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云路
同胞家書
文/柯云路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數封大伯的信件。每封家書,大伯都以“親愛的錦祥胞弟”開頭。父親是極為細心的人,重要信件常會先打草稿,有些草稿會同來信一起存留,這就使得父親自己的文字也保留下一些。“敬愛的爾文胞兄”,是父親對大伯一以貫之的尊稱。
父親生長在上海浦東一個熱鬧的大家庭。奶奶一輩子生育過六男六女,12個子女存活下來8個,大伯和父親是僅存的兩個男孩,自然備受呵護。大伯年長父親5歲,讓長子成才是那個年代整個家族的夢想。在鄉下務農的爺爺奶奶勉力供養大伯讀至大學畢業,相當不易。待大伯能在社會立足,父親的讀書費用便全由大伯負擔。可惜由于戰亂,父親未能讀完大學就被迫輟學。
大伯并未辜負長輩的期待,成為頗有成就的建筑設計師。在2003年致父親的家書中,他這樣表述自己的人生觀:“在基點之上人分3類,一般努力,比較努力,很努力。”大伯顯然把自己歸于“很努力”的那種。他說:“我自幼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在每個環節都是努力爭取做到完勝。這是在工作中取得成功的基本所在。”大伯本名錦堂,大學畢業后考取一家法國人開辦的建筑師事務所并出國工作。在國外時為交往方便,改名爾文。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大伯“思念家人父母,毅然回國”(大伯家書語)。新中國成立后,他進入華東設計院,直到退休。他的“最后兩個設計作品是蘇州南林賓館和上海南京路海倉賓館,都得到好評”(大伯家書語)。
父親早年跟隨大伯工作歷練,在日記中用“恩情難忘,終身銘記”8個字形容胞兄的照顧和培養。新中國成立初期,父親獨自到北京工作,不久在“三反”“五反”運動中遭人誣陷,被打成“老虎”,關押在一處荒棄的校園,日夜受審,被強令交代“貪污罪行”。年輕的父親此前一直在大伯的悉心保護下,何曾遭遇過如此的險與惡?消息傳到上海家中,母親帶著年幼的子女,跑到大伯那里討主意。大伯二話不說,當即讓大伯母將她的金銀首飾悉數拿出,說救弟弟要緊,有天大的事等人出來再說。
母親將我們托付給爺爺奶奶,獨自懷揣著自家房契和大伯母的金銀首飾到了北京,用這些東西換回父親。清白的父親自然不服,反復申訴后,事情終于查清,的確有人誣告,真正的“老虎”被繩之以法,房契及大伯母的金銀首飾被原樣退還。這似乎是個喜劇的結尾,卻給父親的精神造成無法愈合的創傷。父親生前多次憶起這段經歷,感念大伯無私的救助,晚年更常常懷念兒時與大伯相處的快樂時光。
2008年春,那時母親已去世一年,大伯在信中平靜地談到生死,他說:“人生到了最后的階段,過去到現在正在眼前,未知以后如何難測,百歲的人總是少數。”這是大伯給父親的最后一封家書,而父親在回信中則對大伯說:“感慨歸感慨,還望多保重。”
2009年春,來京多年的父親無法排遣對上海親人的思念,不顧子女的強烈反對,堅決要去探親。其時大伯已是90開外的高齡,身患多種疾病;而父親幾年來也時常住院,所謂“風燭殘年”。父親到達上海的時候,大伯正住在醫院,耳朵全聾,聽不到任何聲音,而父親也要借助助聽器才勉強聽得到一兩句話。當年那個處處呵護胞弟的大哥無力地躺在病床上,耄耋之年的兄弟倆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相對微笑,用點頭和目光表達著彼此的情意。對于這次見面,父親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此次去上海探親,自己尚可緩步走路,但時常鼻子過敏流涕。遺憾的是爾文大哥身體不佳,7種病纏身。5月10日那天,我用大半天時間給大哥按摩,手、足、腹、面孔等,強作笑臉。臨分手時,忍不住悲哭而別!”
這就是兄弟二人的最后一次見面。
晚年的父親每逢年節都會給大伯一家寫信問候,并寄一點錢表達心意。他的這些信件都留有底稿。他記下的最后一筆匯款在2012年1月,就在這個月,他所尊敬的大嫂去世,不到一個月后,“敬愛的爾文胞兄”也撒手人寰。因父親那時已極度虛弱,怕他傷心過度,我們只將大伯母去世的消息告知,也就是說,父親生前并不知“敬愛的胞兄”已先他離去,還常以“敬愛的胞兄尚高壽在世”引為自慰。
父親是與大伯同一年離世的,直到最后都對大伯懷著深深的眷戀。日記中有不少地方記述他對大伯的牽掛,他“常在夢中與之相會,醒來后輾轉反側,再難入眠”。
血濃于水,這就是同胞手足之情,恐怕當代的獨生子女們很難體會。而在互聯網時代,電話、視頻、微信等早已取代了家書,即使是親人間的聯絡也不用那些貼著郵票的信件了。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于我而言,父輩這些手寫的家書彌足珍貴,我會永久保存。
摘自鳳凰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