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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足輕重的生活

2017-11-03 18:07:57曉寒
野草 2017年5期

曉寒

腳步聲在小路上響起,我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聽出了其中的睡意。風經過一些人家,貼著田壟而來,里面夾雜著禾苗的味道、草的味道、牛糞的味道,或者還有一盞煤油燈的氣息。它以極快的速度從我身邊溜過,像在趕一樣什么東西,順帶把這片腳步聲捎過雜草、小河,如一場接近尾聲的稀疏的雨,落進遠處的涼霧里。

埋在霧中的小路,不再是目光中無限的延伸,被切成東一截西一截,像一根線條,時隱時顯,開出一個又一個的分杈。這些枝枝杈杈,卷著初秋的荒疏與薄涼,分頭逃往黝黑的大山。這條親切的小路,此刻帶給我的只有陌生、焦慮、恐慌,它使我聯想到一棵腐朽的老樹,在風風雨雨里耗盡了自己,留下龐大的根系盤踞在泥土中,成為一張荒涼的結滿時間的蛛網。

我們十四個人正走在這條小路上,三哥一再催促我們快點走,在他的催促下,加快的腳步聲開始變得粗重,隨著路的轉彎抹角和上下坡,不停變換著節奏,時高時低,仿佛來自不同的聲部。腳下正在腐爛的稻草,灰蒙蒙的屋脊,幾只狗零星的叫聲,我還在熟睡中的村莊,穿過一雙雙熟悉的腳板,突然卡在重重的山影里不動了。

路兩邊的茅草上,掛著一串串露水,還沒走到一半,褲腳和鞋子就濕透了。阿明回過頭來問我,走得贏嗎?我“嗯”一聲,然后朝著他重重地點頭。阿明是我上屋的鄰居,比我大三歲。我十五歲,初二才念了幾天就輟學了,輟學的原因很簡單,父親說反正書念得再多也是在泥巴里打滾。雖然我明顯感到腳步的吃力,但我不想在阿明面前暴露我的短板。從離開學校的那一刻起,就意味著我已和過去一刀兩斷,進入了另一個角色,要開始和成年人平起平坐。失去了學生這道護身符,就得咬緊牙關學會長大,獨自抵擋生活的清剿與圍攻。就如草上的一滴露珠,不壯大成一脈流水,等待它的結果只能是干涸。不要寄望消失之后變成另一滴露水,在這個世界上,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單程,所謂的重生,不過是絕望者的自我欺騙。

就在頭兩天,三哥在老虎巖看到了一山樹。三哥說,這些樹砍下來,不愁賣不到好價錢。其時,“雙搶”已經“搶”完,鄰居們正閑得心痛,決定把那一山樹砍回來,正好撫慰眼前這一段百孔千瘡的生活。在此之前,村里人好像從未發現生活竟然長著一副反骨,你不想方設法牢牢控制在手中,它就會高舉旗幟造你的反。

我的村莊暘谷塅,饑餓的陰霾從未在天空飄散,很多人吃過糠、野菜、樹根,甚至因為吃了泥土拉不出,脹死過不少人。這段日子囤積的痛楚和哀吟,像路邊那些野草的宿根,爬過時間深深扎進各自的記憶。在這片被饑餓統治過的土地上,都把種莊稼視為畢生的正業,“三十六行,耕作為王”,所有人都在如何種好莊稼這件事情上苦心孤詣,只要是種莊稼的好手,就能迎來仰視的目光,贏得話語權,逐漸成為村莊的軸心,成為村莊里不戴冠冕的王。

聯產承包是在一個初秋的上午到來的,看起來不像是一件事情,田壟里稻子即將抽穗,逐漸稀薄的陽光照著小半邊田壟,另一大半仍舊籠罩在山體的陰影里。田埂上黃豆剛剛收完,高高的豆茬露出鋒利的割口,男男女女躲躲閃閃走在上面,揚起手指指點點嘻嘻哈哈之間,青苗分割完畢,稻田里憑空多出了一條條新挖的溝,這是東家和西家的分界線。然后再將耕牛、曬墊、犁鏵、鋤頭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帶回各自的家,僅僅一天的工夫,村里人嘩地一聲,像撕一塊狗皮膏藥一樣,扯掉了身上的社員標簽,集體宣告壽終正寢,每一個人得以解放,成了自己的主人。所有這些都像是在夢中完成的,一種生活輕而易舉地接替了另一種生活。沒有復雜的程序,沒有讓人心頭肅然的儀式感,也沒有爭吵,甚至還不如一場大幕將啟的采茶戲牽動人們的神經。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就在我輟學前一年,村莊里的秩序翻了個跟斗。曾經不可一世的正業淪為了副業,砍樹賣樹一躍成了主業。種地變得馬馬虎虎,田埂上的草沒人鏟,田里的稗子也懶得扯。人們說,以前把田埂收拾得蚊子都站不住腳還吃不飽,現在隨便搞幾下谷多得吃不完。這個幾乎無可辯駁的理由成了新秩序的催化劑,草草做完農活后,家家戶戶都忙著砍樹,山上的杉樹很快被砍伐一空,日子好像突然就變了,四處都得花錢,油鹽醬醋、肥料農藥、穿衣治病、搭人情、交學費,每一樣都必須用錢來解決,而這些,在集體的時候想都不用去想,生產隊分多少你就拿多少,想也沒用。自從日子摻進憧憬以后,就開始變得兵荒馬亂,生活不停地漏風漏雨,人們手足無措,時刻不停地忙著防風堵漏。靠山吃山,除了砍樹賣樹,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在面對生活的種種非難時,村莊里所有的智慧加起來,仍然顯得捉襟見肘。

