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最新刊布的《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披露了三則有關秦《戍律》的新史料。這些新史料顯示,秦時即已存在“取庸代戍”之制。按此制之規定,秦在“取庸代戍”方面無爵位高低之限制,但對“庸代人者”和“取代者”的身體強弱和籍貫作了嚴格的規定。不僅如此,該批《戍律》簡文還揭示了秦“戍者月更”及“君子守官”代役的制度。尤為重要的是,該批簡牘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秦戍卒請假銷假制度的歷史真相。當然,秦《戍律》亦對“繕治城塞”的人員構成、簿籍制作、負責官吏的職責及其連帶責任等情況進行了嚴格的規定。
關鍵詞:岳麓秦簡;取庸代戍;請假銷假;繕治城塞
中圖分類號:K2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7)10-0133-12
作者簡介:朱德貴,哈爾濱商業大學經濟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8)
20世紀70年代,云夢秦簡披露了一枚《戍律》簡文,僅有寥寥數字,其文曰:“·戍律曰:同居毋并行,縣嗇夫、尉及士吏行戍不以律,貲二甲。(《秦律雜鈔》簡39)”1即便如此,這枚簡牘也使學界對秦律及“徭戍”制度有了一個嶄新的認識。可喜的是,新近公布的《岳麓書院藏秦簡(肆)》又出現了三條全新的《戍律》史料,這為我們重新認識秦律的體系及“徭戍”制度帶來了新的契機。如《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戍律》載:
1.·戍律曰:下爵欲代上爵、上爵代下爵及毋(無)爵欲代有爵者戍,皆許之。以弱代者及不同縣而相代,勿許。(簡182/1414-1)【不當相代】而擅相代,貲二甲;雖當相代而不謁書于吏,其庸代人者及取代者,貲各一甲。(簡183/1298)2
2. ·戍律曰:戍者月更。君子守官四旬以上為除戍一更。遣戍,同居毋并行,不從律,貲二甲。戍在署,父母、妻死(簡184/1299)遣歸葬。告縣,縣令拾日。
以上三則史料是我們深入研究秦《戍律》最為鮮活而可靠的第一手材料。大體而言,這些新史料反映了如下幾個歷史事實:
例1表明,秦已存在“取庸代戍”制度。不可否認,漢簡中存在大量“取庸代戍”方面的記載,為此,謝桂華先生專門撰寫一篇有關論文,即《漢簡和漢代的取庸代戍制度》3。但由于秦史資料的缺乏,謝先生并未論及秦“取庸代戍”的問題。因此,這批簡牘就顯得尤為彌足珍貴,它們既填補了秦“取庸代戍”制度史研究的史料空白,更加深了我們對漢代戍役制度的認識。
例2說明,秦時已建立了完備的“戍者月更”和“遣戍”制度。以往學術界為了解釋“戍者月更”和“遣戍”制度,一般皆以漢制推演秦制。而此批《戍律》簡文顯然給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最為原始的第一手資料,它們使我們清晰地認識到秦“戍者月更”的存在,亦使我們更能正確地認清秦“遣戍”的條件、請假緣由以及銷假的過程等歷史真相。
例3則充實了秦“繕治城塞”制度研究的史料基礎。關于這一問題,上個世紀70年代出版的云夢秦簡已披露了部分細節,但此次公布的岳麓秦簡《戍律》無疑對“繕治城塞”制度的規定更為具體而詳實,這極大地拓展了我們對秦戍役制度研究的視野。
基于以上認識,本文擬利用這批新出史料并結合傳世文獻和以往出土秦漢簡牘專門對秦“取庸代戍”、“戍者月更”、“遣戍”以及“繕治城塞”等制度問題作一全面而系統的分析。不妥之處,敬請專家斧正。
