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涵
一
她把那條四個指頭寬的鯽魚鋪在左手手掌,右手拿一把剪刀。魚已經沒氣了,養在臉盆里時,魚眼睛就一下一下地翻白,她撈起來,用刀柄輕輕敲了兩下,魚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她家離城五公里,去一趟城里,她就買兩條魚。一條叫賣魚的殺好剖凈。賣魚的殺魚剖魚真是絕活。五根指頭仿佛五把鉗子,只一捏,魚連掙扎的念頭也滅了。那剪刀落在魚肚上,仿佛在一塊絲綢上輕巧地行走,幾乎可以感受到刀鋒飽滿的快意。刮魚鱗更絕,用的是一把刷子,鋼絲或者鐵絲做的。唰唰唰,正面走一下,反面走一下,一條魚徹底干凈了,你再也尋不出一片附著在魚身上的鱗。
她真是羨慕賣魚的手藝。一條魚到人家手中,那么服帖,到了她手中,就像殺牛。前幾次,她試過,先剖魚肚,再掏魚腸。她覺得把肚子里的東西去掉,魚就小下去了,刮起魚鱗就方便些。實踐證明,這是不科學的,掏了魚腸的魚肚皮,徹底泄了氣,鱗都扎進肉堆里了。
現在,她開始刮鱗了,從魚尾刮起。魚在她手中好像還是活的,只刮了兩下,就噗一聲滑進臉盆里。再撈起來,再刮,手中都沾滿了粘稠的血絲,還有兩片鱗不知怎么貼在臉上了,像亮锃锃的錫箔扣。魚弄干凈了,天色也亮透了,一只鳥在院子里清亮地叫了一聲。她走進灶間,把魚丟進白色的陶瓷罐,加七成水,再切了三片老姜,放在煤氣灶上開了猛火。沒過幾分鐘,細白柔軟的熱氣就從瓷蓋的小孔里彎彎曲曲飄出來,漸漸地,熱氣越來越興奮,要掀開蓋子沖出來的樣子。她就旋成小火,燭光似的一點。待熱氣細下來,她也來到院子。
院子不大,只有十多平方。靠墻這邊,她種了茄子、四季豆、魚腥草,那邊種了艾草、夜嬌嬌、串串紅、蔥和韭菜。正是五月,花草菜蔬都提了心勁瘋長,豐腴的,肥碩的,嘟嘟囔囔的一片綠。她去摘了幾片艾草葉子,揉搓雙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仔仔細細搓過去,搓完了,送到鼻子底下一聞,去了腥氣,只撲過來一股苦滋滋的清香味。
陶瓷罐在灶上坐了二十多分鐘,她扔下一個蔥結,再坐了十來分鐘,揭開罐蓋,立即沖出一股清正的魚香。那魚的身子,早被火攻破了,渾身的精氣神都泡在乳白色濃稠的湯汁里。撈了魚、蔥結和姜片出來,她又丟進去兩把淘洗干凈的米,這回還加上一小撮鹽,仍讓它坐在灶上燉。魚肚皮下面的肉,她用筷子一點點剔下來,放在小碟里,等粥熬透了,再加進去。
鯽魚多刺,刺細、韌、尖,固執地隱在魚肉里面,剔肉要分外小心,做女紅一樣。年初,剛從醫院回來那會,她給他燉肉骨頭粥,也是先熬湯,再燉粥,一碗粥燉好,一個多小時。時間長,但不像燉鯽魚粥那般瑣碎。她是一個月前開始燉鯽魚粥的。一則是她認為肉骨頭含有太多激素,豬場里的豬經常要打激素治病,吃肉骨頭就等于間接吃激素;二則是吃魚能讓人變聰明,小時候村里誰誰誰聰明,大人總是說,啊呀,他家條件好,他姆媽天天給他買魚吃。
鯽魚粥也不是天天熬,是隔天熬一回,天天早上吃,怕他吃厭。有時,她跟他坐在院子里,跟他說村子里的事、從前的事,細細叨叨,斷斷續續,他竟然也能接上幾句話頭,都不太像犯那病的人了。她就想,肯定是吃了鯽魚粥的緣故,吃魚讓人聰明呀。昨晚,他們坐在院子里,屋里的日光燈亮一下閃一下,亮一下閃一下,忽閃忽閃很刺眼。他站起來,拿了一根竹竿這頭捅一下,那頭捅一下,日光燈跳跳跳,跳幾下,好了。他轉過身對她嘿嘿地笑,她的鼻腔就酸酸的。她的鯽魚粥真的沒白熬,他好多了。