每個人都把閑置已久的鋸子找出來,在三角銼狹窄暗啞的音域中,鐵屑紛紛揚揚,被銼過的鋸齒涂上茶油以后,威風凜凜地刺向空中,像一排饑餓的牙齒。這種鋸子叫“手鋸”,長一尺五寸左右,抓手的那頭裝著一個木把,如果不是帶齒,更像一把嗜血的匕首,或者一把冒著爐煙的利劍。原本砍樹是用刀,刀攜帶不便,最惱火的是一刀下去,山鳴谷應。而用手鋸,幾乎沒有聲音,在不知不覺中,一棵樹就灰飛煙滅,就像一個陌生人轉過身消失在茫茫人海,誰也不會去注意。

所有人都磨拳擦掌,準備賺一筆錢回來,維持日益增加的開銷。只有我是矛盾的。我知道那山樹是東鄉人的,我們是南鄉,我們山上的樹早就砍光了,鄰居們是去偷樹。我不想去偷東西,不是說我比他們高尚,是因為我曾經是一個學生,在一個學生有限的認知里,偷盜絕對是一種無法容忍的恥辱。而生活來勢洶洶,張牙舞爪,只給我留下唯一的選項。

我把這個想法和阿明說了,阿明說,你真是讀書讀蠢了,那是吃露水長大的東西,能算偷嗎?聽到這話我并不吃驚,我不是第一次聽到,村莊里的男女老少都是這么說的。老人們還講過這樣一件事情,村莊里抬死人的龍杠都是“謀”來的(他們用“謀”,不用“偷”),先去踩好點,挑又大又直的杉樹,只要樹好,就算長在人家屋門口也沒關系。晚上叫上十幾個青皮后生,砍下來后一聲喔嗬連枝帶椏抬回來,等人家知道了,也只能吃個啞巴虧。后面的事老人沒說了,老人們只說一半大概是想以此證明,樹是野生的,不是莊稼,沒澆過水,施過肥,捉過蟲子,誰都砍得,不能算偷。endprint

最終我還是加入了偷樹的行列,逃跑有理由,選擇也有理由,無論我怎么做,都是我的恥辱。生活,常常會把一個人推入到兩難的境地,而這樣的時候,并不是像書上所說的“兩害相權取其輕”那么簡單。

老虎巖的老虎已消失在時間的塵埃里,只剩下重重疊疊的大山,云里霧里扯向遙遠的天邊。到達之后,三哥簡單交待了幾句,我們十四個人就像小人書里的特務一樣消失在杉樹林里。很快不遠處響起了窸窸窣窣的鋸木聲,接著又聽到樹倒下的聲音,聲音不大,像風吹折了一截枯枝。對于如何鋸倒一棵樹,這些人都有著令人充滿敬畏的經驗。這一點在我決定加入他們的頭一天就見識過了,他們對我進行簡要的“培訓”,一伙人七嘴八舌,要點驚人的一致:鋸樹要先從一邊鋸起,鋸到一半時再鋸另一邊,如果你想它往哪個方向倒,哪個方向就鋸多一點,鋸矮一點,這樣樹就會按照你預定的方向乖乖地倒下,又不會鬧出大的動靜。

我找了一陣才找到合適的,大的背不動,太小的又賣不到好價錢。我死死攥著鋸子,努力控制著雙手的抖動,總感覺有一雙眼睛正窺視著我,鋸一會停下來屏住呼吸聽一下動靜,看是不是有人朝著我的方向走來。山很深,樹長得好,取一丈五尺長,幾乎不要弄樹椏,兩頭差不多大。三哥對我說過,這種樹最值錢。

把鋸好的杉樹背到肩上試試,不到一百斤的樣子,想想要背著它爬三十多里山路回去,而且還要緊跟三哥他們,不能落單,禁不住一陣害怕,害怕是沒有用的,不會因為害怕就有人來幫你的忙,只能硬著頭皮不去想。山路逼仄陡峭,到處長著青苔,濕漉漉的。我背著樹,一邊對周圍保持著高度戒備,一邊小心翼翼一步一滑地往前走。天已大亮,路邊的林子里白煙正準備散去,露水在枝葉間滴落,嘀嘀嗒嗒,聽起來緊張而又壓抑。

翻過寒婆坳,我沿著最長最陡的魯家坡艱難地往上爬,汗水模糊了眼睛,喘氣聲越來越大,我感到一種眩暈,好像所有的山和樹都在旋轉。到達大岡上的時候,三哥他們早到了,這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煙嵐變得又薄又軟,像一場從天而降的關懷撫慰著遠遠近近的山巒,可惜我無力去管這樣一件閑事。我把樹撂在路邊,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唯一想做的是如何平息我憤怒的喘息。

大家都拿出煙來抽,老學把一根煙銜在嘴上,掏出火柴劃了一根,沒著,接著又劃了兩根,還是沒著。火柴被完全汗濕了,他氣得把火柴往地上一甩,罵罵咧咧去找三哥借火。他們把煙點著后咝咝地吸著,頭很快埋進煙霧中。我發現他們抽煙的神態和父親一模一樣,整個人在煙霧中變得疲沓、柔軟,好像這些煙霧中隱藏著幸福的密碼。當他們嘴里的煙變為地上白色的灰燼時,老學好像想起了什么,走幾步彎下腰撿起那盒火柴,嘿嘿一笑,回去曬一曬,還能用幾天。

我剛把氣喘勻,三哥已開始剝樹皮。力氣雖然不要錢買,但誰都想省著點用。大家跟著用鋸子背將樹皮挑開,然后一綹一綹往另一頭撕,剝地一聲,一塊樹皮輕輕松松地撕了下來。撕光了皮的樹干亮出一身魚肚白,傾斜的陽光繞過山頭,剛剛觸到樹干,隨即折回路邊密集的枝葉上,那片凝固的綠色好像突然受到了驚嚇,開始惶惶不安地游動。

阿明跑過來問我,吃得消嗎?