一、“取庸代戍”制度
在傳世文獻中,我們常見一些有關“庸(或傭)”的記載,如“臣(范睢)為人庸賃”4“(兒寬弟子)及時時間行傭賃”5“(陳涉)嘗與人傭耕”6“(匡)衡傭作以給食飲”7等。正如謝桂華先生所言,這些“庸賃”“傭賃”“傭耕”以及“傭作”顯然指的是雇傭或雇工之意,而非“取庸代戍”中之“庸”。“取庸代戍”中之“庸”的“確切含義,應指取庸代戍,即被雇者代替雇者戍邊”8。這種“取庸代戍”之制在秦律中歸入了“戍律”,而非“徭律”。這也就證明,“取庸代戍”屬于秦兵役制度的一項重要內容。
這種兵役制度在傳世文獻和以往出土秦簡牘中極為罕見,但漢簡顯示,兩漢時期確實存在這一制度。如謝桂華先生就曾依據大量西北漢簡中有關“取庸代戍”的簡文詳細論證和分析了漢代這一制度1。謝先生的研究結論大略有如下幾點:一是雇工、雇傭和傭工等與“取庸”不同。在大量“敦煌和居延漢簡中的‘庸,顯然非指一般的‘雇工‘雇傭和‘傭工,它的確切含義,應指取庸代戍,即被雇者代替雇者戍邊”2。二是“取庸代戍”制度中的籍貫、年齡和爵位問題。謝先生云,漢代之取庸代役,“無論在內地,還是在邊郡,雇主和和被雇者,均應為同縣人”。至于爵位問題,漢代“在通常情況下,被雇者的爵稱應與雇主同級,或者爵稱低于雇主”3。三是漢代的“取庸代役”的情況極少,大多數“戍卒(包括田卒、河渠卒等)為自行戍邊”4。很顯然,謝桂華先生以其深厚的簡帛學和歷史學功底洞察到了秦漢“取庸代役”制度中的主要問題,但對照以上所引《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之簡文,筆者以為,這種“取庸代役”制度尚有眾多問題有待進一步探討。茲據《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中的《戍律》并結合傳世文獻和西北漢簡對這一問題再作一系統梳理和分析。
第一,“取庸代戍”的約束條件。正如上引例1所載,秦在法律上對“取庸代戍”者規定了嚴格的約束條件。那么,漢代是否也存在這些約束條件呢?答案是肯定的。謝桂華先生依據西北漢簡的記載對兩漢“庸代人者”和“取代者”的居住地、年齡和爵稱等限制性條件作了一些分析和推測,這為我們進一步深入探討這一問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先讓我們回顧一下有關漢代“取庸代戍”的材料:
在此例中,被雇者“大夫朱定□”(或曰“大夫朱定”)的身分顯然比無爵位的雇主“士伍丁延”高。換言之,在秦漢“取庸代戍”制度中,除了謝先生所言情況外,低爵位甚至無爵位者也可以雇傭高爵位者服戍役。這正好符合岳麓秦簡《戍律》中有關“下爵欲代上爵、上爵代下爵及毋(無)爵欲代有爵者戍,皆許之”的規定。endprint
可見,岳麓秦簡《戍律》對于爵位問題的規定概有如下三種:爵位低者可以代替爵位高者服戍役;爵位高者可以代替爵位低者服戍役;無爵位者可以代替有爵位者服戍役。
第二,“取庸代戍”的管理問題。上引岳麓秦簡《戍律》制定的這三條“取庸代戍”的法律條文顯然針對的是“庸代人者及取代者”。那么,官府是如何知曉有人違反了這些“取庸代戍”制度呢?這就需要有嚴格的文書登記和審查制度。可惜的是,秦簡中并無此類文書的記載,但漢簡中卻披露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如《肩水金關漢簡》載:
