多都不正眼瞅她,她心里發慌,心跳加速。她長出一口氣,兩只胳膊交叉一起伏在桌上,把整個臉埋在了自己的雙臂里。
這時走過來團縣委副書記蘭芳,團委包扶一個酒廠。她長得小巧玲瓏,走路步小輕盈。她看著空位想坐,一看4號位袁圓心里有點不得勁,心想惹不起,躲遠點。再說坐5號位要貼4號位進入,那胖胖的婦聯干部能痛快地挪動身體讓自己順利進去嗎。蘭芳輕輕嘆口氣繞到后座去了。
蘭芳端莊、漂亮,性格開朗,經常在報刊網上寫些文章。前幾年大學畢業考到團縣委機關后,內心世界發生了變化,在對待愛情上不盲目、不湊合。她跟梁新說過,最喜歡像梁新這樣成熟成功的男人,喜歡和大叔級男士在一起感受父愛,體會溫暖,享受成熟的歡愉和激動。縣領導們說她是有培養前途的女干部。梁新約請她喝過幾次酒,每次都向她細說官場,用經驗之談指導和告誡她很多事情。一老一少關系處得不錯。蘭芳在上大學時就不喜歡沒文才的帥哥,認為他們沒有內涵,容易見異思遷。
因為是研討會,又是有關酒的研討會,所以會場很熱鬧,大家踴躍發言東扯西拉的,梁新沒聽出多少新意和高招,倒是看到因什么話題被誰說出來笑場時,掛在窗外樹梢上的枯葉都被會場上的轟笑聲震掉了。會議快開一個小時了,沈成軍穿著整齊拎個小皮包慢步走進會場,一眼看見了那個5號空位,想上前去坐,卻又轉身走開了。
他是梁新20多年前在一起包隊抗旱一個月的老同志,每天沒事找梁新喝點小酒。50多歲了還是膽小怕事,常說自己這大歲數別招惹事非。他想5號空位是是非之地,會場有攝像、照相,傳上去會麻煩的。自己這大半輩子謙和、包容,一直走得穩,坐得也穩。副局長20多年有幾次轉正機會,他因過于謹慎和謙虛被看做軟弱無能都拉倒了。梁新勸他多次,他說自己要守住“保持晚節,光榮退休”的底線。
梁新正在尋思沈成軍的事, 身邊來了一個人,轉過頭一看,人大副秘書長吳玉在空位前沉思片刻,雙手用勁搬動4號位袁圓的椅子側著身進來。袁圓把椅子往那個方向擠了擠,但人家還是一屁股坐在了5號位上。
吳玉47歲,大學畢業在人大從科長到副秘書長20來年,準備提任秘書長時出點差。他常和一位女同志吃喝、K歌,還到過蘇杭旅游。后來大家才知道人家大學時感情很深,畢業后多年關系屬于時髦的“紅顏知己”。可就是因這段“愛與情”的纏綿,毀了自己的前程。
一次幾個小官在一起吃飯,吳玉把“紅顏知己”帶到宴席且言行表現出了特殊的親近。很快兩人桃色新聞越傳越快、越走樣、越逼真。他痛悔一頓酒宴把自己扒光暴露給公眾,又很快演繹成了近乎三級片式的故事,在機關大院中悄悄傳播發酵,引來了無數的白眼,沒想到自己從人人羨慕、敬佩的大學高材生和縣級后備干部一下變成了淫官。此后他消沉在酗酒中。
袁圓一直捂著自己的嘴,斜眼看著。她對眼前這個“作風不正派”的偽君子很討厭,坐在身邊感覺自己也要被污染了。她幾次起身向左右看看想找個位置,沒有找到只好坐下,盼著這個人坐不住走開,最好是讓梁新攆他走。
袁圓生氣了,脖子根開始發紅,她想嚷出來攆他走遠點,可是會場上還得控制。沒辦法,她抽出面前紙抽里的紙,用鉛筆在皺皺軟軟的紙巾上寫了一行字,你配坐正座嗎,快滾開。然后嗖一下塞在吳玉面前。
吳玉看后,皺皺眉頭把嘴緊閉一會兒,在這行字下面寫了幾個字“請胖子閱處(畜)”。寫完又塞回袁圓面前。這下可把袁圓氣壞了,啪,手掌拍在桌子上。與會者聽到響動目光齊聚在發出聲音的地方。這時,吳玉微笑著說,袁副主任真是好功夫啊,剛才一手拍死一只搗亂的蒼蠅。
袁圓是哭笑不得。她強咧著嘴笑了一下,伸手抽出一張紙使勁擦著手掌,邊擦邊說,真臟,真臟人。
會場恢復了平靜。袁圓心里可亂了套,她想,這小子真他媽的厲害,過去是條凍僵的蛇,現在給他點溫暖就開始咬人了。
兩人所有的舉動梁新都看在眼里,一時又無法勸解,恰這時吳玉用這種方式把事如此結束了。他心中帶著氣,還得佩服吳玉的睿智和機靈,同時也擔心憑袁圓那股沖勁和好斗精神她絕不會饒過吳玉的。說不定什么時候會爆發一場大戰,都是同朝為臣何必又大動干戈。梁新最見不上袁圓這一點,所以從過去友好相待變成現在和平共處了。
