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決

許建立

龜裕縣有座松香山，山腳下有座松香亭，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一位落魄書生在那兒煮茶擺棋。書生叫李其山，癡迷珍瓏棋局，每逢棋友，便焚香對弈，樂在其中。但大多時候，棋友難逢，李其山就在此煮茶，供過路人解渴。

這天，一戶人家趕著輛馬車，到了松香山腳下，在此歇腳。李其山恰好煮了一壺?zé)岵瑁兄魅撕攘瞬柚螅澆唤^口，說茶有股松香味。倒是男主人的公子，對李其山所擺的棋局不屑一顧，拋下一句：“若李公子不服的話，可到南堂街中段的一間古董店找我對弈，在下孟因。”

過了幾日，龜裕縣刮風(fēng)下雨，李其山就沒有去松香亭，路過南堂街時，李其山想起孟因說的古董店。尋了一通，果然有一家。

管家見一人推門而來，趕緊迎上去：“不知公子是買寶還是售寶？”李其山說：“在下想打聽孟因公子是否住在此處。”管家說：“公子稍坐片刻，待我去稟報我家公子。”

不一會兒，管家把李其山帶入一個偏門，走了幾個回廊，到了一間書房。

李其山見書房里掛著幾幅斗蟋蟀的畫作，正睹圖愣神，肩上被一把折扇打了一下，忙回過頭去，對方已先發(fā)話：“李公子終于來了，讓小生好等呀。”李其山作揖道：“失敬！”孟因便端出一副珍瓏棋：“來，李兄，我們殺一盤龍水吟如何？”沒等李其山應(yīng)承，一個殘局早已布好。這龍水吟困怠之局，說的是白棋子的走勢。孟因要李其山挑一子，李其山拿起一枚處于劣勢的白棋子，把形勢大好的黑棋子局面讓給孟因。

一場酣戰(zhàn)下來，李其山竟然險勝一著，孟因驚呼不可能，不過，棋輸了就輸了。臨別時，見李其山對棋子似有眷顧之意，孟因笑稱：“李兄若肯賞臉，在下就把這副珍瓏棋相送。”李其山受寵若驚，推辭不應(yīng)，哪知孟因送至店外，早已令管家將打包好的棋罐送上。

沒幾日光景，便是初秋。李其山出了趟遠門，回到龜裕縣時，天公不作美，突降大雨，李其山剛好在灞柳橋頭，不能過河，只好待在灞柳橋邊的一座空屋內(nèi)。豈料這場雨下了一天一夜，河水漲得很兇猛。

為打發(fā)無聊黑夜，索性掌起燈火，摸出隨身攜帶的棋罐，擺上棋盤，左手執(zhí)黑子，右手執(zhí)白子，一個人下起了珍瓏棋。

只聞空窗外，雨是越下越大，陣陣風(fēng)把冷秋的雨吹進了空屋，冷意漸甚。李其山邊烤火取暖邊下棋，不知不覺，人竟倚在柱子旁，做起夢來。

夢中的李其山，還是因風(fēng)雨滯留在此。這時候，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老者，拄著根拐；一個是年輕公子，肩背著帶藤蔓葉的野薯，估計是在山腰路坡上挖的。

公子見有人生火，不客氣地霸占了火堆，嘴里說道：“讓開！讓開！”然后扯下還沾著泥土的濕漉漉的野薯，烤起來。李其山不想跟此人計較，便收拾棋罐識趣地躲到邊角。老者看到公子的行為，目露輕蔑之色，道了聲：“好大的雨！時運不濟，乃是災(zāi)年！”

老者的拐杖，杖頭把手上雕的是一條三角蛇的頭部，連著杖身，這倒成了一根蛇杖。老者拄著蛇杖走到火邊，公子不耐煩地罵道：“老不死的，去去去！本公子餓死了！”老者卻笑問：“請問公子尊府在哪兒？”那人白了老者一眼：“名號說出來，嚇你一大跳。河澗府的孟府知道嗎？要不是那場痼疾，本公子哪能淪落至此！”

老者笑道：“聽說不是痼疾害人，而是孟公子賭棋輸了，得罪了人，被人在孟府的井中下了什么藥，害得孟家從此淪落，你還有臉自稱姓孟。”孟公子被老者一頓搶白，好沒面子，作勢要把老者轟走。老者識趣走開，卻回過頭來道：“孟公子，奉勸你別饑不擇食，小心命將休矣！”說完老者坐在了李其山的旁邊。

沒多久，烤野薯的香味傳來，孟公子一頓狼吞虎咽。卻聽老者自語道：“這野薯的本名，現(xiàn)今極少人知曉，它叫連心薯啊。薯葉呈心形，誤食之，命不久矣。”李其山真沒聽過，問：“不能拿來充饑嗎？”老者搖了搖頭：“它香味誘人，食下去卻是綁心的惡魔，束縛手腳，讓人動彈不得，猶死過去。在其周邊，會有一些惡毒的獸類，它們靜等哪個人誤食了，便會過來將其吃掉。”李其山要去阻止孟公子，老者道：“若要解此毒，只需喂他口血。算了，各安天命，來不及了。”說完指了指廊上橫梁，要李其山先行攀爬上去，然后把他也拉上去，不然，他們兩人的命也危在旦夕。老者似乎不是開玩笑，但望著高高在上的橫梁，李其山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沒法爬上去。老者讓李其山踩著他的拐杖，李其山竟然輕松上了橫梁。李其山的手夠不著老者，老者把那蛇杖遞上去，不知是李其山眼睛花了，還是蛇杖會延伸，李其山一伸手夠著了，感覺蛇杖軟如繩索，一用力，便把老者拉了上去。