我點點頭。其實我的腳好像嫁接到了別人的身上,硬得像兩截干柴,肩膀也火辣辣地痛,但我不能說我干不了。我知道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生活已把我逼到墻角,我的前面只有唯一的一條路,退路早已被無情地截斷。

歇了一會,我們背起樹順著山岡而下。樹在肩上滑得像條泥鰍,我兩只手死死地抓著,生怕它滑下來戳到別人。沒走多遠,剛剛風干的衣服又濕透了,頭上好像新砌了一口蓄滿汗水的池子,汗水從池子的決口不斷地噴涌,流進眼睛里又痛又辣。

回到家門口,買樹的人早已在那等了,一撥又一撥的人,都是從江西上栗的京山、楚山、桐木幾個地方過來的,買樹的人從我們的肩上把樹接了過去,一邊走一邊操著他們的方言討價還價。老表,這樹多少錢?有開六塊的,也有開五塊多的。

我的樹也被一個年輕人接了過去,幾番論價后,最終以三塊二成交。一個早上賺了三塊多錢,金錢輕易地收買了一身的疲憊和作為偷樹賊的羞恥。不過紙幣攜帶的亢奮僅僅停留了一瞬間,在吃早飯的時候我突然變得沮喪起來,我端著飯碗默默地問自己:這就是我的生活嗎?

接下來每天跑三趟,砍三棵樹回來。日子毫無懸念,一天是另一天的重生,生活就在這條三十里的路上牢牢地定格。

山上的樹雖然多,但經不起這種蝗蟲般的肆虐,不到十天,一山的樹就被砍光了,留下高高的樹樁和滿山的樹丫。天氣干燥,鋸斷的樹丫沒幾天就干了,那一山起伏的蔥郁仿佛變成了黃沙掩蓋的山體模型。沒有人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妥,其中也包括我,都覺得這就是理所當然的生活,偷樹、賣樹、賺錢。一茬又一茬的人加入到偷樹的行列,還有更多的人急著加入進來。

下屋的秀英嬸就是一個,她有三個正在念小學的兒子,她天天念叨,幾個小畜生怎么還不長大,大了也好到山上去斫樹啊。她恨不得三個兒子風吹夜長,頃刻變得牛高馬大,好到山上去偷樹。這是她的盼頭,或者叫夢想。而在心里,我對秀英嬸的這個夢想嗤之以鼻。

買樹的人越來越多,村莊里從早到晚都能看到一撥撥操著贛方言的人,尤其是到了傍晚,到處人頭晃動。他們每個人隨身帶一個手電筒、一小袋子米,其中一個還帶著油和鹽,用一個小瓶子裝著。買好了樹,七八個人把米湊在一起借一戶人家的鍋灶做飯,為了節省時間,飯是悶的,底下一層厚厚的鍋巴。飯弄好后到屋邊的菜地里摘一把辣椒炒了,這是他們唯一的菜。一干人站著圍著桌子吃飯,一個個辣得滿頭大汗,嘴里咝咝地吸著風。匆匆扒完飯后各自出發,首先是三個五個的,從各個角落里冒出來后匯聚成一支兩三百人的隊伍,每人肩上背著一根才剝過皮的杉樹,一路上沒有人說話,腳步聲雜踏混亂,朦朧的月光照亮這一片浩浩蕩蕩的死白。鄉政府有個林管會,養著二三十個人,但這些人只好站在一旁看熱鬧,人多勢眾,沒有誰敢去阻攔。

每個人都覺得日子很好,地里的莊稼不怎么需要操心,在陽光里咋咋呼呼地往上長。每天砍三根樹,當天砍,當天就能賣掉,多的能賣十四五塊。我是最少的,一天也能賣到九塊多錢。這樣一大筆錢,是我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收入。生活逐漸把我奴役,在日月一輪輪起起落落里,我徹底墮落為一個可恥的盜伐者。endprint

每一個白天,我和所有人一樣,覺得生活就是這副樣子。到了夜晚躺在床上,一身疲憊卻怎么也睡不著。黑燈瞎火的村莊如同一副巨大的棺材,孤獨而死寂,只有眾多不知名的秋蟲歇斯底里地叫著,一聲剛沉下去,另一聲便彈了起來。在這一曲沒有節奏感的季節的挽歌聲里,我竟有了一種莫名的憂傷。我知道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是另一種生活,但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我卻說不出來。第二天天還未亮,醒來后,心里的彎彎曲曲又一下子蕩然無存,只好操起鋸子急匆匆地走出大門。

一個大雨天,我和阿明去供銷社。我買了半邊豬頭肉改善伙食。阿明花一塊三毛錢買了條紅桔的煙,還買了瓶八毛錢的葡萄酒外加一毛錢二十顆的花生糖。阿明說,累了這么久,要打下牙祭。回來的路上,和來時一樣風雨大作,我們坐在一座破廟的門檻上躲雨,阿明麻利地拿出煙點上火,憋足氣猛吸了幾口,然后呼地吐出一串煙圈,煙圈瞬間散成了煙霧,接二連三的煙霧慢慢填滿了我和阿明之間的空隙。

我默默地坐著,雨噼里啪啦,把飄到外面的煙霧打濕打散,阿明把一根煙遞了過來,我心里分明是要拒絕的,手卻莫名其妙地接過來點燃吸了一口,苦、辛、辣、麻,一種從未有過的異常復雜的味道穿過喉嚨直達肺腑,我的眼淚突然失控,接連不斷地蹦了出來。我使勁地咳,卻沒咳出任何內容。阿明把酒瓶蓋子打開,示意要我喝,我一把接過瓶子喝了一口,我并沒有弄清那酒是什么味,只判斷出一股甜味,還有一股酸味。我接著猛灌了幾口,很快,我感到胸悶,頭暈,眼前金星爆裂,腦子里有數不清的異物在暴動,感覺身子已背叛了我,正拔地而起砸向天空。我不記得是怎樣回去的,后來想起來,只知道一天的功夫,我就干了兩件不好的事情,既抽了煙又喝了酒。

