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與圖

說自己的畫，其實并非易事。畫放在一起呈現的是一段旅程，在這個過程中，有時想理出感受的究竟，卻覺得語言隔膜；有時被表達的沖動所迫，其實來不及思考。梳理一下長時間伴隨我的“意”或許能更好地解釋形成的“圖”。

一

我的家鄉在中國最北的省份黑龍江，這里給了我感受和素材的“原始積累”。有朋友說我愛畫老人，想來或許與我童年環境里老人比較多有關。小時候我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也時常跑到三里地外的姥姥姥爺家，日子過得悠長而充實。我家北面不遠處是杏山鄉敬老院，我常去那里玩耍。其中有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曹喜。曹喜個頭不高，駝背，腦門很鼓，平時很少說話卻總是笑瞇瞇的，像他的名字一樣。每年夏天，他都會在南地頭溜達，為敬老院看莊稼，防家畜毀壞。小學放學的時候，我家的小黑狗會在路口接我，曹喜經常在地頭烤幾個新土豆等我回來吃?？就炼沟幕鸷虬盐盏脴O好，這是我的特殊“待遇”，當然也少不了小黑的。還有非常和善并愛聊天的老趙頭、滿臉花白胡茬吹著笛子去放牛的“小趙”、熱情愛干活但說不完整句子的權子、鄰居家的老人，都是我的“忘年交”。這個時期，除了本子、紙片，地上、墻上、樹干上也時常出現我的“作品”，他們自然是我的“觀眾”。

二

本科時，尤其是前兩年，系里倡導多畫速寫，當時還請許勇以速寫為主題作了講座。每學期開學時，各系都會組織假期速寫作業匯看并展覽。起初是同學之間互相畫，尤其在寢室，姿態豐富，大家一度像狼尋找獵物一樣打量著同學，一有機會，就抄起速寫本“咬住”不放。整天琢磨著啥能入畫，畫器物、畫窗外風景，后來又走出去畫。周末，能熬夜的結伴去沈陽站和北站，擅長起早的去學校附近的保安寺早市，東陵、北陵、渾河邊都留下過我們的足跡。有的同學去食堂和回寢室的路上也邊走邊畫，本身即是一景，大家也習以為常，畫速寫成了一種風氣。下鄉寫生是更加暢快的畫畫時光，也是上學時每年的念想。山里的空氣似乎比城市里的清新，大家爬山、畫畫、聊天，睡得很少也絲毫不覺疲憊。

隨著對老師們提出的問題的思考，認識到不論是速寫還是素描，重要的是看怎樣表達，要是自己的畫。于是畫畫的速度放慢下來，從抽象因素的角度來“破譯心靈的密碼”，多去品味畫面了。這個過程也由造型訓練、搜集素材而兼顧構圖推敲和語言探索。

水墨人物畫寫生的狀態是“沉靜中的洶涌”，一筆一筆地去捕捉形與感覺，笨拙與遺憾相伴，樂此不疲。一切事物都處于時間和空間的流動之中，畫不只是畫眼睛所見，同時要關照看不見的真實，進而表達精神空間。畫的品質往往取決于畫的愿望是否強烈，程式化的真實便不再是真實。

三

讀研期間，導師帶我們由中原到西北的藝術考察讓我難忘。面對原作和現場，感受了彩陶、青銅器、雕塑、畫像石、畫像磚、壁畫等門類的作品，時間跨度主要涵蓋先秦到元代。古道、石窟是我時?！吧裼巍钡牡胤?，工作以后又比較系統地走了兩趟。這些作品常有出人意料的表現力，或造型精到傳神令人嘆為觀止，或手法樸素直接氣勢浩蕩，更不乏意趣盎然的巧思奇想。把人物、動物、事物進行“有意味”的造型轉換，制作的方式、方法體現著古人的藝術水平和精神力量。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以及美術史書寫的“主流”視角，使古代工匠之作退出畫壇關注的視野，以致于被長期遺忘。故而，我稱這些作品為“沉默的傳統”。

拿人物畫來說，從考古成果與文獻資料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卷軸人物畫與石窟藝術以及墓室藝術存在諸多關聯，形成一種藝術生態。宮廷貴族藝術雖然是為統治階層服務的，但其作者主要從民間篩選，為創作提供了實踐場域。魏晉墓室壁畫承接漢畫的成就，并開啟新的時代風尚，其建筑和繪畫要素也影響到本地區的石窟營建中。有些名家本身就以繪制壁畫著稱，代表時代的藝術高度，其畫風可以遠播幾千里之外的石窟之中。南朝謝赫所推崇的“氣韻生動”既是前人藝術實踐的總結，又成為后世藝術品評的標準。實際上各藝術門類都有造型語言和智慧的貢獻，從不同角度詮釋了“氣韻生動”。

四

在美術史生成的過程中常有這種現象，即前人作品的價值在后世的審美選擇中得以重新評價，往往看似復古而實則意在求新。20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藝術創作者和研究者重新審視古代工匠作品的藝術價值，也改變著人們對于傳統的認知。無名工匠們敬業虔誠，他們的作品曾是藝術生長的沃土，忠實地記錄了古人對生命狀態和時代精神的表達。當作品的功用性退去，還能給人啟發和震動，這部分是其本體的價值，也是直擊心靈的魅力所在，所以仍然很“當代”。

從客觀上來看，文人畫的理論建構一方面拓展了中國畫的新境，一方面遮蔽了功用性作品的成就。這些作品成了畫史選取完“標本”之后忽略的部分。被揀選出來的畫史名單，一定程度上制約著后世的目光和思考。這些隱藏著藝術表達秘密的古老作品與文人士大夫繪畫、宮廷繪畫等處于主流位置的藝術一起構成更為完整的傳統。比討論高低雅俗更重要的，是望見了傳統的遙相呼應、根脈相通。

作為創作者，在這個多元文化交流碰撞日益頻繁的時代，更有條件把自己置于開放的知識結構中。主動走出習以為常的專業舒適圈，使所見、所感、所想與生活重新連接，在沉浸與反觀中，表達屬于自己的真實。

黃瑞

1979年出生于黑龍江省肇州縣。

本科和碩士研究生畢業于魯迅美術學院中國畫系。

2009年任教于長春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中國畫教研室主任。

2020年畢業于中國藝術研究院，獲藝術學博士學位。

獲國家藝術基金2020年度青年藝術創作人才資助項目。E48B7F46-0E4A-43F7-847A-9B6DA7C70F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