兩人剛在橫梁上坐穩(wěn)，就聞幾聲狼嚎，一群惡狼闖入，再看那火堆邊的孟公子，已倒在地上，估計連心薯起作用了。那群惡狼虎視眈眈，一齊咬住孟公子，沒一會兒工夫，就把孟公子拖出了破屋，狼群消失了。

等火光滅了，李其山才從橫梁上下來，早已冷汗直冒。兩人躲在黑暗里，怕那群吃人的狼再度光臨。幸好野狼沒再回來，聽聲音外頭的雨也小了點。

過了許久，老者才悶聲悶氣地說：“長夜漫漫，下盤棋如何？”說完，摸到李其山的棋罐。李其山疑惑道：“伸手不見五指，如何下得了棋？”

老者笑道：“這副棋乃是夜光棋，你竟不知？”經(jīng)老者這一說，李其山果見那罐沿隱隱有熒綠的光芒從棋罐里溢了出來。老者設(shè)起棋局，告訴李其山，這一副靈棋，其中每枚棋子的命格皆被鎖定。李其山端詳著夜光棋，果然，在每枚棋子上都有古怪的紋理，標(biāo)示了棋子的身份。有的棋子頂多只是碌碌無為的士兵，有的則扮演著救難解危的將軍，作用大不相同。棋有輸贏，要看下棋雙方是否拿對了棋子。

老者從珍瓏罐里拈出一枚發(fā)著青綠光的大將之棋，落在縱橫線上，一下子就給白子造了個劫。李其山慧眼識珠，也挑出一個將軍，但他不知要下在何處。正當(dāng)他執(zhí)著白棋子的手靠近棋盤時，那枚大將之棋竟兀自引著他的手，把棋子落在某處。李其山一看，妙哉！這一落棋，斷了自家后路，卻也讓整盤白子活泛起來。

兩人又下了一個時辰，關(guān)鍵時李其山總能擦亮眼睛，不放過棋罐里突然出現(xiàn)的大將之棋。endprint

這時，老者搖頭道：“你手上的大將之棋被你用光了，可嘆啊！”李其山一掏棋罐，果然只剩下卒子棋了。只能靠智慧了，在這副靈棋面前，人的智慧卻失了靈性。被老者步步緊逼，李其山只得面臨兵敗如山倒的局勢了。

老者卻拈著一枚棋子，遲遲沒有落下，自語道：“其實，剛剛你看到的那個被狼啃盡的人，只是孟公子的虛殼妄念，是你在暗夜引他出來的。這副靈棋乃是孟公子平生所持，他為圖棋技大進，閉門造車，用指血養(yǎng)棋，以致走火入魔。后來跟人賭棋，竟忘了他會用棋，以致輸?shù)袅速€局，孟家才敗落。孟公子自小被指腹為婚，對方是一個古董商的女兒，名叫商雪。孟公子死后，這副棋傳到商雪手上，至于為什么到你手上，則是因為你長得很像孟公子，看來商家千金還忘不了舊情。而老夫，只是這珍瓏棋罐內(nèi)的一枚棋子。”老者言盡，突然詭異一笑，嘴里道，“看著！”只見一道寒光閃過，一枚熒光的棋子落在了劫眼里，一子定輸贏。李其山見那落子熒光閃閃，“蛇將”二字若隱若現(xiàn)，浮在棋子表層。

李其山大吃一驚，人也醒轉(zhuǎn)過來。火已熄滅，暗夜里，方見自己竟還執(zhí)著泛著慘白光芒的白子。

隔日，雨停了，灞柳河也不漲水了。等他來到南堂街，竟然聽到古董店里傳出哀樂聲。找管家一問，才知一度假扮孟公子的商雪中毒而亡，商家正在為她布置靈堂呢。

這消息讓人心碎，李其山感到心慌意亂，恍若隔世，不禁悲上心頭。待他進去見到那靈堂前的商雪，猶如睡過去一般，怎堪那贈棋之情呢？

商老爺悲訴道：“小女只是誤食了老夫從那灞柳河畔扯下的幾個野薯，這竟然要了她的命，都怪老夫手賤啊！”冥冥中，似乎早有定數(shù)。李其山猶記得那夢里下棋的蛇將，說那解毒之術(shù)，他當(dāng)即咬破自己的手指肚，伸到商雪冰冷的嘴唇邊。奇的是，只見商雪慘白的臉竟慢慢紅潤起來，看來腥血確實可以除薯劫。不一會兒，商雪醒轉(zhuǎn)過來。眾人面對這一變故，轉(zhuǎn)悲為喜。

商老爺更歡喜得不得了，果斷做出決定，要把小女許配給李其山，擇日不如撞日，讓喪事變喜事。商雪不禁紅霞撲面、含情脈脈地看著這個酷似孟家公子的李其山。商老爺就等李其山點頭了，哪知李其山卻拿出那副珍瓏棋，要與商雪再下一局。若商雪贏得了李其山，他自然應(yīng)下這樁姻緣；若不然，他可不敢乘人之危。

大堂之上，兩人對壘而坐。棋到終末，李其山捏起一枚棋子，猛見那棋子上若隱若現(xiàn)的“將”字，不禁遲疑停頓，望著眼前嬌羞可人的小姐，與松香亭著男兒裝假扮的孟家公子，真是判若兩人。最終他放下那枚將棋，拈起一枚卒棋，那卒棋兀自引著李其山把它落到了該落之處。商雪驚疑李其山下了這一子爛棋，遂乘機追殺，終于勝了李其山一局。李其山見商雪莞爾一笑，商家早已升掛起喜慶的大紅燈籠，等著為這對有情人完婚。

選自《金故事》2017.5

（段明 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