從那天起,我開始抽煙,抽最便宜的紅桔,一毛三一包。喝酒,喝七毛五一斤的紅色的五加皮,透明的藍色和紅色熟練地進入我身體的腹地,麻醉我的肌肉,把我瘦弱的身子變成一根輕盈的羽毛。我漸漸習慣享受煙酒帶來的眩暈,它給予我一個我想到達卻不能到達的世界,像穿過巨大的夜色回到一場夢的源頭。我當著家里人的面大大方方地抽煙喝酒,沒有人反對,他們甚至帶著鼓勵的口吻說,累了,抽根煙喝杯酒就好了。我在心里希望父母站出來反對,或者狠狠地訓斥我一頓,但我失望了,我感到自己再一次墮落,我已經被村莊徹底馴化。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認識了經常來買樹的兄弟倆,姓葉,楚山人。有時候,他們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東西,比如腌蘿卜干、豆豉、毛葉魚之類。我們則招待他們吃飯,把一些用來做柴燒的杉樹送給他們做搭頭。一來二往,彼此之間有了交情。

過年的前兩天,天下起了大雪,買樹的人不再來,我們也歇了工。

過年那天下午,葉家兄弟來了。祖父十分高興,在吃年夜飯的時候,一番拉扯讓他們坐了上座,給他們敬酒,祖父敬完一杯酒說,團了這么多年了,只有今年添了兩個人,真是件好事。

喝了幾杯酒后,祖父委婉地勸葉家兄弟,錢是要賺,你看這大過年的,又是大風大雪,你們兩兄弟也沒必要這么舍得搞啊。葉家兄弟笑著給祖父倒酒,公公,不要緊,過年不過年都一樣。

這一次,祖父破例不肯收他們的錢,他對我們說,過年都出來背樹,日子肯定不好過啊。祖父發話了,我和三哥沒二話。但葉家兄弟高低不肯,硬塞給三哥五塊錢。

送走葉家兄弟,我回到房間里,望著墻上的年畫發呆。年畫是我花兩毛錢從供銷社買回來的。一個穿著紅肚兜的胖嘟嘟的小男孩笑盈盈地坐在一條紅色的鯉魚背上,背景里的牡丹正在嘩啦啦地綻開,叢叢簇簇,你濃我艷。寓意沒得說,魚跳龍門,花開富貴。只是,這張喜氣撲面的年畫,傳遞給我的不是即將到來的新年的氣息,而是一陣接著一陣牽連不斷的憂傷。我似乎找不到憂傷的理由,酒喝過了,飯吃飽了,炭火燃燒的綠焰在火盆中嘶嘶地扯著信子,把夾風帶雪的寒冷嚇得抱頭鼠竄。相對于葉家兄弟,我大約可以劃歸幸福的行列了。此刻,他倆正奔走在茫茫的雪地里,狂躁的風雪撕扯著他們單薄的衣裳,他們必須努力地睜大眼睛,才能辨別家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一道道盼歸的目光逃竄。在爆竹聲一輪又一輪鼓蕩的風雪里,他們的身子不斷地陷落,越來越矮,最后如螻蟻一般,變成天地混沌中兩個細小孤獨的黑點。

我沒有去過山外,不知道那個叫楚山的地方具體在哪里,是個什么樣的地方。祖父解放前去那里賭過錢,聽祖父說,那是個小塅子,跟我們暘谷塅沒有區別,離我們的村莊,大約一百多里的路程。

有一天,三哥說現在砍樹的人太多了,我們要小心點。三哥說這話時,又一年的“雙搶”過去很久了。三哥話不多,腦瓜子活絡,我想他可能是心里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沒多久的一個黃昏,我們背著樹正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幾個手拿鐮刀的陌生人正向我悄悄靠近,從樹枝縫隙里漏下的陽光打在那月牙形的刀鋒上,折射著斑斑點點的寒光。嚇得我把樹一丟,沒命地逃竄。在逃跑的過程中,我踩到了一堆落葉,腳下一滑,順著山勢滑出了幾丈遠。正在我慶幸僥幸脫逃時,突然聽到身后傳來轟隆隆的響聲,回頭一看,幾塊臉盆大的石頭正朝著我滾滾而來,背上的熱汗一瞬間結滿了冰霜。

我們連滾帶爬下到山腳。山谷里,傍晚的煙嵐已經生成,一絲絲爬過我的腿、腰、臉龐,在我的頭頂繞著圈兒上升,打算沿著樹干直抵高高的林梢。野葡萄已經熟了,長長的藤蔓上掛著成串的紫灰,圓鼓鼓的山棗,表皮開始泛黃,在柔和的夕陽中靜默,隨時準備落向腳下的土地。漫山的草木,在接近深秋的這個時段里努力捍衛著最后一抹綠色。

我們無心去在意這些,我和三哥穿過一片又一片林子。我的衣服掛破了好幾處,三哥的手臂上劃出了一道帶血的口子。我們低著頭,誰都不說話,厚厚的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發出低低的呻吟。我們再也不想去鋸倒一棵樹,甚至連一根煙都不想抽。在凄切的寒蟬聲里,夕陽慌慌張張地退到山頂,突然消失在浮著紫云的天邊。這是我們第一次空手而歸,像剛剛從鮮血淋漓的角斗場上落荒而逃。

經過這一次折騰,我們去砍樹時變得小心了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盡量利用早晚的時間。我們都知道,東鄉地盤子大,山多人少,就是想管也管不過來。endprint