院里種的四季豆是他愛吃的,茄子是她喜歡的。手撕茄子、蒜米茄子、筍干菜茄子湯,都好吃。她對茄子的好感還緣于一個謎:紫色葉紫色花,紫色樹上紫色果,打一物(可吃)。謎語是姆媽給她猜的,她猜了紫蘇,猜了剪刀花草,猜了香草,姆媽都搖搖頭,她再也猜不出是啥東西。姆媽提醒她,說夏天時候,這東西是家里每餐都吃,她把自家桌上的菜蔬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還是想不出紫色樹上結紫色果的是啥物。姆媽說出茄子兩字時,她才連連拍自己的腦袋。唉呀,這個腦子,竟然連茄子也猜不出,又埋怨姆媽的謎語做得不標準,茄子是樹嗎,茄子是樹嗎。后來,她把這個謎語做給他猜,他撓撓頭皮,皺皺眉頭,口中念念有詞:紫色葉紫色花,紫色樹上紫色果,紫色樹上會結紫色果……沒一點有頭緒的樣子,滿臉茫然的樣子,冥思苦索的樣子。念了幾回,猛然頓住,喊一聲“茄子”。真真是一點也不會哄人,一點也沒有懸念,好叫人惱他。他知道她愛吃茄子,總是變著法子給她做。醬爆茄子、魚香茄子、千層肉餡茄子、香煎茄盒……甚至連《紅樓夢》里的“茄鲞”也想試驗試驗。那些茄子的燒法,她是燒不起來的,以前,她只負責吃。
這幾棵茄子,已經開出了紫色的花,花是不規則的喇叭形,四只俏生生的邊角活潑潑地翹起來。再過幾天,紫色花上就結下紫色果了。
粥熬得差不多了,上面凝脂似的一層稠稠的粥油,她把粥和魚肉攪拌均勻,小心地盛在一個大碗里,再撒上一把綠茵茵的蔥花。就聽得他在樓上“棉花棉花”地喊。他已經把自己穿戴好了——棉花看見他襯衫的第二粒紐扣扣在第一個鎖眼里,衣服下擺高一片低一片地貼在圓滾滾的肚子上,像扛了個煤氣瓶似的。她上前幫他重新系了紐扣,整了下擺,他聽話地仰著脖子,仍然“棉花棉花”地喊,歪斜的嘴角順便淌下一滴隔宿的口水,她別過頭去,心又悶沉沉地抽搐了一下。
二
早晨的空氣牛奶一樣清新。吃過早飯,棉花和他去自留地里拔草。
一路過去,碰著幾個老人和孩子,孩子大多不認識,老人都喜歡說話,攔著棉花他們停下來,說,好多了,好得跟好人差不多了。說,啊呀棉花,你有這么多白頭發了。又拿一雙眼睛直直掃過來,說,多虧了棉花,要不是你照顧得細致,松子哪能恢復得這么好。他很恭敬地站在旁邊嘿嘿嘿地笑,說,嗯,嗯嗯,多虧棉花多虧我們家棉花。棉花呢,就禮貌地笑一下,絕不搭話。老人都是話癆,她怕。再說,她也不喜歡老人們的眼睛,那眼睛帶著灰褐色的詢問、探究、好奇,還帶著不依不饒的執著。
去自留地,要經過村東祥子家的小吃部。小吃部就一間小屋子,外面搭了個二十來平方的鋼棚棚,祥子家和面粉做饅頭蒸饅頭都在鋼棚棚里,吃饅頭的人也都在鋼棚棚里。上個月棉花去祥子家幫過忙,早餐時段是六點半到八點半。結果做了五天,第六天就不去了。去自留地,就一定要經過祥子小吃部,繞都繞不過去。鄉村小吃部,就是鄉村的新聞中心,棉花最不愿意路過的就是這地方。
棉花讓松子加快步子走過去,頭不要朝那邊轉,但還是被小吃部吃饅頭的人看見了。那些人遠遠遞話過來,棉花,你們去干嗎。棉花,去城里嗎。棉花抬頭往那邊一笑,說,隨便走走,去走走路。
自留地在亭山腳下,巴掌大一塊地方,早幾年一直被隔壁的老人種了蔬菜,年初棉花他們回家,老人主動把地歸還給他們。棉花種菜的基本功本來就不好,在城里開了十多年饅頭店,基本功更是消失殆盡。她就在地里撒了一些豆種,讓它們隨便長。
那豆卻長得好,都長到一尺半高了,枝干壯,葉子茂,還開出了淡淡的淺紫的花。豆腳下的草也長得嫩,一掐就會斷。那么大一塊地,棉花一個人拔拔就夠了,她讓他坐在地頭上做深呼吸。田畈里的空氣比自家院子里的還要好,好像是豆桿豆葉剛剛從肺部吐出來,還來不及散開來。香甜著呢。從他病后,棉花自學了很多保健知識,比如健身操,又比如做深呼吸。
做深呼吸,就是深深深深地用鼻子吸氣,鼻子里的氣再順著腸子長驅直入,一直沉到肚臍眼下面;吸氣時,氣也要吸飽,要吸到再也吸不進去為止。吐氣呢,就把肚氣里的廢氣慢慢慢慢從腸道里經過嘴巴鼻孔全部吐出來。棉花就是這樣教他的。他沒辦法搞懂這么深奧的問題,棉花又教他“吸氣時,肚子貼進去,呼氣時,肚子鼓出來”,她覺得這樣更淺顯易懂。于是,他的肚子一凸一凹,一凹一凸,把一張臉憋得血紅。你用鼻子把氣全部吸進去,吸到肚子飽了為止,再把氣全部吐出來,吐完為止。棉花還把手掌貼在他肚子上,幫助他呼氣吸氣,都有了循循善誘不厭其煩的味道。她還無師自通總結了一套理論,覺得把新鮮空氣吸進去,把用舊了的空氣吐出來,這個人就會神清氣爽。他這個人呀,就需要經常換換空氣。