由上引居延舊簡和《肩水金關漢簡》和《岳麓書院藏秦簡(肆)》可知,“戍卒(包括田卒等)欲取庸任作名籍”的文書格式應包括如下幾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取代者(被雇者)”的信息,如戍卒類別、籍貫、爵位、姓名和年齡;第二部分就是用一個詞語“取……”,表示要雇人代役之人;第三部分為“庸代人者(雇主)”的信息,如籍貫、爵位、姓名、年齡、身高和顏色等。
與此相反,“戍卒取庸任作名籍”文書格式卻為以下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庸代人者”的信息,如戍卒類別、籍貫、爵位、姓名和年齡;第二部分是用一個動賓結構的詞語“庸同縣……”來表示“取代者”;第三部分則詳細記錄了“取代者”的信息,如籍貫、爵位、姓名、年齡、身高和顏色等。
以上這兩類文書肯定要經過官吏的嚴格審查,否則就不會有岳麓秦簡《戍律》中“雖當相代而不謁書于吏,其庸代人者及取代者,貲各一甲”的規定。此處所言“謁書于吏”,當指“庸代人者”和“取代者”必須如實登記籍貫和年齡,以便相關官吏核查“庸代人者”和“取代者”的身體狀況和籍貫等情況。在確定“庸代人者”和“取代者”皆無違反上文所述的三條法律時,則會在文書后面標記“丿”和“∫”等符號。在居延漢簡中,還有一枚有關“取庸代戍”制度的簡牘明顯標記了“卩”,如《合校》303.13載:“田卒大河郡平富西里公士昭遂,年卅九,庸舉里嚴德,年卅九,卩。”1李均明等先生對此解釋說:“簡牘鉤校符中,√、 ∫ 之類多表示人或物見存,而卩多表示某行為已實行,側重點雖不同,但就其實質而言,皆表示某帳(或其他文書)已核校,如吐魯番文書所云‘勾上了。”2可見,官府對這類“取庸代戍”文書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在上引簡牘中甚至出現了三次審核的情況,如《肩水金關漢簡》73EJT37:985中的“∫ ∫ ∫”即可為證。至于《合校》303.13中的“卩”,亦有可能表示“庸價”已取之意,或表示文書審核后,雙方雇傭關系已達成的意思。但此處之“卩”具體所指為何,尚待更多出土材料的證實。
概言之,秦《戍律》在“取庸代戍”方面的規定與其說是對一般黔首的優待,毋寧說是對高爵位者的激勵。我們知道,秦民獲得爵位愈高,則其經濟和政治等待遇亦隨之而提高。因此,“取庸代戍”制度的施行極大地激發了秦軍功爵制的優越性,但同時也證明,秦實際服戍役者絕大部分為貧苦之黔首。
二、“戍者月更”和“遣戍”制度
學術界一般認為,云夢秦簡中的“《戍律》當為有關征發兵役的法律”3。既然《戍律》屬于兵役制度,其與秦簡中出現的《徭律》就有著本質的區別。然而,長期以來,學者們在探討秦漢賦役制度時,往往將秦“月為更卒”之制視為徭役,而非戍役,如有的學者依據云夢秦簡的記載就直接提出了“《徭律》即月更之徭律”的觀點4。新出《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中《戍律》之簡文證明了這一觀點似不確。上引《戍律》例2表明,秦“月為更卒”是“戍”,而非“徭”,且秦“遣戍”制度極為嚴格。下面我們具體分析一下例2中的材料:
第一,“戍者月更”與“君子守官”代役問題。例2《戍律》對“戍者”役期作了明確規定,一方面明文規定了“戍者月更”;另一方面則又強調了“守官四旬以上”的“君子”可以抵消戍期“一更”的規定。
秦“戍者月更”指的是“戍者”每月輪番駐守(或勞作)之意5。這一制度為漢代所繼承,如《漢書》卷七《昭帝紀》在“三年以前逋更賦未入者,皆勿收”條目下注引如淳曰:“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踐更,有過更。古者正卒無常人,皆當迭為之,一月一更,是謂卒更也。貧者欲得顧更錢者,次直者出錢顧之,月二千,是謂踐更也。”1這里所謂“一月一更”指的就是秦《戍律》中的“月更”。