接下來一些壞消息陸續傳來。

一個姓高的外村人偷樹時被東鄉人抓住,打得渾身沒一塊好肉,聽說即使治好了,也只能在床上過一輩子了。這個陌生的男人得到了我村莊的“聲援”,大家大罵東鄉人比蛇還毒,豬狗不如,這輩子會斷子絕孫,不得好死。一個個底氣十足,義憤填膺。在村莊里,七叔的脾氣是出了名的,他邊罵邊把唾沫吐到手心里,使勁地搓幾下,要是打了我屋里的人,我就帶把殺豬刀去和他拼命。我們都只是聽著,不答話,見沒有人附和,七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更是憤憤不平,他把袖子一擼,怕筒卵,要死卵朝天。這話從內容到語氣,和村莊里的男人玩畫烏龜紙牌時說的如出一轍。

陳國是在一個冬天被抓的,山主把他關在家里,不給飯吃,不給水喝,準備第二天送往派出所。陳國趁天還未亮撬開窗戶逃了回來,他決定以牙還牙,不是用一顆牙還一顆牙,而是用一嘴牙還一顆牙。他叫上二十多個同伴跑到那戶人家,把那家的主人捆綁起來痛打了一頓,然后擺開桌椅在那里做了頓飯,吃飽喝足臨走時把人家的牛牽了回來,順便把犁、耙、養的雞鴨和掛在屋檐下的臘肉都稍回了家,那個大山里的家幾乎被他們洗劫一空。

第三天天未亮,還在睡夢中的陳國被塞進了一輛警車,在令人心驚肉跳的警笛聲里,二十歲的他不得不暫時告別他那幾間矮塌塌的泥巴屋。從此追隨著他的,是監獄那一扇又一扇沉重的鐵門哐啷哐啷的響聲。此后的三年里,我經常看到他的父母,像是得了侏儒癥,佝僂著身子走在村莊里,被動地接受來自熟悉的人們一次又一次的打探和真真假假的嘆息。

不久,葉家兄弟也出事了。他們在一個叫燈籠橋的地方,碰上了公安和林業部門的人,其他人丟下樹跑了,他們兄弟兩個舍不得就要到手的錢,和對方打了一架,江西人尚武,兄弟倆自幼習武,身手不凡,架打贏了,將一個公安丟到了橋下的河里,還順手搶了兩把槍。最終兄弟倆被定為搶劫罪,而且搶劫武器,性質惡劣,屬于從快從重判處,老大被判十二年,老弟十年。

這個消息傳回村莊的時候,祖父沒有去評價誰是誰非,他低下頭沉默了很久,然后,我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伴隨著這些事情的上演,東鄉山上的樹被偷得所剩無幾。村莊里的人沒有停下來,他們說,那些人是背時,碰上了這樣的倒霉事。沒有人相信這樣的事情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只有我,開始對這樣的生活產生了厭倦,我有了一種深深深的無力感。生活與我格格不入,在強大的生活面前,我的卑微與惶惑原形畢露,無處躲藏。

三哥花一百二十九塊買了輛長江自行車,買回來的時候,好多人跑來看,撕開包裹在外面那層帶著水泡般的塑料膜,飽滿的三角架發出槍管般幽幽的冷光。三哥把車子支好,用手搖一下踏板,鋼圈飛速地轉動,里面傳來喳喳喳密集的響聲,如同三月一場淅瀝的雨。聽的人好像都成了行家里手,聽聽,這飛多好,飛好車子就好。事實上,這些人當中,大部分連自行車都是第一次看到。

偶爾沒事的時候,三哥騎著自行車在村莊的土路上來來回回,他不停地按著鈴子,鈴聲丁丁當當,惹得一些腦殼從屋里伸出來,目光里是赤裸裸的羨慕、嫉妒,或者說是想據為己有的貪婪。有人問三哥,你咋不買五羊的?鄰居們都認為五羊比長江好,雖然都只是道聽途說。三哥說,本來我是要買五羊的,都說五羊的三角架短了,不好騎。也有人不服氣,我要么不買,要買就買正牌子的永久、鳳凰。誰都知道,這是氣話,永久、鳳凰要兩百多一輛,貴且不去說,關鍵是還得憑票,普通人要想弄到這種票,除非是在夢里。

我羨慕三哥的自行車,但錢大部分交給了家里,買不起,只好花二十六塊錢買了塊鐘山牌的手表,我把它戴在手上,袖子高高挽起,也招攬了一些羨慕的目光。照樣有人說閑話,買塊鐘山還盡是勁,再怎么也得買青島和上海。青島要五十多,上海是名牌,最便宜的也要八十多,沒有人買得起。

阿明花四十塊買了臺紅燈牌的收音機。自從阿明買了收音機后,我就后悔了。收音機可以聽歌曲,花鼓戲,更重要的是可以聽廣播劇。我每天晚上去他家聽《人生》,雖然山里信號不好,雜音重,有時候一陣風吹來,里面就嘁嘁嚓嚓狗咬田螺一樣,我們趕緊將收音機換一個方向,聲音稍微清楚了一些,雜音還是沒有完全消失,我們只好屏住呼吸豎著耳朵聽,生怕漏掉一個字。有時候聽完太晚了,就擠在他家睡。不管多晚多困,阿明關了收音機后都會細細地擦拭一遍,再用一塊白布蓋上。

每次聽完,我都睡不著,既牽掛明晚故事會怎樣發展,又想到自己。雖然我不喜歡高加林,但我希望自己有他這樣咸魚翻身的機會。這種新的矛盾夾雜著舊的矛盾,如苔蘚一樣在心里層層壘積,我從中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我,我一不小心弄丟了自己卻無處掛失。窗外,夜色如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死死地盯著我,我發覺我跌進了生活的泥淖,到處是沸騰的泥水,無論是前進和后退都找不到岸。

大我三歲的老杜就是在這個背景下進入我的生活的。他住在杜家灣的一條馬路邊上,父母都讀過書,父親是企業辦的主任,母親是竹木廠的會計,能用兩只手同時打算盤。因為這層關系,他謀得了一份在造紙廠燒鍋爐的活計。他業余時間寫一些東西,有好幾萬字,據他自己說那叫小說。