她還想著,如果他吸進很多很多新鮮的空氣,那些新鮮的空氣聚集一起,往他的五臟六腑走,往他的腦門子里沖,會不會把他血管里的梗塞,洪水決堤一樣沖跨。他那個時候就是太梗,大腦里全是淤泥一樣的淤血,所以才會砰一聲倒地上。他倒地上后,就人事不省了,在北京那家大醫院整整躺了一個多月,醫生都叫她回家準備后事了。以前,她覺得腦中風是很遙遠的事情,跟他們一點也不搭界,想不到腦中風找上門來,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直接把他放倒了。
她拔草,他坐地頭,坐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棉花也就站了起來,這幾棵草就不拔了,等下回再來。他們有的是時間。
亭山荒蕪,雜草叢生。棉花看見幾棵粉紅的映山紅,三四叢粉白色的野薔薇,還有一叢一叢的狗舌草,都開得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兩人又在田畈里走了會兒,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田里的油菜小麥,地里的瓜果菜蔬都可親,葉子上的露水也可親。好像是,就希望時間在這會兒停住,不要到中午不要到下午不要到夜里。最好連現在也不是。就在去年之前,他們還好好在城里開饅頭店那會。那時,新房子買好了,還有點小錢,家里種點菜蔬,種點糧食,日子每天都可以過成這樣的。那時,他干干凈凈健健康康,就是稍微胖了點,她呢,誰都說她最多只有三十六七,一頭齊肩發油黑發亮。
回家時,她手里抱了一捧花,映山紅、野薔薇、狗舌草、野蕎麥,還有淺紫色的馬蘭花(枝葉長得像馬蘭頭,花像雛菊,棉花就自作主張叫它馬蘭花了),像抱著一個移動的小花園。就是走在路上有些別扭,她怕碰見村里人。
家里有幾個玻璃瓶,盛了水就是相貌不錯的花瓶。棉花分別養了四瓶,映山紅一瓶,野薔薇一瓶,狗舌草一瓶,星形碎花的馬蘭花和野蕎麥養在排竹筒里(是公婆留下來的,年長日久,變成了好看的油亮的紅色)。映山紅和狗舌草放在電視柜上,排竹筒放在吃飯的小方桌上,野薔薇她拿去放在房間里。這灰撲撲的屋子里,立即有了一種嶄新的味道。
棉花家的房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顯老了。又空了十多年,很多地方敗壞了。剛回來那會,棉花一動也不愿動,兩個人一個病成那樣,一個累成那樣,房子要破敗就讓它破敗去。屋子不僅破敗陳舊,還零亂。該放衣柜的衣服,堆在椅子上,盤碗東一個西一個放在桌子上,瓶瓶罐罐也亂堆亂放——整一個亂字。他生病住院時,她的心思全放他身上,只要他活過來能認人了就行。他出院后,她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松懈了,力氣用完了,心勁也用完了。
有一回,兒子越越給她寫了封信。信里說,老媽太辛苦,白頭發都這么多了。兒子緬懷之前他們一家三口的幸福日子,緬懷他親愛的老媽,那時多精神,多年輕,多漂亮,人家背地里都叫她饅頭西施呢。兒子說,他不想讀書,書讀下去也沒什么用,他要回來幫老媽。他希望他親愛的老媽像從前一樣。
兒子的信讓棉花嚇了一跳。她有多長時間沒去照鏡子,沒好好打理自己,沒好好整理這個家了。她也病了。真病了。
日子過成這樣,活著跟死去不就是多一口氣嗎。棉花想了很多個晚上后,氣緩過來了。她重新開始收拾,從頭到腳,從屋里到屋外。屋子里該扔的扔掉,該清理的清理,該清潔的清潔。她還從角落里撿了一個排竹筒出來,洗洗干凈,放在桌子上,是很古意的一個裝飾品,仿佛收納了滿滿的一大段舊時光。
她打起精神后,就開始籌劃他們以后的日子。在醫院里,錢就不是錢,是一張廢紙,連紙都不是,紙還可以擦鼻涕眼淚,還可以擦屁股。出院后,錢沒剩下幾張了,他還要每個月吃幾百塊的藥,日腳過得緊。村婦聯主任來串過門,叫她去申請低保戶,她沒答應下來,低保戶是什么?低保戶就是靠國家救濟過日子,她棉花要靠救濟過日子嗎,像那些五保戶一樣?
