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親



這幾年,關于交通茶館即將被拆的消息傳出過多次,但也僅僅是停留在傳聞上,至今沒有成為現實。可是,隨著重慶黃桷坪長江大橋即將開工,黃桷坪正街這一片被納入拆遷范圍的老街,將隨著城市建設慢慢消逝在時光中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交通茶館自然在劫難逃。
這個擁有30年歷史的老茶館,也被許多人看作是重慶最后一間原汁原味的老茶館。那么,它真的會消失嗎?
恍如隔世的老茶館
在熱鬧繁忙的黃桷坪涂鴉街,奔放多彩的涂鴉和充滿時代感的小商鋪給人一種不真實的藝術感。而在販賣著各種小吃、咖啡的正街的一條小巷中,交通茶館低調地坐落在一間空門面里面。如果不是專程造訪,很容易逃出人們的視線。
穿過一小段走廊,低頭進入門內后豁然開朗。茶館是兩層的老式木架結構,房梁參差不齊,陽光透過縫隙射向墻面和桌面,恍惚之間像鉆進時間的夾縫,一幅年代感極強的畫面栩栩如生地展現在眼前。如同許多老式房屋一樣,茶館整個的采光條件不好,氛圍顯得陰暗,四下擺放著老式條凳和方形老木桌,桌上還有八十年代特供的綠色或者紅色熱水瓶,頭頂上轉動的四頁老式風扇是最精致的電影片場也復制不出來的韻味。茶館分為兩層,坐滿了下象棋、圍棋或是純粹喝茶聊天的人們,這中間以老年人居多。而每一個初次走進茶館的年輕人都會“哇”的一聲,正是對這保存得如此原滋原味的茶館最好的反應。
“聽說了,說黃桷坪大橋如果開始動工,要不了好久這里就會拆了,這么好的地方,拆了我們去哪兒擺龍門陣啊?”“莫亂說喲,不是說市政府為了保護好這些地方,拆遷范圍要重新劃分,這里也有可能不拆都嘛”“哎呀,就算不拆這里我看也搞不到好久了,哪里搞得到錢嘛?”……得知記者的來意,其中一桌正在聊天的老茶客便七嘴八舌地跟我們討論起來。趁著老板還沒到,我們也索性點上一杯茶,和幾位老人家海闊天空地暢聊。直到老板佘女士的姍姍來遲,才將記者從老茶客們討論美國大選的唾沫星子中解救出來。佘女士表示,最近來茶館的人特別多,很多都是一些帶著單反相機的年輕人,在了解到交通茶館有可能拆除的消息之后來到這里喝茶拍照,紀念這山城最后的老茶館。
交通茶館位于黃桷坪正街4號附5號,是隸屬于黃桷坪運輸公司的產業。黃桷坪運輸公司是集體性質的企業,而交通茶館最早則是運輸公司的員工食堂,現在進門左手邊堆放茶具桌子旁的小屋是以前的鍋爐房,而交通茶館牌匾樓梯下那間永遠鎖著的房間是當年員工的洗澡堂。1987年,國家號召集體企業采取多種運營方式,于是企業所屬的房子中,二樓變成了如今的交通旅館,一樓變成了交通茶館。佘女士便是黃桷坪運輸公司的老員工,1976年參加工作至今,熟悉的老茶客都稱呼她為“幺妹”。茶客們在這間茶館從青絲坐成了白發,而“幺妹”也在這里見證了茶館的興衰變遷。據佘女士介紹,最初茶館為了“跟上時代”,二樓擺放的是幾張臺球桌,在眾多茶客的要求下重新改回喝茶的木條桌凳。1991年到1992年之間,二樓還專門空出一片當做戲臺,讓演員或是票友在此唱川劇或者折子戲,《二十四孝》、《王寶釧選段》、《穆桂英掛帥》是最受歡迎的曲目,端茶倒水的“丘二”換了又換,總是維持在四個人。
被遺忘的時光
交通茶館仿佛從未改變,依然是一人一茶一棋,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一段幾米的小巷所隔斷,巷內巷外,兩個世界。就這樣,時光如白駒過隙,走到了2005年。這一年,對于小小的交通茶館來說,發生了一件大事。
隨著網絡的興起,因為看中交通茶館位置比鄰學校地區,有人想要將交通茶館拆掉開成網吧,而本身并不賺錢的交通茶館去掉房租、茶葉、人工等成本后利潤更是所剩無幾,所以公司也有意將店面盤出去。為了保住茶館,長期在茶館喝茶作畫的川美教授陳安建向九龍坡區政府上書,由自己和茶館每月各出1500元的租金,才讓交通茶館躲過一劫。10多年來,陳安建交了接近20萬元的租金。他只有一個要求,茶館壞了,可以修補,但原貌不能改變。他說這里有時間凝固的味道。陳安建的大多數作品都出白這里,那些老茶客就是他的模特,而交通茶館的每一處風韻,也都留在了他的油畫上。