你是個很狂的人。這是老杜后來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早前他聽說我在學校時喜歡看書,作文寫得不錯,幾次托人帶口信要我去和他談談,而我一次也沒去。我每次都用一笑算作回答,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像刺猬一樣豎起滿身的刺,我躲在自己鋒利的刺里,害怕別人進入我的領土,窺探到我的怯懦和自卑。

老杜藏有為數不多的幾本書,其中有《呼嘯山莊》《基督山伯爵》,有幾份報紙,一份《法制日報》,還有《湖南婦女報》和《長沙晚報》,后者都是本地的對開四個版的小報紙,這些報紙是他父母特意從單位帶回來的。我經常去他那里蹭書報看,也順便蹭飯吃,蹭酒喝。老杜喜歡看《法制日報》上小字號的文章,我更喜歡看婦女報上那些寫心情之類的東西,我們并不知道那叫雜文和散文。

這點書報是不經看的,很快就看完了。整個暘谷塅都沒有書店,更沒有藏書,供銷社只賣七八分錢一本的小人書,要買書得去三十多里外的區公所駐地文家市,走山路一個來回要大半天,對我們而言,那個地方就像天邊一樣遙遠。endprint

后來我們想到了一個辦法,老杜上班的造紙廠經常有人送廢紙來,在院子里堆成亂七八糟的一堆。只要打探到有人送廢紙來的消息,我第二天便早早到廠里等候。廢紙剛卸下來,我們便一頭扎進高高的廢紙堆里,尋找自己認為有用的書和報紙。

我和老杜像兩只饑餓的老鼠一樣,輕快地轉動著眼珠,恨不得一瞬間就將所有廢紙上的字全部看完。我們在廢紙堆里挖出一個又一個洞,然后把自己埋進洞里,我們始終保持著下蹲的姿勢,雙手不停地翻著。找到一本書,拿起來拍灰、翻看、丟掉,一會又不死心,再次拿起來拍灰、翻看、丟掉。這樣一次又一次,腰酸了,腿麻了,站起來做幾個深呼吸,隨便吼一句什么,再蹲下去接著找。夏天,太陽熱辣辣地烤著,弄得灰頭土臉。冬天,冷得手腳不聽使喚。有時候翻到最后,仍舊是兩手空空。

我們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摸出煙來抽。背景是龐雜的紙堆,各種各樣的紙接受時間的摩挲以后,散發著恍如隔世的氣息。門前白色的柵欄外,河水正以終年不變的節奏穿過兩排火把狀的白楊。我們沉默著,狠狠地吸著煙,以此來掩飾內心漲潮般的失望。老杜抽完煙把煙屁股往地上一丟,使勁跺了幾腳,我就不信,連一樣東西都尋不出來。于是,我們再一次把自己埋進廢紙堆里。

雖然失望的時候多,但偶爾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有一次我竟從里面翻出來兩本魯迅的《故事新編》,還有一本《先秦諸子散文》,封面上印著毛主席語錄。我拿在手里不停地擦拭灰塵,老杜看得兩眼發直,他吐了口唾沫,大聲罵著,你狗日的運氣真好。

我聽到他粗魯的罵聲,心里嘿嘿直笑。

書看得多一點,我也開始嘗試著寫一些東西,我不懂謀篇布局,也不知道我寫的是什么,只是心里想什么就寫什么,都是那種幾百字到一千字的東西。太多的時候我們在老杜家里一起寫,我們各據一方,桌子中間擺著一瓶廉價的白酒,困了就喝一口。深夜,四周安靜得讓人恐慌,連狗的叫聲都沒有。這樣的情形下,鋼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音被無限地放大,聽起來顯得驚心動魄。經常寫著寫著,窗外就開始泛白,接著聽到周圍開門的吱吱呀呀的聲音、老人的咳嗽聲,還有腳步聲在路上踢踢踏踏地響。

天就亮了嗎?老杜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接著伸長脖子往窗外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他確認天真的亮了后,一臉頹喪地回到桌邊,把瓶子里的酒分成兩份,他示意我把酒喝了。我們一口氣喝干,然后伏在桌上或者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我們寫東西的目的很單純,不敢奢望成為一名作家,只想自己的東西印到報紙和雜志上,希望能從自己的生活里聽到春潮涌動的聲音,在那片夢中的澎湃里知道自己的靈魂還好好地活著。我聽我的一個老師說文章發表后會有稿費,事實上我們誰也沒有收到過稿費,誰也沒有觸摸到春天的潮汐,我們把一篇篇謄寫工整的稿子寄出去,換回來一封又一封言簡意賅的退稿信。

我在別人的文字中無數次感受過等待郵遞員的焦灼,現實中這種滋味我一次也沒嘗到過。那個叫琪哥的郵遞員不會來我這個偏僻的村莊,我的信都由老杜收發。他每次把退稿信交給我時,我總是偷偷地塞進衣服袋子里。我害怕嘲諷的目光,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正一點點蠶食著我的信心,如果再加上尖銳如刀的嘲諷,我擔心我好不容易構筑的信念之堤會在瞬間崩潰。

拿到退稿信后,我不止一次在深不見底的夜里喝得醉醺醺的,我以一副酒鬼的模樣來到一處沒有人的地方,對著一條河、一座山,或者一片空空的田壟放聲大哭。夜風在淚水中來回,星光詭異的天空下,幾粒流螢劃破黏稠的夜色。村莊里的老老少少都已熟睡,我相信他們已沿著不同的路徑抵達了夢中的幸福,他們不會也不可能想到,此刻,村莊里的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一個把自己隱藏得很深的異類,對著天空和大地放棄了欺騙撕開了偽裝,在重重包圍的夜色里淚流滿面。

