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肝膽外科之父的醫者仁心

冷無霜

60年前，他搭建了第一張手術臺，到今天也沒有離開。手中一把刀，游刃肝膽，依然精準；心中一團火，守著誓言，從未熄滅。他是不知疲倦的老馬，要把病人一個一個馱過河。他，就是中國肝膽外科之父吳孟超。

破譯肝膽密碼

新中國成立時，吳孟超為華東軍區醫院（第二軍醫大學前身）住院醫生。讓他驚喜的是，兩年后，恩師裘法祖也來到上海，受聘為長海醫院兼職教授。吳孟超去看望老師并講述了自己的迷茫，他并不滿足做一個普通的“開刀匠”，可是一時也沒有明確的發展方向。裘法祖對他說：“世界醫學發展很快，但肝臟外科是世界難題，中國在這個領域更是一片空白，而我國又是肝臟疾病高發地區，如果你有決心，可以往這個方向發展。”老師的話讓吳孟超茅塞頓開，他暗下決心，要在肝臟外科領域做出一番成績。

沒有教科書，沒有符合正常生理的肝臟解剖理論，也沒有成功的肝癌切除手術先例。吳孟超在老師的幫助下，找來了美國人編寫的《肝臟外科入門》。為了盡快把書譯成中文，吳孟超在得了細菌性痢疾、高燒40度住進隔離病房的情況下，仍在琢磨一個詞一句話的譯法。本來需要約一年時間才能完成的翻譯任務，吳孟超只用了三個月。

在一次學術交流中，一個外國醫療代表團成員參觀了吳孟超所在的醫院后，傲慢地說：“中國的肝臟外科要趕上世界水平，最少要二三十年時間。”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吳孟超，他連夜向醫院黨委寫了一份建議組織攻關，向肝臟外科進軍的報告，醫院黨委很快同意了他的請求。

吳孟超查閱了以往肝臟手術的記錄，發現手術失敗的原因多數是因為對肝臟解剖關系認識不清，導致手術過程中大量出血。要想成功進行肝臟手術，必須搞清肝臟上各個部位的管道走向和分布規律。

吳孟超把一間臨時搭建的草棚作為實驗室，研究肝臟血管的分布。經過無數個不眠的夜晚，受到當年容國團獲得乒乓球世界冠軍的啟發，他異想天開地采用做乒乓球的賽璐珞當灌注材料，成功地解決了困擾他很長時間的標本定型問題。吳孟超欣喜若狂，一鼓作氣做出了108個肝臟腐蝕標本和60個肝臟固定標本。在這個過程中，他和同事對肝臟結構從混沌到清晰，直到爛熟于心。

吳孟超提出了“五葉四段”肝臟解剖理論，并對一名女性患者成功完成了首例肝癌切除手術，實現了肝膽禁區的手術突破。

連闖肝膽禁區

吳孟超沒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悅里，他利用工作之余，觀察研究術后肝臟的生化代謝規律，發現了常溫間歇肝門阻斷切肝法，進行了肝中癌瘤切除術，突破了禁區中的禁區。時機已成熟，在吳孟超的強烈要求下，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醫院設立了獨立的肝膽外科病房。相關科室剛剛組建好，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吳孟超就迎來了人生中的一個巨大考驗。

安徽舒城的陸本海找到吳孟超求救。看到病人，吳孟超大吃一驚，40多歲的男人，雙手捧著大得像十月懷胎的肚子，痛苦萬分。吳孟超給他做了仔細的檢查，最后斷定陸本海腹內長的是一個特大肝海綿狀血管瘤。這種病最理想的治療方法是手術切除，但手術難度太大，極容易有生命危險，當時國外也沒有類似的手術成功紀錄。

切除還是不切除？吳孟超內心在激烈斗爭。不手術的理由很充分，病人無話可說；做切除手術，萬一失敗，自己被人看笑話是小，剛成立的肝膽病房的聲譽就會受到影響。經過一夜的思考，吳孟超做了決定，他對同事說：“前人沒干過，外國人沒干過，我們干，不干怎能在醫學上有所進步，如果失敗了，我一個人來承擔責任。”