他好些后,她去祥子饅頭店坐了坐(當初,祥子的饅頭技術是他們教的)。祥子饅頭店不僅在店里賣饅頭,還在網上賣饅頭,他們想做互聯網+。考慮到棉花的情況,祥子讓她從上午六點半幫到八點半,店里生意最忙的兩小時。祥子的想法和棉花的想法一模一樣。這段時間呢,早飯吃過了,讓他一個人在家里呆兩小時又有何妨。
棉花就這樣幫了五天。每天臨出門,她就給他開了電視機,讓他在家里看看電視,給院子的菜蔬澆澆水。第六天,她幫工回來,門虛掩著,電視機開著,樓上樓下不見他的影子。她一下子嚇出一身冷汗。屋里屋外,屋前屋后團團找了一圈,還是沒見他的人。她臉色鐵青一口氣跑到祥子饅頭店,祥子夫妻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計,店里吃饅頭的也都放下碗筷,分頭去找他。
村子里角角落落都找遍了,池塘里、廢棄小學校的旱廁里、亭山山頂,找他的人越來越多,找的范圍也越來越大。找到中午十二點,棉花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喝,呆呆地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看看他掛在走廊里的衣服,他剛剛吃過的早飯碗,她出門前他坐著看電視的沙發,他剛剛澆過水的茄子和四季豆,眼淚就刷地下來了。擦干了,再呆呆地坐。坐一會兒,想著他每天早晨睜開眼睛就急吼吼地喊“棉花棉花”,眼淚又刷刷下來。
忽然,她站起來,騎上自行車直奔城里。風掀起她的頭發、她的衣角,她把全身力氣都蹬在兩個踏板上。她去了他們以前的饅頭店。饅頭店已改成蛋糕店了,店里彌漫著甜膩膩的奶油味,她問正在制作蛋糕的小倆口,有沒有看見一個長得高高大大嘴角有點歪斜的四十多歲但看起來像五十多歲的男人。話一出口,她的嗓子眼又堵得慌,像馬上就要哭鼻子的小孩子。她幾乎沒法完整地講完一句話。
她最后是在城北菜場找到他的。他拎著兩個塑料袋,正抱著頭皮木鈍鈍地坐在市場門口。一見她,就跑過來抓著她的手嗚嗚哭起來。他的哭聲引來好多人觀望,幾位賣菜和賣肉的還跑出來,問棉花到底怎么啦。問棉花你老公到底怎么啦,大半年不見,店不開,都去哪兒啦,都去干啥啦。他們開饅頭店時,一直在這里買肉買菜,很多是老主顧。
兩只塑料袋,一只是幾根茄子,一只是一塊五花肉。這是燒千層肉餡茄子的材料。他買完菜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經此一嚇,祥子家的饅頭店,她是無論如何不敢去做了,祥子家也不敢叫她去做。
日子怎么過呢。棉花尋思給祥子家加工網上賣的速凍饅頭。肉、蔥、餡、皮子,都從祥子家里拿,棉花只負責在家里包饅頭,工資也不求高,夠兩人日常開銷就行。
祥子說,現在網上賣饅頭剛剛起步,生意還不穩定,等生意正常,一定叫她加工。
棉花就耐心等待,這種事情急不來的。
三
棉花他們以前晚上很少看電視劇,因為開饅頭店要起早。現在好了,看劇變成了兩個人的工作。電視機正在放《大西南剿匪記》,他看得張大嘴巴,嘴角流下一顆顆哈喇子。她給他遞了張紙巾過去,從側面看過去,這人的臉孔、肚子、腳和手都像打了氣似的漲起來,是虛胖,吃激素的緣故。他的胡子和頭發也長了,要動手幫他理一下了。
十點半了,他還在看解放軍怎么剿那位長得挺好看的女土匪。她站起來去灶間做中飯。早上他吃了鯽魚粥,中午她打算蒸碗雞蛋漿,在飯鍋里蒸一塊豆腐,再清水煮碗青菜。兩個人,三個菜就可以應付了。她也不會煎煎炒炒,就蒸蒸煮煮還過得去。還有呢,她覺得蛋、豆腐和青菜營養都很好,三個菜,起碼能提供十多種營養成份。
婦聯主任過來時,兩人正在吃飯。
棉花,吃這么素,營養夠不夠呀。婦聯主任看著桌上三個菜說。
棉花說,中午給他弄個蛋漿,早上給他熬了鯽魚粥,差不多了。
哦,那差不多了。天天買魚買肉,費用也大。
他一個人吃吃還是省。
你也不能虧待自己,松子靠你呢。我那時叫你去申請低保,你不去,一個月可以拿好幾百。
不過,松子算好了。隔壁馬村一個男人也是腦中風,癱在床上,就半年功夫,背脊骨都爛出來了。
棉花,過兩天鎮里有個愛心義工團要來搞愛心活動,先慰問再服務,就來你家吧。
什么團?什么慰問?