梁新想,好在今天會上沒吵鬧起來。前幾年,這里開會因爭座位打架鬧得滿城風雨,給縣里幾位最高長官們丟了面子。今天要是再出事鬧起來,肯定傳出是因喝酒耍酒瘋了,那就更磕磣了。
10分鐘后,吳玉離開座位沒再回來,袁圓的心頭氣就算結了,梁新倒有些不高興。吳玉坐在身邊愣是沒搭理自己,還記恨傳播他緋聞的仇呢。梁新也冤,對吳玉的緋聞他只是跟辦公室對面坐的女同志講了,結果那女人嘴大舌長到處宣揚。endprint
梁新他們也惋惜有水平能力仕途又光明的吳玉倒在流言蜚語之中,但也怪他過于高傲和自信,平時不拘小節,結果毀了自己。
梁新沒來得及琢磨琢磨怎樣給吳玉重新評價,身材高大魁梧40歲的開發區副主任尤軍就站在了空位邊。十多年前梁新在政府辦當副主任,尤軍當秘書。他這人腦瓜靈活,做事古怪,愛顯擺自己又不得當,有時言行挺招人煩的。
有件事當時縣政府大院的人都知道。縣私企代表座談會后主管副縣長與企業家合影,秘書尤軍負責安排。政府大樓前擺一排椅子,50多人分兩排站椅子后面。尤軍見前一排領導們身高不齊,他就把個頭稍矮的副縣長移到偏側面。政辦主任訓他不懂規矩,趕緊給副縣長調到中間。雖然照相畫面不美,但符合領導座位排序的規矩。
今天一進會場尤軍看到5號空位想坐,但感覺到4號位袁圓和6號位梁新沒有贊同的表情,袁圓看他一眼干脆把雙臂一交叉腦門往上一磕不理他了。尤軍對這樣不友好的動作,心里很不是滋味,急忙溜到后排角落坐下。尤軍開始感覺到在官員聚集的地方還是低調點為好。梁新用眼神一直送著尤軍在后排坐好心里才好受點,不知怎地過去的老同志總在心里煩他。
休息時,梁新走出會場,看見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柏樹下,蘭芳、吳玉、尤軍、沈成軍幾人圍在一起說著什么,還有爭論。袁圓出來后,那幾人都轉過身背向袁圓,袁圓很生氣,瞪了他們幾眼,也不管他們看到看不到,憤憤地走開,等回到會場還氣呼呼的呢。
梁新回到會場,心里有些煩。這些小官怎么了,每個人都懷有多少心眼啊?是不是還對那個5號空位沒去坐而發感慨呢?梁新走出去招呼大家繼續開會,一個個慢慢悠悠地走進會場。
這時,梁新看到走廊里一位戴著紅帽的中年婦女一手拎著鐵撮子,一手拿著掃帚正在掃地上的煙頭碎紙。聽賓館的人說,這個崗位雖然工資不高,每月只有四五百元,還是托人安排的,人家干得可認真了,犄角旮旯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梁新想,今天一散會這清掃員收拾會場就得老半天工夫,看來啥崗位都不容易啊。
會議間休后人們圍坐在這張大圓桌上剛開始發言,全縣知名的老知識分子麥云飛拎著黑兜來了,梁新站起身用手指著身邊5號空位讓他坐,他猶豫一下搖搖頭到后面座位了。這位55歲的大學生,畢業于北京一所名校,當年因為妻子的原因才來到秦縣,在高級中學擔任副校長20多年。他抱怨自己懷才不遇,年輕時嫌不成熟,歲數大點又過口,總趕不上時辰。作為縣后備干部送省市黨校學習了3次。他認為學歷、經驗、身份、關系等條件同時具備很難,許多理想高遠、信心滿懷的中青年人拼得筋疲力盡選擇了放棄。自己也就在這個過程中被(備)老了,孩子和父母都跟著遺憾。
麥云飛給梁新當過一年的老師。他人隨和,厚道,兩口子很恩愛。梁新曾找機會跟某些領導提過他的事,答復總是可以考慮,卻一直沒考慮。基本上每個月梁新都去他家在一起天南地北地嘮嘮。現在麥老師在家辦個硬筆書法培訓班,學生不少,家里也好熱鬧。
梁新突然發現4號位袁圓來了精神頭,腰板挺直,兩眼放光,原來她發現門口站著一位高大帥氣的三十來歲的男同志。這個人梁新知道他的底細,是鐵哥們的侄子。家境一般,高中畢業,平時的做派是穿著整齊,半背半分的發型抹得油亮,說話帶著老外說漢語的聲調。他愛在女性面前顯擺自己,說話常摻雜挑逗的味道,很多女人都有意躲避他。