再一次接到退稿信的一個晚上,我和老杜一起在他家喝酒,不知不覺每人喝完一瓶,我們如同兩個瘋子一般,把退稿信和剩下一本用來寫草稿的材料紙粗暴地撕成碎屑,一邊撕一邊高高地拋向空中,碎屑像失重的雪一樣紛紛揚揚砸向地面。我們用含混不清的語言,挑選天底下最惡毒的詞語把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編輯一一罵了個遍,并發誓從此以后再不摸筆寫東西,直到像死豬一樣酣暢淋漓地倒下。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們很快就后悔了,恨不得把昨晚的自己打得滿地找牙。

讀書寫作改變了我的生活,只是并非朝著我理想的方向而去,我開始學會了傻笑,嘆息,發呆,莫名其妙地憂心忡忡,懵懵懂懂地等著遠方的幸福經過琪哥的那雙手從天而降,對上山砍樹的生活已經懷著不折不扣的敵意。

外村一戶人家買了臺金星的黑白電視機,樣子古怪的天線占據著空曠的屋頂,驕傲而神秘。一到晚上播《霍元甲》的時候,就把電視機搬到屋坪里的桌子止,滿滿一屋坪黑壓壓的腦袋,就像個露天電影院。

馬路邊,一些簡易的木棚子陸續搭了起來,里面擺著各種出售的東西。有油鹽醬醋,有副食品,也有肥皂、火柴這些日用品,還有襪子、解放鞋,除了幾樣憑票的東西,供銷社有的,木棚子里幾乎都有。

面對前來買東西的人,供銷社的售貨員不再冷若冰霜,翹起二郎腿坐在柜臺里面愛理不理,臉上開始堆滿了諂媚的笑容。他們說,不要去私人店子里買東西,那些東西質量不行,我們是公家的,靠得住。看慣了臉色的人們不再相信他們的鬼話,挺起腰板進了路邊的木棚子。

父親開始對我表現出種種不滿,他說我睡得晚,燈油用多了,他沖著我齜牙咧嘴,這個月一張洋油票都沒有了,有錢都買不到。他又說我整天游手好閑,越來越懶,還說我盡搞空事,只想吃輕松飯。無論我做什么,他似乎都能從清水中挑出骨頭來,然后投來蔑視的目光。向來言辭節儉的他開始變得嘮叨,毫不心痛地揮霍著唾沫星子,訴說著自己的苦難。每次我都一言不發,任由父親放大自己的悲情之后再借題發揮,你沒話說了吧?這是父親的結束語。我確實沒話可說,我找不到任何反駁父親的資本,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的內心的那份尊嚴或者說夢想,在父親的眼里就是狗屁不值的破爛。endprint

父親近乎偏執的憤怒使我不得不從放縱的讀書寫作中收斂自己,把更多的精力轉移到眼前的生活中來。我心里明白如鏡,只要能賺到錢,父親就會回到過去,還原成以前那個好脾氣的父親。

在變的是別人的生活,我的生活依舊沿著一條長滿青苔的軌跡孤獨地徘徊。除了砍樹、賣樹,沒有新的內容。山上的樹越來越少,只好將砍回來的樹曬干,親自背到江西去賣,這樣賺錢更多。

從村莊里到江西上栗那個木材黑市,翻山路大約是一百里的樣子。我們吃完晚飯出發,也是十幾個人一起,力氣大的背三根,我力氣小,只能背兩根兩米長的。一路不停地翻山越嶺,到第二天臨近中午時分才到達目的地。

那個木材市場位于一個小鎮子上,除了人聲鼎沸,看到的就是橫七豎八的杉樹,猶如無數散架的木筏飄浮在巨大的江面,聽到的是樹木不停地碰撞發出的聲音,還有操著各種方言的討價還價聲。我第一次賣了十三塊錢,累得人仰馬翻,脫下鞋子,看到腳板上招來了一個個水泡,像魚鰾一樣睜著血紅的眼睛瞪著我。

去了幾次后,覺得翻山路實在太苦,便改走馬路,路程雖然更遠,但是大路不用爬坡,可省不少的力氣。有一次在半路碰上林管會的一輛三輪摩托,當雪白的燈光劈開夜色打在我身上時,我腦子里轟的一聲,變成一片空白,沒命地從路邊的田壟里逃跑,雙腳陷在剛剛插下晚稻的爛泥里,鞋子也扯掉了一只。那一刻,我們每個人的想法都一樣,哪怕丟掉性命都不能被抓住,面對這樣一個結局:戴上手銬,沒飯吃沒水喝,繳納幾百塊錢的罰款,甚至隨時準備挨一頓毒打或者送往縣里拘留。

我躲在一條河邊,三輪摩托離開以后,周圍很快恢復了平靜。嘩嘩的流水聲里,夜在我的眼前豎起一堵漆黑的墻,我將仍在抖動的雙腿伸向那面堅硬的墻壁,仿佛聽到我的骨骼遭到碰撞之后傳來金屬般的回聲。相對于賺錢過日子而言,一次驚嚇只不過是微風過后水面的一絲漣漪,我們繼續著賣樹的生活,重新改回去走山路。

表哥易民就是在那時候出事的。28歲的表哥性格開朗,在黃沙沖一戶姓葉的人家做了上門女婿,妻子即將臨盆。他想靠賣樹賺些錢,把老屋拆了起幾間新屋。

有天晚上他和他弟弟小谷去賣樹時碰到了林管會的人,表哥無處可逃,跳進了河里,小谷慌亂中鉆進了河邊的蘆葦叢中。那些人見表哥跳進了河里,從地上撿起石塊往河里砸,想讓他重新回到岸上來。河面很寬,水流湍急,不知是被石塊砸中了,還是水性不行,撲騰了幾下后,表哥再也沒有上來。

