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一城夢，明月百年心

王思宇

一

2017年1月8日的夜晚，鷹潭龍虎山間彎彎折折的柏油路上。

因為記錯時間，而錯過了景區(qū)游覽車末班車的我，拄著自拍桿走在四下無人的山道。我打開包看了看，水沒了，手機也早已關(guān)了機，旁邊倒是放有一本《道德經(jīng)》，令我內(nèi)心一陣悸動。

當時，高風晚飛，四下靜謐，豐子愷有句話說“幸有我來山未孤”，讀來也是應(yīng)景。抬頭看見月亮掛在天上，流光皎皎，看得人心顫，我踮著腳伸直手掌，試圖去縮短和月亮間的距離。風停了，風又起，帶著山間的種種故事掠過我的頸項。心里咯噔一聲，裂帛一聲。我倒不是害怕，就是突然覺得像是有一樣東西掉在了歲月里，卻又不知道是什么，心里一會兒輕盈，一會兒沉重。

回到青年旅店時，大廳的燈還亮著，橘黃色的光融進門外的夜色。

次日，我一覺醒來，看著天花板，恍惚間像是有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過安靜的清晨。就像昨晚，我完全不明白那種感覺，只是覺得，月亮在看著，我應(yīng)該在黑夜里全力向前；就像不明白一切為了什么，只是明確心不該成為一口干涸的枯井，只住著一城華燈的繾綣，卻映不出明月的眉眼。

于是，我終于看清了那個問題——《道德經(jīng)》之于我，不是給予，而是引路。在霜雪以后，在蟬鳴以前，能為心畫上一雙看見明月的眼睛，二十二年的人生積蓄成的力量，留給漂泊一世的靈魂，就釘在月亮上。

二

選擇歷來是人生一大難題，因為很多難題就源于一個“最”字。但當我問記憶要一本對人生產(chǎn)生影響的書時，答案出現(xiàn)得很干脆——就是《道德經(jīng)》。

我生來性子慵懶，通篇背誦《道德經(jīng)》是國學班老師的考查作業(yè)。當握著書坐在路燈下的馬路牙子上，撓著熱辣的腳踝背誦時，我忍不住一陣埋怨——這遭，算是被蘇東坡騙了——嶺南不止有荔枝，還有蚊子。

旁邊宿舍樓，整棟的燈都亮著，燈火通明。而路燈的光，映在地上，模模糊糊的似十五的滿月。

它就像在等著。風來，它在風里等我；雨來，它在雨里等我。那樣的一個個夜晚啊，感覺像是一點點拉開了的序幕。

《道德經(jīng)》有八十一章，我便剪了八十一塊小紙，放在盒子里。那個明黃色的小小盒子，裝著我小小的夢想。

規(guī)定的考查時間到了，終于輪到我了：“老師，你不用提醒第一句了，直接說章數(shù)吧。”

那一刻，我就感覺腰板挺得直直的。

心向悅之，求而得之，人生中多么大的一件樂事。

說實在的，背誦《道德經(jīng)》，不是什么難事。但有些道理要真正遁入日常中，才能真正去觸摸、感受，才能將內(nèi)心的觸動轉(zhuǎn)化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能量，讓我在這平庸中找到一個支點。

《子不語》中有個蔡書生的故事，仔細想來頗有幾番滋味。

故事的大意是：書生在杭州北關(guān)門外買了一處鬧鬼的房屋，一人在房內(nèi)點燈獨坐。半夜，只見有一個脖上系著紅綢子的女子飄然而來，向書生盈盈拜下。隨后，女子在房梁上系了一根繩子，蝤蠐之脖伸將進繩套。而后，女子又在旁邊系了一根繩子，向書生微笑招手。

深夜，女鬼與書生，大多是《聊齋》的套路。若真如此，也就沒必要浪費篇幅來講這故事了。

蔡先生伸進繩套中的并非是脖子，而是一只腳，女鬼愣了半天，說：“你錯了！”

書生微微一笑：“是你錯了才有今天，我不會像你這樣錯！”

故事的結(jié)尾頗讓人感慨——“鬼大哭，伏地再拜去”。

這燈火流離，繁華如夢中，人們不是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恰恰相反，是太清楚了。所以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人們?nèi)菀撞桓市模瑓s又容易妥協(xié)，不明白應(yīng)該在何時對角落里的碎片視而不見。梁上有套不可怕，怕的是心上有套。

坐在明月懷中背《道德經(jīng)》，我真正感受到，一切自信和從容皆源于心。打拼、上進，每一步努力，不是為了生活表面的體面、安寧，更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而是為了不去欺騙自己，是為了不辜負。

《道德經(jīng)》引領(lǐng)著我體驗了平凡生活中難得的人生體驗，心里郁積的許多感情和雜念得到了噴薄。

這是十分難得的，就像讓一個以為黑暗是全部的人，突然看見了光明。于是懂得了思考是每個人都有的權(quán)利，而且我十分向往這種思考。這種感覺就像沖浪，無論風浪有多險，無論沖浪本領(lǐng)有多差，都得堅持下去，因為再不想回到黑暗中去。

漲潮在《幽夢影》中，將讀書分為三個層次：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

月上中天，我透過枝葉縫隙，窺見皎皎光芒。我的水陸雜陳，不過《道德經(jīng)》中的茭麻蔬麥。

三

“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這是張岱在《夜航船》里的自白，妙得緊。

沒了世俗的追求與渴望，是解脫，是沉睡，是心靈的最終審判。可那是死亡才想去擁有的權(quán)力，我不愿意。弱冠之年，錦城十里，春風無價。華燈齊上了，如何憂愁夕陽西下。花開花落眨眼間，人生愁苦了無邊，若耽擱在愁苦之中，誤了花期多不值得。

讀至此處，是否頗有感觸？

咦！不要被我騙了，就算不知道“言語道斷，心行出滅”，也該明白“道可道，非常道”。這個世上皆以閱歷之深淺為所得之深淺，哪有單純的一句話可以讓人醍醐灌頂?shù)模嬲軌蛉绱说模侨藗兦星袑崒嵉囊欢谓?jīng)歷。而那些話，不過是火藥倉庫里一根劃燃的火柴。

這二十多年的人間煙火，味道足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