這次替商糧總公司副總來開會,表態要保證酒業生產原料,再簽供應合同,其實他想打個照面就走。他不想坐進5號空位,是故意站一會兒展示一下,最好能博得漂亮的團市委蘭芳副書記的賞識。他看著5號空位心里有點發虛,怕自己坐上去慌亂中現了原形,就左右撒目,看見了蘭芳徑直走了過去,在旁邊坐下。他一走,4號位袁圓先是噘噘嘴巴,然后兩只胳膊一搭腦袋就趴在上面。
梁新見不上袁圓見帥哥時那副貪婪的樣子,心想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反而春心不老總在小鮮肉身上打注意。正尋思著,一眼看見的這個人走過來梁新心更煩了。梁新特別討厭他那副奴才相。
方強大學畢業靠文字功底調到機關當秘書。他身體微胖,戴著度數不小的眼鏡,給人外表形象是謙遜和藹的學者。大學畢業15年,竟練就了走路步子慢、說話語速慢、頸部向內彎、膝蓋向前突的模樣,這樣子使1.7米的個頭顯得矮不少,梁新知道這與他多年當秘書有關。不當秘書后他說自己當年像古代皇宮里的男人小心翼翼說話做事。
梁新跟他說過,你這樣活著多累啊。他心眼多,心事重,處事圓滑,什么事都過于敏感。十多年來他總能抓住每一次與管事者相遇、相處的機會來展現自己。平時注意觀察領導的性情、喜好、說話風格和送往迎來、酒場應酬的技巧,有機會便揣摩、心記、仿學。他曾坦言,縣里誰是真正的主宰者就要看透弄懂,誰說話有分量就想法接近,最終讓他們發現自己,了解自己,重用自己。知道他這樣的心機,同事和領導們也格外小心他,生怕有什么把柄讓他抓住后果無法收拾。
方強站在那里看到5號空位時,大腦快速轉動。坐那個位置,上司會認為自己權欲太盛,官位太急。同僚們會以為自己爭搶位置迫不及待,會有更多對手向自己沖擊。如果坐到那里會忐忑不安,即便閉上眼睛,雙手擋住臉,也好像有無數只眼盯著自己,座底下生出把把尖刀扎進屁股波及全身最后心痛而終。還是走為上策。方強沒能坐在身邊,梁新的心輕松下來了。他眼睛向左瞄瞄4號位袁圓,見她還在瞅著方強到底坐哪去了,梁新心想,這個胖袁圓,真是春心不老啊。
坐在后排位置上的新聞出版局副局長靳前捅咕一下前排的梁新,梁新背上被硬手指捅得生疼,回過頭看一眼作個痛苦狀又轉回身。靳前看眼前的5號空位一直沒人坐有點心急,雙眼把空位椅背盯得發熱。恍惚中面前的椅背移開直接通向5號空位,捷徑,突擊,破格,自己的愿望竟隨心所欲。
靳前不是喜歡幻想的人,按年齡、學歷、能力、社交、文才在全縣干部堆里是出類拔萃的。這些年因酒事耽誤了。縣幾個部門先后調過他,每次都因酒后影響不好退回原單位。今年初縣領導綜合考慮安排他一個副科級職務,也算是對他才氣的認可。endprint
梁新和靳前是文友也是酒友。他倆常常一盤花生米、兩個咸鴨蛋、一碗剁辣椒就能美啜一頓。后來梁新老婆告誡梁新再和他這樣喝下去,玩下去,可能就要丟官了。梁新第一次聽老婆的話,漸漸地和靳前不怎么喝酒了。
靳前發言先是炫耀一氣自己的寫作經歷和在刊物上發表小說獲獎什么的。話題一轉說起自己酒的故事,就是玩物喪志喝酒出局的教訓。靳前說,當年不管高度陳年老酒,還是濫竽充數的小燒,就喜歡感受酒的力量。一聞到酒味饞蟲就蠕動,自己也控制不了,經常在酒席間耍威風發脾氣,結果讓酒結果了自己。他常說“酒品看人品”,用酒桌表現、酒量大小衡量人。到頭來好多人從酒場拼官場,當酒場、官場敗下陣來后,或養病在家,或英年早逝。靳前問大家,是不是奇怪,平時我這有點歪才、文質彬彬的人怎么到酒場就變成土匪了呢?咳,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次來開會是靳前任副科后第一次公開露面,在場很多人了解他,說如果不是受“酒”禍害,說不定他會坐在高位置上作報告呢。