同時,法律又規定了“君子守官四旬以上”亦可免除相當于“一更”的役期,亦即一月之戍役。享受這種待遇者必須同時滿足以下三個條件:“君子”、“守官”以及“四旬以上”。何謂“君子”?根據簡文意思,此“君子”指的是地位或品行較高且擔任一定行政職務的人,如云夢秦簡中出現的“署君子”就是指“防守崗位的負責人”2。這類人既然社會地位頗高,其極有可能擁有一定的爵位。“守官”就是在官府任職并從事行政工作之意。其中,“官”指的是官府治事之處所,如《禮記·玉藻》:“在官不俟屨,在外不俟車。”鄭玄注曰:“官,謂朝廷治事處也。”3因此,據律文可知,但凡“君子”居官處理政務滿40天以上,皆可免除一月之戍役。
第二,“遣戍”制度4。這條法律中有一枚簡牘同樣在云夢秦簡《戍律》中出現了,如云夢秦簡《秦律雜鈔》載:“·戍律曰:同居毋并行,縣嗇夫、尉及士吏行戍不以律,貲二甲。(簡39)”5據此可知,岳麓秦簡《戍律》相較云夢秦簡《戍律》而言要詳實地多,它不但包括“同居毋并行”的內容,更詳細記載了秦戍卒請假銷假制度的具體情況。
一是“遣戍,同居毋并行”。這些“遣戍(或曰行戍)”之管理者就是“縣嗇夫、尉及士吏”。然而,有學者認為,秦“戍役由縣尉征發”6,恐不確。由云夢秦簡《戍律》可知,秦在“遣戍”時,“縣嗇夫”負主要責任,“尉及士吏”則次之。但處罰是一樣的,皆為“貲二甲”。
那么,《戍律》中之“同居毋并行”表達的是何種含義?《岳麓書院藏秦簡(肆)》載:
以上簡牘中之“廖”即“瘳”,《說文》曰:“瘳,疾瘉也。”1不難看出,簡E.P.T53:26、E.P.T59:119和簡6.8表明,戍卒“病有廖(病愈)”后,須親自到所屬候官銷假,并言明“即日視事(即當天上崗之意)”。簡59.37和簡185.22是“詣府”報告戍卒“病有廖”,并可以“視事”的情況。簡311.6是一份封緘類文書。該文書的收件為都尉府,封緘人為“尉史承祿”。此“尉史承祿”指的是候官之尉史。這是因為“‘令史和‘尉史既可以作為地方行政系統中縣邑侯國的屬吏,也可以作為邊郡軍事系統候官的屬吏,這與他們最初是‘令的吏和‘尉的吏有關”2。總之,這份文書有三層意思:一是候官派遣“尉史承祿”呈送七月份九位生病吏卒“飲藥有廖名籍”到都尉府。且文書指明必須于“八月旦”送達。第二層意思則是記錄了封緘數量和方式;第三層意思就是封緘時間和封緘人。這份文書表明,戍卒“有廖”銷假后,必須按月呈報都尉府3。endprint
與漢簡中所反映的銷假制度類似,岳麓秦簡也有相關記載。但由于岳麓秦簡《戍律》中簡186/1255之前一枚簡牘殘缺,具體情況不明。筆者從“而舍之,缺其更”一語推測,戍卒返回戍所時,各地應提供相應之住宿,其因病“缺其更”,必須“以書謝于將吏”。如果“其疾病有瘳”或者“已葬”,則必須“遣往拾日于署”,并“為書以告將吏”。換言之,戍卒病愈或親人葬后,主管者必須遣戍卒前往署所報到,并由署所確定其上崗的日期。與此同時,還必須以書面形式告知戍卒的直接上司。反之,如果“所【將】”戍卒“疾病有瘳”或“(親人)已葬”,“劾已而敢弗遣拾日”,則主管官吏“尉、尉史、士吏”各貲罰“二甲”,連帶責任者“丞、令、令史各(貲)一甲”。因此,秦銷假時必須“拾日于署”,而此“署”乃指戍卒服役之署所。
三、“繕治城塞”制度