慢慢地,人們在繁忙的生活中突然想起了這顆依然帶有濃重歷史感的滄海遺珠。2006年,寧浩在拍攝電影《瘋狂的石頭》時來到這里坐了幾天。點上一杯老沱茶,搖身一變成為滄桑的市井小民,也就有了電影中郭濤和幾十個棒棒在此“談判”的經典鏡頭,老板佘女士也至今仍保存著和郭濤、寧浩等人的合影。川美的老師和學生特別喜歡交通茶館,經常沒事過來坐一坐,有時還將自己的一些藝術展覽放在交通茶館舉辦。曾經有一位澳大利亞的男子,來重慶旅游之后愛上了這里,連續來此幾天,只是靜靜地喝茶,用并不流利的中文和周圍的茶客們聊天,描述著自己對于這里的喜愛和贊嘆。還有人為交通茶館專門拍攝了一部15分鐘的紀錄片,用光影記下了茶館的模樣,拍攝之后將制作的道具牌匾送給了茶館,也就是如今我們看到的懸掛在茶館中央的招牌。更有一些新人甚至將自己的婚紗照選景點選在了交通茶館,讓自己人生最美妙的時刻充滿了時代感和藝術感……
現在,茶館的一切依然如同30年前的樣子,茶的價格大部分也都在三四塊錢左右,可無限加水。很多老茶客白帶茶具茶葉,兩塊錢的開水費便可以坐上一天。來到這里,進了茶館,大家便是朋友。茶館的鑰匙都放在茶客那里,早上給茶館開門的也是茶客。茶館里泡茶喝的水也是茶館的魅力所在,自來水用鵝卵石加棕墊鎮過,目前這種制水方式已絕少看到,茶客們好的就是這一口被鎮過的水。抿一口茶,時間的味道滿溢。
那杯茶,那些人
范家強是這里最老的茶客之一,現在家已經搬到了國際村,卻要專程轉車到這個茶館來,就像赴一個永不結束的約會。“形象飽滿,大爺風范。”這是陳安健對范家強的評價,三個戒指,一串佛珠,在他身上看起來很搭,他管咖啡叫“加啡”,向人推薦一瓶辣木籽,說是可以增進酒量。見到記者時,抬手招呼坐下:“來嘛,娃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同時用手蘸著茶水在桌面上寫寫畫畫,“我是鐵路上搞美術的,自己也畫畫,也遭別個畫。這個地方,是當年全國鐵道部門的一面紅旗……”據范家強說,他師從過川美的魏老師。如今,范家強是陳安建畫筆下最好的模特。
張老頭也是這里的老茶客了,從茶館開張那天起就在這喝茶,現在依然每天到茶館里坐坐,這一習慣已經持續了幾十年。他說:“我以前就在黃桷坪住,現在搬到了毛線溝,還是會每天早上坐車過來,會會老朋友,擺一下龍門陣。”在交通茶館,你可以聽到各種各樣的市井奇聞,官場秘聞,大至美國大選,小到超市打折,在茶館里都能聽到真真假假的消息,這也是茶客們喝茶一大樂趣所在。和張老頭坐在一張桌子的劉老爺子接話道,“我是地地道道的重慶人,重慶哪個咔咔角角都走過,我敢肯定地說,這里是目前保存得最好的老茶館,所以現在我還是每天從中梁山坐車過來喝茶吹殼子。”在這里的茶客,記憶大多停留在了過去,高興時唱的也還是當年的川劇。據說,這里還經常有一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年輕男子,披著亂而長的頭發,來到這里要一杯三塊錢的茶水,卻總是讓周圍的茶客們請他喝。記者采訪時這人不在,“他不敢找我要,搞慣了我要決(罵)他。”一旁的范家強提起這個人憤憤地說。
據佘女士說,她們也聽說了黃桷坪長江大橋開通之后,這里將劃歸為九龍半島,黃桷坪老街這一片的房子和店鋪都要拆遷,交通茶館也不例外的消息,但現在還沒有得到具體的通知。事實上,這幾年,關于交通茶館即將被拆的消息傳出過多次,但也僅僅是停留在傳聞上,至今沒有成為現實。不過,佘女士有點悲觀地說道:“只要通知一下來,這里說拆就要拆了。”
由于物價的增長和地價的持續走高,茶館這幾年幾乎是沒有什么盈利的,茶館這一片也很有可能用來改造成更加現代化和經濟效益更強的店面。不出意外的話,今年年底黃桷坪長江大橋就將開始動工修建,而屆時交通茶館很有可能面臨著拆除或是遷出。最近國內多家知名媒體都來此采訪過,茶客和記者也希望通過媒體的力量保住這一極具老重慶味道的老茶館,但如今的交通茶館所有權依然屬于黃桷坪運輸公司這一集體企業,而茶館的去留也將由施工方和企業領導共同決定。如今前來紀念茶館的客人越來越多,人們也特別珍惜這個重慶最后的老茶館。
“幺妹,摻(加)水!”隨著一身吆喝,佘女士又開始忙碌起來。我們沒有告別,起身離開,害怕道一聲再見就真的變成再也不見。走出來時,扭頭回看,黑巷子里的交通茶館,一扇窄窄的小門,只有一點點亮光,仿佛隨時都會熄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