搞愛心服務的,還給紅包。婦聯主任滿臉慈愛地看著棉花。
棉花被她看得低下頭去,小聲說,不要了吧。
不要?為什么不要?
嗯,不要。
我已經答應了。你說不要,倒是我多事了。
對了,他們還有修指甲服務,專業的師傅會過來的,還有理發項目。棉花,松子的頭發剛好也要理了。
很多人過來,人家還以為什么事。
誰會那么想!你家情況又不是不知道。
棉花,就這樣定了。你也不要多想。
有其他人家,就讓其他人家……
棉花!那些生病人家,我是不敢叫他們過去的,又臟又有氣味。
說句良心話,棉花,要不是看你難,我也不會叫他們過來。多麻煩。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扭扭捏捏,就顯得太那個了。棉花謝了她的好意。
但棉花心里還是不情愿,一大幫陌生人上門來給他做服務,人家會怎么看。她想起小時候讀書辰光,老師叫他們填表格申請助學金。她家條件差,姆媽每次叫她填貧農,叫她去跟老師反映家里怎么窮怎么窮,她一次也不肯去說。姆媽罵她,你這個死丫頭,寫幾個字就可以拿錢呀。不開竅的東西,石板腦子。姆媽又說,她生產隊做牛做馬一天兩角錢都掙不到,她竟然寫幾個字都不肯。姆媽罵她,她也不響。等到發助學金那天,幾位同學排排齊站到黑板前面,一聲不響低著頭,老師一邊給他們發一塊錢,一邊叮囑他們回家趕緊把錢交給父母。每當那個時候,棉花就特別緊張,羞得連頭也抬不起來,她怕看見臺上那些同學小灰兔一樣無處安放的眼睛。
她們后天上午過來,七八人樣子,到這里大概九點左右。婦聯主任再交托了一番。
棉花說,那我去城里買點菜,飯菜簡單一點。
這個不用你操心,他們說過吃餃子,肉、餃皮、蔥,他們會帶過來的。
我去買吧,哪好意思讓他們買。
他們一直這樣的,棉花你別管了。
兩天后的早晨,棉花起得比之前任何一天都早。她也沒時間給他燉鯽魚粥,兩人草草吃過泡飯。吃過早飯,棉花先幫他洗了頭發洗了澡,又把屋里屋外灑掃了一遍。這間屋子,舊是舊了些,卻像穿了多年的棉布裙子一樣妥帖、合身。棉花還燒了滿滿三壺水,準備了十來個泡茶的杯子。
棉花又給院子里的花草和蔬菜燒了水。她澆水,他提水。早晨的花草蔬菜還沾著露珠,特別鮮潤,特別油亮。一瓢瓢水倒下去,葉子都舒暢得打開了毛孔。她看看四季豆和茄子是長得太茂密了,得打掉幾個枝丫才好。可是,打掉有些舍不得,就讓它們任意長吧,長得越熱鬧越好。
排竹筒里的馬蘭花草還鮮潤,就是野蕎麥夾在中間不太好看,棉花把它們拿出來扔掉,馬蘭花草仍插排竹筒里,這樣一來,倒顯得更加齊整了。
棉花東摸摸西站站,還好幾次去門口看看。等到上午十點,義工團的人還沒來。兩人就開了電視機,看這個臺,看那個臺,按著遙控器,換了十來個頻道。
等到十一點,棉花站起來去燒中飯。她在燒菜時,總覺得耳朵邊有什么聲音在隱隱約約地響。跑到大門口一看,筆直的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個日頭直直地掛在天空上,一動也不動。
四
棉花仍然給他燉鯽魚粥,一條魚分兩次燉,燉的時間加長了。因為燉的時間長,非但魚肉里面,就連魚骨魚刺里面的營養也會燉出來,燉出來全部熬在粥里面。半條魚的營養抵得上一條魚的營養。棉花科學家一樣精準地計算著一條魚和半條魚的營養價值。
茄子長得比四季豆快,紫色花一落,紫色果也就結下來。結下來,天天見長。棉花和他天天看著它們長,一個星期后,摘了七八根。那茄子渾身上下散發著紫黑色的油潤潤的光,看著讓人滿心歡喜。他要給她做茄夾吃。棉花不讓,他去菜場買肉和茄子那回,給她做了千層肉餡茄子,以前的手藝就像他以前的腦袋,都還給以前的歲月了。那茄夾又松散又臃腫,肉末都跑油鍋了,哪還夾得住。
茄子開吃后,四季豆也可以開摘。就院子那么幾顆菜蔬,隔兩天就能摘一大把下來。兩人吃不完,棉花就給祥子家送些去。路上見著村里的老人,還沒等他們開口問候,棉花就搶先一句說,松子好多了,村里空氣好,養人。