岳麓秦簡《戍律》對“繕治城塞”制度進行了詳細規定,這是因為“城塞”在古代戰爭中具有重要作用。所謂“城塞”,指的是某城之“塞”,如文獻中常見的“寇隴西、金城塞”4“復寇金城塞”5“出平城塞”“與鄧鴻等追擊逢侯于大城塞”6“鮮卑入馬城塞”7等記載皆可為證。《說文》曰:“塞,隔也。”8如《戰國策》云:“昔者齊南破荊,中(東)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之君,地廣而兵強,戰勝攻取,詔令天下,濟清河濁(清濟濁河),足以為限,長城鉅坊,足以為塞。”1同時,“塞”又指“邊塞”,如《廣韻》曰:“塞,邊塞也。”2在西北漢簡中,這種作為軍事設施的“塞”也不乏記載,如“持禁物蘭越塞(E.P.T68:74)”“匈奴人晝入甲渠河南道上塞(E.P.F16:3)”“匈奴人入塞(288.7)”等3。因此,“城塞”在古代戰爭中有著巨大的防御功能。正因為如此,秦官府才將之納入了《戍律》之范疇。
巧合的是,云夢秦簡《秦律雜鈔》中亦有一則史料與上引例3無論在文字抑或在文意上皆大體一致的簡文。我們由此可以斷定,云夢秦簡的這則史料其實應歸入《戍律》,如其文曰:“戍者城及補城,令姑(嫴)堵一歲,所城有壞者,縣司空、署君子將者,貲各一甲;縣司空(簡40)佐主將者,貲一盾。令戍者勉補繕城,署勿令為它事;已補,乃令增塞埤塞。縣(簡41)循視其攻(功)及所為,敢令為它事,使者貲二甲。(《秦律雜鈔》簡42)”4結合這兩則史料,我們可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第一,秦律規定了“繕治城塞”的人員構成。由于“城塞”在戰爭中具有重大作用,秦官府非常重視“繕治城塞”的工作。根據岳麓秦簡《戍律》中上報“屬所尉”的三類簿籍可知,這類工作的具體參與者包括如下幾類人員:
一是戍卒。從“戍者城及補城”“令戍者勉補繕城”和“增塞埤塞”來看,戍卒主要承擔筑城、修繕城池和“增塞埤塞”等工作5。這類“繕治城塞”者所形成的簿籍在岳麓秦簡中稱之為“用徒數”簿籍6。此“徒”顯然不是“刑徒”,而是戍卒。
二是“舂城旦、居貲續<贖>、隸臣妾”。登記這類筑城者所形成之簿籍,秦律謂之曰“舂城旦、居貲續<贖>、隸臣妾繕治城塞數”簿籍。據“徒隸少不足治”可知,“舂城旦、居貲續<贖>、隸臣妾”以及戍卒是“繕治城塞”的主要勞作者。
三是“黔首”。從岳麓秦簡《戍律》可知,只有當“徒隸少不足治”時,秦官府才會考慮征發“黔首”“繕治城塞”。不僅如此,《戍律》還對黔首“繕治城塞”進行了詳細規定:首先,法律規定征發黔首服役,必須“閑時歲一興”,其目的在于不耽誤農事,確保國家生產糧食的安全。其次,法律又規定“大夫以下至弟子、復子無復不復,各旬以繕之”7。這些“繕治城塞”者包括公士,上造,簪裊和不更等幾個爵稱之人。同時,秦《戍律》也規定了對“弟子、復子無復不復”等當享受“復除”之人也一同征發,且規定“各旬以繕之”。就無爵位之“公卒、士五”而言,一旦興徭,“繕治城塞”更是應盡之責。
第二,規定了“繕治城塞”的管理機構及其職責。上引《秦律雜鈔》中“縣司空署君子將者,貲各一甲”當有一標點,整理者將兩者連稱,恐誤!筆者以為,正確標點應為:“縣司空、署君子將者(署所主管)”。如秦簡《敦(屯)表律》:“署君子、敦(屯)長、仆射不告,貲各一盾。(簡34)” 8秦簡顯示,都官系統和縣廷皆有“司空”一職,但此處為縣廷之“司空”。簡文中之“署君子”指的是署所中有職位及爵位的官吏。其大意是說,如果戍者筑城和修補城池后未能確保一年而“城有壞者”,則“縣司空、署君子將者,貲各一甲”。
具體來講,秦“城塞”的修筑和維護由“縣丞、令、令史、尉、尉史、士吏”及其下轄機構負主要責任,“屬所尉”掌握簿書登記和考核工作。而縣廷機構下之縣司空具體負責“城及補城”工作。