被嚇得失魂落魄的小谷在天亮時分才跑回家,斷斷續續地描述了事情的經過。年近六旬的姨媽聽到這個消息后,先是破口大罵了十幾分鐘,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她那被歲月掏空的胸膛里像有一條受傷的毒蛇在拼命地拱動,等氣稍稍喘勻以后,突然號淘大哭,老淚縱橫,凄慘的哭聲攪亂了田壟上正在升騰的煙靄,撕碎了村莊幽靜的早晨。

中午時分姨媽見到的是表哥經過一夜浸泡的尸體,浮腫得特別厲害,據說腦殼像一個肥大的豬頭。這事驚動了縣里,縣公安局決定對表哥的尸體進行現場解剖。那天姨父早早去了現場,他迫切希望揭開表哥的死因,得到一個公正的結果。我雖未親見,但不難揣測,當表哥的胸膛和腹部被無情地切開,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器官帶著一股臭味暴露在姨父面前時,姨父的內心經歷著一場怎樣的劇痛、憤怒和恥辱。解剖像一場乏味的游戲匆匆結束,臨走時法醫割走了表哥的一小塊肝和肺。幾天后結論出來了,溺水而亡。姨父一家不認可這個結論,四處喊冤,但都沒用,最后這件人命關天的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表哥的葬禮辦得倉促,一支嗩吶把他吹到了泥土深處。這是村莊里的習俗,對于一個年輕的兇死鬼,埋得越快越簡單越好。表哥短暫的一生似乎就是在向著苦難靠近,他28年的活著變得毫無意義,即將成為父親最終沒能成為父親,不但沒有嘗到住新房子是什么滋味,就連死后,也沒有享受到鑼鼓喧天經幡招展的哀榮。

村莊里死過很多人,死亡并非第一次降臨在村莊,但這一次另當別論。村莊里的人再也不敢妄言這樣的命運不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他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東西,在這個世界上,生命比錢更值錢。事實上,在法醫那把鋒利的解剖刀劃過表哥的尸體時,也劃破了村莊的狂熱。村莊像一個漏光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癟了,往日勁頭十足的人們連走路說話的聲音都變小了,死亡的陰影像每天一早準時升起的煙靄,在村莊的上空繚繞,徘徊。

不知這件事是不是成為了導火索,那從時開始,湘贛兩地聯合組織了一支三百多人的龐大的工作隊,專門打擊盜伐林木,位于上粟境內的木材黑市被一舉取締。宣傳車每天喘著粗氣在馬路上搖搖晃晃地爬過,車廂兩邊糊著黃色的紙,上面用毛筆寫著黑色粗大的宣傳標語,車頂上的高音喇叭一刻不停地聒噪,像一臺裝扮潦草的靈車。村莊里不時有戴著紅袖章的工作隊員經過,面孔陌生,機械呆滯,毫無表情。

像突然重重地踩了一腳急剎,不再有買樹的人來,不再有人去賣樹,也不再有人上山砍樹。村莊像是突然空了,所有的人面面相覷,顯出一種災難來臨的驚惶不安。短暫的慌亂過后,人們又開始像注射了嗎啡一樣亢奮起來,磨拳擦掌準備把自己押到即將到來的某一樣東西身上,只是誰都還沒弄明白,要押上全部賭注的那個東西是什么,什么時候來,但每個人都相信,它一定會來。他們,已經嗅到了蠢蠢欲動的氣息。

那條坑洼不平的馬路上,琪哥綠色的自行車變成了摩托車,馱著兩個囊囊鼓鼓的郵包飛馳而過,身后揚起一股灰塵。雨天陷在泥沼里,噼噼啪啪冒著黑煙,像打屁一樣,把一群看熱鬧的孩子嚇得四散而逃。

一些年輕的男孩騎著自行車在路上穿梭,喇叭褲腳在風中滿滿地鼓起,像一張拉開架勢的船帆。后座上穿著塑料拖鞋白色絲襪的女孩一晃而過,緊緊追隨的是一道道閃爍著復雜表情的目光。他們的身后,有歌聲響起: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的同伴……風帶著走調的歌聲鉆過路邊撲滿灰塵的白楊,終止在遠處水稻青青的田壟里。

村莊吱呀一聲打開了大門,區公所那個小鎮觸手可及,騎上自行車來回一身汗的功夫。人們坐上搖搖晃晃的班車,一天功夫可以往返縣城,三天功夫往返省城。就連遙遠的廣州、深圳也經常掛在嘴上,仿佛突然靠近了自己。未來如一扇近在眼前的藍色玻璃幕墻,人們已經目睹了它太多的能量和騷動,并從中看到自己在時間中的無足輕重。它開始挑戰人們的智慧,一次次否定人們的想象,曾經人們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當作癡人說夢的笑柄,這時,連恥笑的勇氣都沒有了。

三哥買回來一套新的工具,有斧頭、刨子、鑿子、鐵錘,雜七雜八裝了滿滿一箱。他準備把自己交給這些東西,讓冰冷的鋼鐵來布局自己的未來。我并不贊成三哥的做法,我覺得這就像是一棵正在長大的樹,把自己交給風交給雨,期望風調雨順,把自己送往高高的天空。

我從未想過要把我交付,我決定把我留給自己。父親沒有興趣再管我,任由我自生自滅,他好像提前接到了衰老的信息,生活不再是他豢養的那群牛羊,已經變成了一條八爪章魚,當陌生的觸角一齊伸向他時,父親的每一個微笑、懷疑或憤怒的表情,都是非常緩慢地浮現出來的,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所適從。更多的人昏昏沉沉地站到了父親的一邊。

過去被連根拔起,連可資借鑒的經驗都已蕩然無存。生活在一夜之間翻過了分水嶺,曾經的悲悲喜喜變得微不足道,更多的憧憬、迷惑與彷徨長驅直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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