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之?+邱明
2013年12月24日,北京。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井岡兒女口述史料”采訪組走進原中共湖北省委書記歐陽洛烈士的遺腹子、中央宣傳部原秘書長沈一之(又名歐陽申華)家中。83歲高齡的沈一之精神矍鑠,思維清晰,將自己的坎坷身世和人生經歷娓娓道來。
常言道,幼年失怙,人生大悲。我出生前兩個月父親歐陽洛就犧牲了,4歲被寄養到遠房親戚家,從此與母親沈谷南天各一方,14歲才知道自己的身世。雖然生活困苦,求學艱難,但我并未依靠烈士遺孤的身份求得組織上的幫助,而是秉承父輩遺志,參加革命,17歲領導學生運動,18歲加入中國共產黨,19歲成為游擊隊和地方黨委負責人,新中國成立后逐步成長為我們黨的高級領導干部。我偶爾看見一只孤鴻在飛翔,感覺自己的人生,就像這只孤獨的鴻鵠一樣,展翅于渺渺天地之間,劃出一道子繼父業、赴蹈革命的紅色軌跡。
父親僅留下三件遺物:一個皮箱、
一枚戒指、一張照片
我是遺腹子,出生后就沒有見過父親。這張照片是母親留給我的,也是父親歐陽洛烈士唯一存世的遺照。照片里的父親,文質彬彬,清雋瀟灑。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位儒雅書生,在家鄉江西吉安播下了革命火種,為日后井岡山革命根據地創建培養了大批優秀骨干。
1922年,22歲的父親從家鄉江西省永新縣來到省會南昌,就讀于江西省立第一師范。受江西最早的革命者趙醒儂、方志敏等人影響,父親看了大量革命書籍刊物,接受革命思想,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江西第一批共產黨員之一。1925年,組織派父親回吉安市和永新縣開展革命活動,先后發展王懷、劉真、賀敏學、賀子珍、賀怡、朱昌偕等入黨,這批人大都成為井岡山早期革命斗爭的中堅分子。父親在永新縣創建黨組織,擔任縣委書記,領導農運,支援北伐,策劃永新暴動,為日后秋收起義部隊上井岡山鋪了路。毛澤東在《井岡山的斗爭》一文中對“永新暴動”予以高度評價。
1927年父親到南昌向江西省委匯報工作,隨后參加南昌起義。起義失敗后,組織派其到上海找黨。父親經九江坐船抵滬,身無分文,一路討飯,骨瘦如柴,在黃浦江外灘被同志發現,才跟江蘇省委接上頭。9月被派到英商老怡和紗廠,改名毛春芳任黨支部書記,以車間寫字先生身份領導工人運動。11月任上海滬東區委書記。受“左”傾盲動主義影響,當時上海工人搞游行集會,暴露革命身份,導致很多同志受害。面對處于低潮的革命形勢,父親不搞游行示威,而是扎實發動群眾,體現出極強的工作能力。他成功領導幾次罷工,資本家被迫答應群眾要求,群眾信心和革命情緒被逐步調動起來。黨組織很快派他到更為重要的滬西區,在陳云因故尚未到位的情況下代理滬西區委書記,與任弼時、李維漢、劉少奇等一道領導上海革命斗爭,幾個月內工作就見成效。
1930年2月,為重建幾近癱瘓的湖北省委,父親調任湖北省委書記兼組織部長。臨行前,我母親沈谷南已經身懷有孕,父親囑咐母親說:“孩子出生后,取名歐陽申華。”在湖北,父親迅速恢復黨組織,工作剛有起色,就因叛徒告密,4月不幸被捕,受盡酷刑。當時一位國民黨團長姓歐陽,是江西人,出于老鄉關系勸父親投降。父親堅貞不屈,說大丈夫死就死,決不投降!4月15日(另說18日或7日)父親犧牲于武昌閱馬場。據史料記載,刑場上他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高唱《國際歌》,一人領唱,眾人和之,英勇就義,時年30歲。兩個月后,我在上海出生了。