祥子說,速凍饅頭的生意有點難做,局面一下子打不開,要不棉花帶著松子一起去小吃部幫忙,松子也許可以做個下手。畢竟開了十來年饅頭店,老底子的手藝還是在的,他們放心。
小吃部也就村里人吃吃早飯,如果不做速凍饅頭,是不太需要幫手的。棉花承了祥子他們的好意,再說,在祥子家做幫工,又帶著松子,日長天久,祥子夫妻的態度,村里來吃饅頭的那些人的態度,會慢慢變的。
日子像小腳女人一樣,慢吞吞搖著碎步。有時兩人坐在屋子里看電視,從一個頻道跳到另一個頻道,從國產片看到韓國片,棉花都不知道松子看進去了什么,只是見他常常會不知不覺淌下一兩滴口水。有時看得腰酸背痛,棉花從凳子上抬起屁股,會突然聽到遠遠的田畈里傳來一兩聲布谷悠長的叫聲,日光從茄子和四季豆肥大的葉子間漏下來,仿佛也沙沙有聲,叫人無端端起了一些愁緒。眼睛一眨就是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就是一天一個月,可是一天天過起來,過得這么慢,這么慢。有時,棉花甚至希望那個什么愛心義工團來一趟,來家里熱鬧熱鬧。不知道那次他們為什么不來了。
漸漸地,棉花不太愿意帶松子去田畈了。穿得齊齊整整去田畈里散步,終究不像樣,農村人還得像農村人。有一回,在屋里實在憋悶了,棉花帶著松子又出去了,是馬上要吃中飯的時光,小吃部門口已不太有人了。棉花看見田坎上一種開天藍色小花的植物,長相和串串紅相像,她采了一大把,插在排竹筒里,又去院子剪了兩根艾草來配配,特別好看。這一整個下午,棉花心里頭都喜滋滋的,撿到寶貝似的。晚上,好久沒打電話的兒子,也打了電話回來。兒子先是跟松子講,跟松子講的還是老一套,叫他注意身體,好好休息之類。棉花在旁邊猜猜就猜到了。跟棉花呢,兒子就有講不完的話。兒子說,要給老爸加強營養,要帶老爸多做有氧運動,不要對自己太慪門,千萬不要熬出病來。兒子說,再熬兩三年,等自己畢業,日子就會緩過來了。兒子還告訴棉花,他找到了兩份家教,一份是教一位初中男生讀英語,一份是教一個小學生奧數,兩份家教一個月輕輕松松賺一千八。所以呀,老媽,千萬別熬熬省省熬出病來。兒子千叮萬囑的。
兒子的話,讓棉花心里酸酸的。她不要自家孩子這么辛苦。人家的孩子這個時候都伸手向家里要錢,拼命跟女孩子談戀愛呢,自己的孩子那么苦。她對兒子說,家里開銷不大,錢的事不用操心,總能過去的。她說如果肯答應的話,祥子還請你老爸老媽去小吃部做饅頭呢,你老爸老媽可是呱呱叫的饅頭老師傅啊。
話是這么說,擱下電話,棉花心里還是緊了一下。之前,她一門心思在松子身上,讓他好起來,一切等好起來再說。后來,祥子家開發速凍饅頭,她把希望寄托在速凍饅頭上。速凍饅頭不行后,她又想過一些項目,比如擺個水果攤,擺個臭豆腐攤之類。這種攤擺起來方便,又不太會虧本,關鍵是一個人能對付得了。但能賺幾塊錢呢?棉花也認真想過,就三百來戶人家,白天,大多數年輕人又在城里打工,傍晚下班后才回來,會有多少人來買呢。這樣想想,又覺得水果攤和臭豆腐攤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
棉花想讓祥子他們參謀參謀。
五
祥子家小吃部,總是有人坐著。聊天的,就著一籠饅頭吃老酒的,還有坐在那邊,頭一搖一擺打瞌睡的。棉花遠遠站在路口一看,只好返回去。
這天快十一點的時候,棉花看看小吃部已收攤了,就走了過去。屋子里,祥子老婆在洗蒸籠,祥子在發面粉,兩個老女人在織毛衣,四個人大約在說著好笑的事情。那個人真奇怪,老公都這樣了,眼睛還生在額角頭頂,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棉花隱約聽得這一句。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想退身出來,來不及了。一個女人眼尖,喊,棉花。