吳孟超制訂了周密的手術方案，醫院也調集了幾十名醫護人員從各個方面做好了急救準備。

病人腹部被打開，一個被血液充漲成藍紫色的超大瘤子隨著病人的呼吸起伏，在場的所有醫護人員同時驚叫出聲。12個小時后，重達18公斤的瘤子被剝離，這也是當時國際醫學文獻報道中記載的最大的被成功切除的血管瘤。陸本海一個半月后痊愈出院。

攻克這一世界難題后，吳孟超又開始了肝癌早期診治的課題研究。

一天中午，吳孟超剛做完一臺大手術，準備回辦公室好好休息一下。路過2號手術間時，護士攔住他慌張地說：“手術大出血了，正在搶救！吳老快來幫忙。”吳孟超一聽，轉身就沖進手術室，只見臺上病人的腹腔內都是血，主刀醫生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看到吳孟超，就像看到了救星。吳孟超立馬走上手術臺，用紗布帶子捆扎肝臟的出血部位止住出血，這絕對是一個非常規動作。事后主刀醫生問他：“您當時想沒想過，如果搶救失敗，可能毀了你一世英名啊！”吳孟超一聽這話，臉板了起來：“是我的名聲要緊，還是救病人的命要緊？任何時候、任何人，只要遇到處理不了的問題，不管我在干什么，都要及時向我報告，我會立即趕來支援。”

全國第一個肝膽外科專科醫院成立后，吳孟超擔任院長，并在短短幾年內發展成為國內最大、國際唯一的肝膽外科疾病診療和研究中心。

“術仁”兼具

從醫半個多世紀，吳孟超始終記得恩師裘法祖的話：“醫術有高有低，醫德最是要緊。”對于時下醫院里一些收紅包、拿藥品回扣的不正之風，吳孟超深惡痛絕。他在醫院立下規矩：如果病人帶來的片子能診斷清楚，絕不許做二次檢查；能用普通消炎藥，絕不用高檔抗生素；手術縫合盡量用手工，不用高價格的機器縫合。

有一天，兩個中年婦女找到吳孟超：“吳院長，這是我哥的肝臟片子，麻煩您看看，這個腫瘤能不能手術切除。”吳孟超仔細地看了十幾分鐘后，表示這個腫瘤可以切除。兩個婦女立即放聲大哭。原來，之前在另外一家醫院就診時，醫院沒有經過她們同意，就把病人收進了肝移植病房，并告訴她們說：肝上的瘤包著血管，無法手術，必須做肝移植。醫院有兩個供體肝，一個是好肝，40萬元；另一個肝帶有乙肝病毒，可以便宜到20萬元。

吳孟超聽完怒不可遏，拍著桌子說：“這簡直是醫者中的敗類，這個手術我親自來做。”吳孟超先后兩次召集多名專家會診，制訂手術方案，順利切下了病人的腫瘤。

一位福建的許姓老人被確診為肝癌晚期，經過多年治療，家里早已一貧如洗。強烈的求生欲望，令他孤身一人來到上海碰碰運氣。在好心人的指點下，他找到了吳孟超所在的醫院。當班醫生見他面黃肌瘦，破衣爛衫，錢也不夠住院，便請示吳孟超怎么辦。“還能怎么辦？收下，錢的問題我來想辦法。”

吳孟超親自為老人做手術。術后初期老人進食困難，吳孟超就買來稀飯親手喂他，老人一邊吃一邊流淚。老人的家人得知他還活著，忙帶著家里僅有的幾只雞來到醫院，見到吳孟超就跪倒在地，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吳孟超意識到自己的刀法再精，能治療的人也有限，必須不斷地培養人才。這些年，他先后培養了260多名碩士、博士研究生，1000多名肝膽外科人才，其中有18人更是獲得了中國青年科學家、長江學者獎勵計劃特聘教授等榮譽。

在2017年3月揭曉的央視“2016尋找最美醫生”公益活動中，吳孟超成為最年長的獲獎人。對于95歲高齡仍然堅持在手術第一線，好多人表示不解：“您為什么要如此辛苦自己，為何不歇息歇息，安享晚年？”吳孟超答道：“我沒有其他愛好，為病人做手術就是我最快樂的事情。只要我活著一天，就要和肝癌戰斗一天。”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吳忞忞 mwumin@qq.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