1960年,我從北京調往四川工作時,母親沈谷南交給我三件父親遺物,一件是上海老鳳祥的結婚戒指,一件是裝過上海黨中央機要文件的皮箱,還有一張父親歐陽洛現存的唯一照片。后來,我將皮箱與戒指捐贈給永新縣革命紀念館,供后人瞻仰。
15年后與母親重逢時,我已成為
領導當地游擊戰爭的青年干部
我的母親沈谷南是湖南湘鄉人。外公叫沈春農,也是革命烈士,是毛澤東在韶山最早發展的共產黨員之一,湖南農民運動著名領袖,擔任湖南省農協特派員、湘鄉縣農民協會委員長。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有10多處提到湘鄉農民運動的成績和經驗。馬日事變后,外公沈春農被國民黨反動派抓獲,第二天就被槍斃。家里的“頂梁柱”死了,沈家頓時崩潰了。我母親原名沈鳳英,當時從家鄉逃到上海,隱姓埋名改名沈谷南,擔任上海黨中央機關的機要聯絡交通,并認識了在上海領導工人運動的父親歐陽洛。1928年母親同父親結婚,1929年懷上了骨肉,也就是我。父親犧牲時,母親再次受到打擊,痛不欲生,但為了襁褓中的我,為了革命的根苗,她強忍悲痛,在血雨腥風中繼續地下活動。母親親身經歷了周恩來領導的特科斗爭、顧順章叛變、上海黨組織嚴重破壞等重大事件。1934年母親在組織安排下,赴蘇聯學習,從上海經海參崴,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就讀。但襁褓中的娃娃怎么辦?母親跟我外婆商量,把我寄養到湖南遠房舅媽家,對外說是買來的
兒子。
我是4歲到養母家,養母家當時有一點田產,家境尚好。但沒幾年家道中落,窮得要命,供不起我讀書。還是我的外婆和親舅舅有所接濟,堅持讓我讀了書。記得在抗戰時期,湖南淪陷,學校停學,讀不了書。這時,我在重慶的大舅舅,他要我、姨、小舅三個人背著包袱,擔著行李,步行幾千里路,到重慶大后方讀了一段時間書。
我先在湖南東山學校(毛澤東的母校)讀初中,后來到湘中名校春元中學讀高中。由于沒有父親,我飽受欺凌,心理很壓抑。直到14歲,一位親戚告訴我說,你父親是大共產黨歐陽洛,母親在蘇聯,并告訴我父親和外公是如何犧牲的。我這才知道自己身世,知道自己是烈士后代。我當時只是十幾歲的孩子,心靈受到極大震撼,一生都留下深刻烙印。我對黨、對革命的感情油然而生,從此自覺走上革命道路。
1947年在春元中學,我成為領導學生運動的“春元三杰”之首,帶領同學們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開辟國統區第二條戰線。18歲時,我以貧苦知識分子的身份入黨。我后來在韶山以教書為業,每學期12擔谷子,當時生活艱苦,家里沒有飯吃,我自己挑谷子到湘鄉養母家,20華里一挑子挑回去。最苦到什么程度呢?沒米下鍋。就在菜園子里討一把蕹菜(空心菜),也沒有油,就用燒紅的鍋子,扒拉扒拉吃一點。endprint
在這種條件下,我在韶山以教書為掩護,開展地下工作,當過湘鄉地下黨的區委委員、區委書記。1949年初,地下黨湖南省工委決定開展武裝斗爭,舉行湘中起義。我擔任游擊隊四團政治處主任,搞起武裝斗爭。解放時,南下部隊和地下黨會師,我當時才19歲,就被安排到益陽地委干校當中隊指導員,教育管理中隊數百名干部。雖然很多學員比我年齡大,但我敢闖敢干,把工作做得風風火火,很多學員從看不起到真心佩服我。