女人一喊,其他人都停住了手中的活,都抬起頭來看棉花。祥子老婆臉上還掛著笑容——那笑容看起來像害牙痛似的。好好的話頭突然斷了,一下子又找不到新的話題,讓四人有了一絲絲的慌亂。棉花呢,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棉花,坐坐坐。到底還是祥子反應快,趕緊招呼棉花。兩個老女人便趁機告辭。
松子呢,祥子問。
棉花,你怎么有空過來?祥子老婆臉孔紅紅的。
剛剛路過,看見你們收攤了,過來看下。棉花也有了一點點的慌亂。
松子還好吧,祥子又問。
也總是這樣子,家里電視看看。
真是難為你了,棉花。祥子老婆說,拖著松子這個大男人,小的還要讀大學。
是命。好端端一個人,摔那么一跤。
棉花,你家可以申請低保的,你為什么不去申請,每個月可以白拿五六百塊。
低保難批吧,有規定的。
松子那樣子了,你又要照顧他,你家越越還在讀書,還不符合規定?
我也不曉得符不符合。
國家的錢,不拿白不拿。五六百塊,日子一到,會自動打到銀行卡里。
批批大概也難的,還要跑來跑去。
麻煩也要去,托人去爭取。這么好的機會。
五六百塊,每個月,退休工資一樣會打進來。祥子老婆又說。
祥子老婆的話,讓棉花覺得自己犯了個大錯。說真的,要放在現在,她也許就去申請了。
棉花不想繼續糾纏于低保。她有些煩躁起來。她是準備來說臭豆腐攤和水果攤的。她覺得眼面前的狀況,很難打開臭豆腐攤這個話題。這整個過程都不太對勁。祥子他們四個人的笑語,他們嘎然而止的談話,祥子老婆說話的口氣,都不太對勁,怪怪的味道。讓人容易生出一些想法。
那你們忙,時間長了,松子在家里要著急。棉花匆匆說了告辭的話。棉花真是一刻也不想在小吃部呆下去。眼睛長在額角頭頂,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說誰呢。她心里涼涼的。冰涼冰涼的。剛才他們不知在說誰,她真是連個說說話的人也沒有。
她有些后悔當初的決定。當初婦聯主任主動上門叫她去申請低保,說明事情是有眉目的,她何必去爭那一口氣。每個月五六百塊,日子差不多都能過去了呢。
回到家,電視機開著,松子賴在沙發上睡著了,嘴角掛著一滴亮晶晶的口水。棉花突然來了氣,她動作很猛地搖醒了松子,放開喉嚨吼,這么大個人,睡著也不曉得蓋件衣裳。感冒了,又害人跟著受罪,你還沒受夠?從松子病后,棉花從來沒這樣吼過,那松子張大嘴巴,呆鈍鈍瞪著她,半天也沒一個字。
棉花只覺得胸口堵得慌悶得慌。她很想找人吵一架或者大哭一場。
排竹筒里,玻璃瓶里,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早已蔫了,棉花把它們統統扔進了垃圾桶。
脾氣發到這個份上,又發給誰看呢。棉花讓自己慢慢平息下來。她在院子里摘茄子,在灶頭間洗菜燒飯時,也做了幾個深呼吸。松子是生過大病的人。
吃過中飯,棉花燒了半鍋水,準備給松子剪指甲。松子的指甲又厚又硬,要用熱水泡一會,剪刀才走得動。棉花就端來一大盆熱水,讓松子坐在走廊里浸泡,十來分鐘后,指甲邊緣白灰的死皮泡軟和了,棉花才捉起他的手開始剪。那剪刀沿著甲緣謹慎地使力,剪刀一咬合,就聽得咔嚓一聲,斷裂的指甲片不知濺到哪里去了。棉花只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嗡嗡嗡發響,耳鳴似的。十個指甲剪下來,棉花甩了甩手,她的小手指麻了,僵了,老半天都伸不平直。指甲剪了修趾甲,松子的兩個大趾甲都是灰甲,扎在肉堆里,棉花低著頭,躬著背,額頭和鼻尖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忽然,棉花覺得脖子上面有什么東西正在傾壓下來。她抬起頭,果然看見松子絞著兩只手,呆愣愣地,眼睛里一些渾濁的水,馬上要落下來的樣子。