靳前又捅捅梁新,用手指示意他往左側5號空位湊湊,梁新輕輕搖搖頭。他是有些舍不得坐在7號位的副局長程衛華。程衛華是十多年前教育系統提拔的,腦子活心細不愛吱聲,對黏黏糊糊的梁新不搭不理。她在記恨他,早已把自己短暫初戀的美好記憶深深埋藏在心底20多年了,有時會勾起一陣心痛。來開會時梁新非要坐身邊她默許了,感覺自己心里還有絲絲情感在萌動。
當年程衛華的壓力是和梁新門不當戶不對。自己山溝里飛出的小鳥,大學畢業才成了城里人,哪能配得上書香門第的梁大公子。兩人在心痛中分手,結束了200多天的初戀。今年初有一天梁新發短信對程衛華說,等待,等待,總會有結果的。程衛華還真動了心思,因為她知道梁新單身好幾年了,自己喪夫也沒再找人家。開會時,梁新有時故意用胳膊肘碰碰她,幾次張羅著給她到茶水,紙抽里的軟紙一片片聚到她的面前。梁新這一系列的小動作,對于他們倆來說,可能不用等待再等待了。
一個上午,酒業研討會說的都是與酒沾邊的雜事亂事,沒討論出什么新東西,不過給幾家酒廠卻做了很多廣告。各單位也下了硬性任務,有獎促銷,宣傳擴面,招聘人才。與會者每人一件裝有六家酒廠白酒的禮包出去打廣告,午餐品的是六家酒廠的白酒,大家還算滿意。
梁新數了一下上午開會來到5號空位又走了的那8個人,感覺他們的心理活動和應時表現正是機關大院眾官相的縮影。他在最后發言時就5號空位有感而發,梳理出“座位的說道”,成了總結性發言。
說會議座位,一般時候一排中座為正位,由主要人物或重要人物坐,也可以是年齡大的、資格老的、有影響的人物坐。不像是在主席臺上,要按縣書記坐中間,左側人大主任,右側縣長,再左側政協主席,然后一左一右按職位依次坐,這樣的順序不可越位,也是要自覺遵循的。
再說酒桌坐位像圍桌吃飯。年長的、官大的坐最里邊,表示尊重;中年或官稍大的坐在側位;年輕的、普通的坐在外邊。當老者漸漸被“擠”出圓桌,中年人挪到最里面,年輕的變成中年擠坐在側位,這樣一代一茬地傳承延續。所有傳承與被傳承的人早晚都要退出座位,退出圍桌,退出酒場。
就說5號空位吧,啟發很多。什么找準位置呀,擺正位置啊,在位上要坐好、做好啊。還有不要東張西望見異思遷啊,最關鍵的是要學會委屈自己,等等。
梁新發了一通感慨之后,大家一個勁兒鼓掌,一上午那么多發言沒有過掌聲,這下梁新心里又一次獲得了滿足。
會議快結束了,梁新惦記著坐在后排的58歲老于副局長。5號位空著,梁新幾次勸他也不來坐,到散會前要合影,他慢悠悠地從后排繞過來一屁股坐在了5號空位上。梁新說,這么招呼你就貓在后邊,臨期末晚你倒來了。
老于副局長隨意地說,坐哪兒都一樣,我坐后邊就為上廁所方便。說完抬起屁股又走了。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5號空位前后左右的人都聽到了。一個個相互看看,擠眉弄眼撇嘴吐舌頭,誰也沒說話。
袁圓站起來穿過5號空位照梁新肩膀就是一拳走開了,梁新一愣,等7號位的程衛華用左手使勁拍一下梁新的右腿時,梁新還愣著沒反應。梁新感覺自己一上午想了那么多的事,還沒有想透,不如老資格的于副局長來的那句“為了上廁所”更為直截了當,看人家這心態,我們這幫人是不是太累了。
秦縣隆盛賓館的酒業圓桌研討會在這天上午結束了,梁新作為協會的秘書長,他的腦海里并沒存有多少秦縣將來酒業發展的宏圖大愿,而在他腦海里出現的、閃過的、琢磨到的,全是這個5號空位。
梁新覺得這個5號空位把自己到最后搞迷糊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了。于是他問自己:“這個5號空位,還有今后那些場合里的什么空位,特別是緊挨著主位的空位,坐進去的人跟想坐進去卻又不敢坐進去的人,他們以后的人生會有什么變化呢?”
大街上又飄起了雪花。雪花落在樹枝上,馬路牙子上,行人的身上,建筑頂上,雪花在自己身上開了一層又一層,開得真是一片干凈,梁新放眼望去,心里暖呼呼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