我們知道,司空主要“掌水土事。凡營城起邑、浚溝洫、修墳防之事,則議其利,建其功。凡四方水土功課,歲盡則奏其殿最而行賞罰”1。至于具體如何“營城起邑、浚溝洫、修墳防”等工程,司空則需要大量役使人員2。那么,有哪些可供司空役使之人員呢?秦簡顯示,“城旦舂”“居貲贖責(債)”等觸犯法律者為司空役使的主要勞動力。因為這些已決之觸犯法律者不僅由司空監管下從事各種勞作,而且司空還負責追收拖欠官府之債款3。如里耶秦簡J1(9)1 A面:“卅三年四月辛丑朔丙午,司空騰敢言之:陽陵宜居士五(伍)毋死有貲余錢八千六十四。毋死戍洞庭郡,不智(知)何縣署,今為錢校券一,上謁言洞庭尉,令毋死署所縣責以受陽陵司空。【司空】不名計,問何縣官,計年為報。已訾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報,署主責發,敢言之。四月己酉,陽陵守丞廚敢言之:寫上,謁報,[報]署金布發,敢言之。/瞻手。”4諸如此類由縣級司空負責追繳“貲錢”的例子還有11例,如簡J1(9)2—簡J1(9)12等5。對這些拖欠國家“貲錢”者及其他惡性罪犯,一旦緝捕后,縣司空則采取“關入中央或地方行政長官府寺附設之‘獄”的措施;而對已決之犯罪,則“要除去桎梏,改戴較輕而便于勞作的鐵制刑具‘鉗釱,或除去刑具為‘復作”6。因此,縣司空利用手中掌握的大量“徒隸”就可從事“營城起邑、浚溝洫、修墳防”等工作7,其中,“繕治城塞”即為“司空”相當重要之職責。endprint
但《秦律雜鈔》中的戍卒“城及補城”則歸“署君子將者”具體負責。此處之“署君子將者”是指“尉、尉史、士吏”等主管官吏。又,從岳麓秦簡中所記之“縣丞、令、令史、尉、尉史、士吏”等總領“繕治城塞”工作來看,征發“黔首”來“繕治城塞”既是縣廷行政之要務,也是分管縣廷軍事工作之“尉、尉史、士吏”的職責。但如果是“別離與郡治和縣治的城塞”,則由“離城鄉嗇夫”具體負責“繕治城塞”8,其職責有如“城尉”。
可見,由于“城塞”在戰國秦漢時期具有重要的軍事功能,因此,“繕治城塞”既是包括司空曹在內之縣廷諸曹行政之要務,又是主管軍事之縣尉的職責。
結 語
綜合而言,《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所披露的有關秦《戍律》方面的史料,其中絕大部分為首次刊布,是我們深入探討秦戍役制度提供了鮮活而真實的第一手資料。大體而言,這批新史料反映了如下歷史真相:
一是秦存在“取庸代戍”制度。上引《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戍律》表明,秦律對“取庸代戍”者的爵位沒有限制,低爵位甚至無爵位者也可以雇傭高爵位者服戍役。不僅如此,秦法律對“庸代人者”和“取代者”的身體強弱和籍貫作了嚴格的規定,即“以弱代者及不同縣而相代,勿許”。這批簡牘還顯示,秦對“取庸代戍”者的管理也極其嚴格,如秦官府針對“取庸代戍”者建立了各種嚴格的文書登記制度,凡“【不當相代】而擅相代”以及“不謁書于吏”者,皆處以不同程度的貲罰之罪。
二是《戍律》首次披露了秦“戍者月更”及“君子守官”代役制度。岳麓秦簡《戍律》中所說之“戍者月更”,指的是“更戍卒”每月輪番駐守之意。尤為重要的是,這批岳麓秦簡不僅證明了云夢秦簡《秦律雜鈔》中“同居毋并行”屬秦《戍律》,而且還制定了任職于官府的吏員滿40天以上可以抵消一月之戍期的規定,亦即“君子守官四旬以上為除戍一更”。
三是秦律制定了嚴格的“遣戍”和請假銷假制度。秦律規定,“田時先行富有賢人,以閑時行貧者”。同時,在“遣戍”時,必須嚴格執行“同居毋并行”的政策。岳麓秦簡還顯示,秦針對“戍卒”制定了嚴格的請假和銷假制度。如更戍卒在署所,“父母、妻死遣歸葬”,必須向其戶籍所在縣“拾日”。在確定其請假真實原因后,由所在縣發文至署所,然后“遣歸葬”。一旦“其疾病有瘳、已葬”,必須由所在“將吏”核實,然后“遣往拾日于署”,并由署所之官吏確定其到崗日期。
