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佟佟
永遠處在貧窮恐慌中的單親母女
□ 黃佟佟

娛樂新聞鬧哄哄,朋友圈里大家開始討論單親家庭,特別是母女單親家庭那緊密的“互利共生”關系。《黑天鵝》里那母親霸占女兒生命的病態控制關系,還有《白夜行》里母親利用女兒的病態剝削關系……
在這些作品里,母親通常是較弱的一方,但奇怪的是,弱的母親反而更令人發指:《白夜行》里毫無工作能力的母親哄騙女兒給附近的戀童癖玩樂,“惡魔很多,不止一個”,而事件發生時身為母親的她竟然會面無表情地在附近蕩秋千,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母親?我不諳世事的朋友問。她們很幸運,沒有見過真正的貧窮,沒有見過真正的絕望,怎么不會呢?這樣一些永遠處在謀生恐慌里的單親母女我見過一些,雖然不會像影視作品中的情節,但也足夠我感慨了。
我有個鄰居姐姐,叫小白,她比我大一屆,是個眼睛大大的漂亮姑娘。很小的時候,她父親就因為一次化工原料泄漏事故去世了,母親頂替進了廠里當保潔員,那時我最愛去她家玩,一是因為她們家很少家具,又弄得很干凈;二是因為白媽媽不像我們廠的其他媽媽那么兇神惡煞,她對所有小孩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對大人也是一樣。后來我才理解她那種略帶討好的笑容大概也是出于一種恐慌,生怕得罪了誰。
人就是這樣,越怕什么越來什么,生怕沒了工作就偏偏碰上九十年代下崗潮,白媽媽成為第一批裁員下崗的人。別人家都是雙職工,裁了一個,還有另一個,生活通常維持得下去,但小白家只有一個人上班,她母親的工資是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
那時小白才讀初中,怎么辦呢?白媽媽出去打過一段時間工,也擺過一陣米粉攤子,但都因為身體不好頂不下來。再后來在宿舍區開了一個賣煙的小檔口,也賺不到什么錢,人都下崗了,還抽什么煙呢?我偶然在她家吃過一次飯,桌上擺了臘肉是招待客人的,咬不爛,還有一碗燙白菜,據說是晚上偷偷去菜市場拾的——菜販子掰下丟在地下的黃的爛的不要的葉子用開水燙一下炒來吃,母女倆誰也不肯多夾一筷子,只讓我吃,我也吃不下,因為完全沒有油。
初中畢業,我去讀高中,她讀技校,我就聽說小白和外廠一個書記的兒子好上了。有次小白生日,我們去她家,看到小白和書記的兒子用枕頭打來鬧去,恩愛極了,白媽媽則在一旁端茶倒水各種殷勤招待,眼神光芒四射,仿佛眼前這個男孩子是她們母女倆的救星。“進了廠后我們就結婚!”年輕的小白篤定地說,但等我讀大學的時候聽說小白和書記兒子分了,一氣之下,小白去市里的夜總會上班,也交過一些男朋友,但都無疾而終。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她和一個中年男人挽著手在一起,她跟我介紹這是她老板,后來我聽我媽說,她跟了一個到這里開工廠的臺灣老板,臺灣老板當然是有老婆的,小白這可是一著險棋啊。
大學時光過得快,轉眼又是一兩年過去了,逛街時我意外發現小白姐姐開了一家花店,容光煥發做老板娘了。她熱情地把我接到她新買的房子里,告訴我她就要結婚了。
我問是誰?她笑嘻嘻地說是個小老板,還有點錢。那以前那個臺灣老板呢?“我們原來就說好了是十五萬一年,他給了我五十萬,但是我哪里有這么輕易讓他跑路,我就和我媽聯手騙他說我懷孕了,在醫院搞了化驗單,他沒有兒子,特別想要個兒子,結果就給我買了這套房……后來實在編不下去了,就騙他說我摔了跤流產了,地上都是血……”小白得意地跟我訴說她的雄偉戰績,我腦補了一下過程,開始真心佩服白媽媽和小白了。
說真的,要騙一個老于世故的中年男人是相當的不容易呢,結果她們也做到了,真正的高手在民間啊。
后來小白當然就結婚了,生了個女兒,跟老公也老是吵,吵的原因無外乎老公不肯給她錢。有段時間,我們聊天的主要內容都是她講述她們母女倆如何齊齊上陣,一個演紅臉一個演白臉,逼老公給錢,大部分的時候成了,也有時候不成,不成時她就會咬著牙和我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再后來我到廣州,慢慢見得少了,她一般每年給我打一次電話,每次都會興致勃勃報告她的生活新進展,比如她離婚了,比如她又買了新房子,比如最近又找了個怎樣的男朋友,而她又是如何和媽媽一起與那些男朋友斗智斗勇的。
“你找了男人沒有?你要快點找啊,你一定記得姐姐的話,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一定要搞他們的錢!”每次聽到電話那頭白姐姐的貼心提示,我都打起了哈哈,恍然覺得那邊是另一版本的葛薇龍,畢生所有的聰明才智不過是在做兩件事,一是找男人,二是搞他們錢,但她比葛薇龍幸運,她還有一個全心全力助她成功的好幫手。
2015年春節,我回了一次老家,小白帶著母親女兒一定要請我吃飯。她現在過得不錯,有房有車,依然時髦,但見老多了,顯然是操心操的,女兒胖胖的,遠不如小白的靈泛精明,倒是白媽媽一徑不老,白發蒼蒼,眼神銳利,二十年過去了,她們如今看上去不像母女,倒像是一對姐妹花,嗯,掘金姐妹花。
我知道廠里很多人都看不上小白母女,但我一丁點也沒覺得人們有資格看不起她們。《白夜行》里有一句話: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小白母女是真正活在漆黑夜里的人吧。
我總也忘不掉小時候吃過的那餐飯,整個客廳里只有一張桌子幾條凳子,默默對著一碗燙白菜扒著飯的一對沉默的母女,那畫面里有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懼。窗外的世界灰蒙蒙的,沒有一絲光照進來,我知道,她們自己也知道,她們有,且只有彼此。
那天點了很多菜,沒吃完,買完單,白媽媽已迅速地要來打包盒,而小白則在一邊指揮母親如何分配盒子。這四十年,怕是再沒有比她們倆更默契的搭檔了吧。“不要搞灑了!蠢得死!”小白厲聲喝止女兒,聽得我渾身一抖,只覺悚然。
(摘自《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