此時,15年杳無音信的母親回來找我了。母親在蘇聯學習4年,回到新疆任婦女協會副委員長,還參與撮合了毛澤民和朱旦華的姻緣。后來新疆軍閥盛世才叛變革命,母親等120多名黨員被捕,坐了4年牢。她們在監獄里展開絕食斗爭。1946年6月,經黨中央營救,母親來到延安,分配到晉綏軍區當政治部秘書,兼任晉綏邊區婦聯主任。后隨部隊南下,進軍重慶,順便回湘鄉找日思夜想的兒子。這是極富傳奇色彩的一幕,我們母子見面,抱頭痛哭。作為老黨員,母親怎么也沒想到,當年咿呀學語的兒子,繼承父業,靠自己奮斗,居然成長為領導當地游擊戰爭的青年干部。
父親百年誕辰紀念
解放時,我隨二野部隊進軍西南,到了重慶。1949年冬到1951年,我擔任西南團工委宣傳部教育科長,期間兼任重慶市沙市區團委宣傳部長。1951年9月,當時西南區決定,調一批縣團級干部到馬列學院(中央黨校的前身)學習。我去了不到一個月,就被中央組織部選中。當時中央組織部進城不久,非常缺干部,就派人到黨校去找。發現我雖然年輕,但已做過革命工作,又能寫東西,又是烈士后代,就把我調到中央組織部,一干就是十年。后來中央成立新的六個局,我從中央組織部調到西南局組織部當辦公室主任,“文革”期間受到批斗。1974年,我從“牛棚”出來,擔任四川省委工作團副團長,后到綿陽地區降級使用,任地委常委、秘書長,當時地委班子癱瘓,我實際上在主持有1900萬人口的綿陽的工作,擔任“不是地委書記的書記”。1978年調回四川省委宣傳部任副部長,1980年任四川省委宣傳部長,1983年調到中央宣傳部,先擔任研究室主任,后擔任秘書長,直至
離休。
雖然歷經人生沉浮,但尋找父親的足跡,一直魂牽夢繞在我心頭。1952年我寫信給江西省委辦公廳,說自己是歐陽洛烈士的兒子,想回老家看看。江西省委馬上回信說:“沈一之同志,歡迎你回來。”1953年2月,我順路到南昌,江西省委書記劉俊秀(也是我的永新縣老鄉)的夫人、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孫玉衡接待了我,一了解情況,立刻送我回到永新。
記得回家那天,下著大雨,四五寸深的泥巴路。永新縣委非常重視,老蘇區干部、永新縣長吳龍開接待我。因為是解放初期,還有很多敵特在搞暗殺和破壞,縣里怕我出事,專門派公安局干部陪著我回老家永新縣蘆溪鄉楊家村,還安排當地一個民兵班保衛我。一聽到共產黨員歐陽洛烈士的兒子回來了,當地一下子轟動了。我在楊家村待了好幾天,拜了祠堂,鄉親們殺豬宰羊。我當時很感動,拜祖尋親,幾十年了……(說到此處,沈老禁不住哽咽。——筆者注)鄉親們要我題字,我就寫了毛主席的那句話“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他們就把這幅字掛在祠堂里。后來祠堂沒有了,字也沒有了。
2000年12月,是我父親誕辰100周年,也是他犧牲70周年。吉安市委和永新縣委在永新召開了非常隆重的紀念大會。我攜妻帶子去了,原先歐陽家族送出去隱姓埋名避禍的后代們也去了,當地成百上千的干部群眾匯聚過來,緬懷永新這位革命播火者。我在紀念大會上,深情回憶起父親革命的一生,講話中幾次哽咽,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感動,很受教育。
現在我已經80多歲了,離休在家,以書法怡情,但仍關心國家大事。我真心希望能夠加強革命傳統教育,讓現在年輕人真實了解革命艱辛,懂得黨史國史,能夠對黨、對革命樹立一種真誠情感,繼承黨的優良傳統,這樣烈士的鮮血才不會白流,黨和國家才會大有希望。
(編輯 黃艷)
口述者:中共中央宣傳部原秘書長;
整理者: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
辦公廳干部,主任記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