四是秦律對“繕治城塞”的人員構成、簿籍制作、負責官吏的職責及其連帶責任進行了嚴格的規定。如更戍卒“城及補城”時,必須“姑(嫴)堵一歲”,一旦“城有壞者”,則“縣司空、署君子將者,貲各一甲”。可見,具體負責官吏有“縣司空”和“署君子”。但在維修“城塞陛鄣”時,則縣級各類行政官吏諸如“縣丞、令、令史、尉、尉史、士吏”等都承擔相應責任。其中,“屬所尉”還負責“繕治城塞”者的簿籍編制、登記和考核工作。根據這些簿籍可知,這些“繕治城塞”者包括“舂城旦”“居貲續<贖>”“隸臣妾”“戍卒”及“黔首”等。
概言之,岳麓秦簡《戍律》既反映了秦“徭戍”制度的完善,更體現了秦民承擔了各種繁重的戍役負擔。對此,主父偃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秦民的這種悲慘境遇,他說:“(秦始皇)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余年,死者不可勝數……又使天下蜚芻挽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糧饟,女子紡績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相望。”1可見,主父偃所言,正是當時秦戍卒生活的真實寫照。
(責任編輯:陳煒祺)
A Primary Study on the “Shu Lu” in the Qin Bamboo Slips Kept in Yuelu Academy
Zhu Degui
Abstract: Three new historical materials about “Shu Lu” have promulgated in the Qin Bamboo Slips Kept in Yuelu Academy Published recently. These new historical materials show that the system of “Qu Yong Dai Shu” existed in Qin Dynasty. In accordance with the provisions of this system, the rank of nobility was not restricted, but the laws of Qin Dynasty restricted the health status and origins about the employers and employees. Except that, the Qin Bamboo Slips revealed the system of “Shu Zhe Yue Geng” and “Jun Zi Shou Guan” in Qin Dynasty. Most importantly, the systems of the report back after leave of absence and the “Shan Zhi Cheng Sai” have been initially disclosed.
Keywords: Qin Bamboo Slips Kept in Yuelu Academy; Qu Yong Dai Shu; Report back after Leave of Absence; Shan Zhi Cheng Sai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