隔幾天,棉花再次去了小吃部。她沒有直截了當說擺攤的事。她說不能坐吃山空,松子干不了什么活,她可以干,其實她也可以去城里打工,城里打打工的活總能找得到,就是扔不下松子。這樣講了一圈后,棉花轉到了臭豆腐攤。說,去城里開饅頭店前,我記得那個陳麻皮,擺了一個臭豆腐攤,炸油氽果、臭豆腐。豆腐是陳年的莧菜梗鹵浸透的,一股子奇香奇臭,買兩塊回去,當點心下飯,味道特別好。
陳麻皮的臭豆腐太臭了,讓人受不了。我就喜歡吃油氽果。芋艿頭絲、南瓜絲、蘿卜絲都好吃,最好吃是蘿卜絲,一口氣能吃六七個。祥子老婆邊說邊皺起鼻翼,仿佛她眼前放了兩塊臭豆腐。
那時,一塊錢買四個。現在,城里要八毛錢一個。祥子說,他喜歡去城里西橋頭那個老太婆攤頭買,她那邊的油氽果大,脹鼓鼓的,里面料子足,其它攤頭都干癟癟的,一口一個。臭豆腐也那邊正宗,霉莧菜梗汁浸的,特別香。
我是要吃油氽果的,不吃臭豆腐干。祥子老婆又說。
我們村里要是擺這樣一個攤,會不會有生意呢?棉花問。
以前陳麻皮就是生意不好才不擺。祥子說。村里又沒有學校,老人又舍不得買,年輕人呢,要等傍晚下班才回來。
棉花你是不是有這個想法?祥子老婆問。
我也隨便講講。嗯,年輕人吃過早飯就去城里上班了,到傍晚才回來,叫誰來買呢。棉花說。
就是我們速凍饅頭還打不開銷路,棉花。開小吃部也就賺一點辛苦錢,我們主要還是靠幾畝花木。祥子夫妻又說了一些花木的形勢,說一畝花木一年差不多可以賺一萬。
又說到越越是大幾了,還要幾年才能畢業。棉花說,越越挺懂事的,在做家教,生活費他自己能夠負擔,不要家里操心。
祥子夫妻就說,棉花,你做人也不要急,熬兩三年,越越就出山了。越越出山了你的日子就出頭了。
臭豆腐攤既然分析起來沒生意,水果攤更加不用提了。再說水果也容易爛,損耗大,對棉花來說,又是一個陌生的行業。她現在不能冒險,她可是一分錢也舍不得虧掉。
夜里想想千條路,日里起來原條路。棉花特別沮喪。
六
但棉花要擺臭豆腐攤的消息傳開了。路上遇著人,人家總問她,棉花,你要擺臭豆腐攤了。臭豆腐好吃,就是生意會不會好?你要擺攤的話,我家里有陳年的霉莧菜梗可以給你,年年腌莧菜梗,鹵汁香得出奇。
棉花很窘,要一再申明沒有這個打算,人家才半信半疑地“哦”一聲。那一聲“哦”卻含有極大的不甘心,不情愿。
院子里的瓜茄菜蔬,真是多得吃不完。兩個人天天吃,又似乎吃厭了。她不會做茄夾,油燜茄,只會清水里煮一下,放點豬油味精。吃多了,那么好吃的茄子,也漸漸地有了一股子不太好聞的茄子氣。棉花就把小手指大的茄子都摘下來,用來做醬茄。醬茄下飯,一個茄子可下一碗水泡飯。那么多的醬茄,幾乎可以吃半年了。四季豆呢,她做了泡菜,到時撈出來,用點蒜泥清炒一下就是一個小菜。她也不給祥子他們送過去,不是不肯。她和松子其實不需要這么多的醬茄和泡四季豆。
兒子給她寄了一千塊回來,又叮囑她帶老爸早晚去田畈走走。兒子說散步是最好的鍛煉方式,鄉下的空氣又那么好。天氣晴好的日子,棉花就帶松子早晚去走兩趟,早上的時候特別早,晚上的時候特別晚,總是挑路上人少的辰光。她是越來越怕村里人了,她希望每次出去散步時,路上最好不要碰到一個人。
也還是燉鯽魚粥。那松子似乎吃厭了,每每吃,每每皺著眉頭,像是逼他吃藥一樣。棉花哪由得他,鯽魚吃了讓人聰明,她姆媽一直這樣說。她還是隔幾天燉一回,隔幾天燉一回。不為你自己吃,也得為越越吃,你以為我高興。她這樣對松子說。
都說熟能生巧,她現在剖魚已經很熟練了,就是剔魚肉時,還得提著小心。那些兩根指頭寬的小鯽魚,魚刺特別深特別多特別韌。剔魚刺,特別麻煩。有時來了情緒,剔了魚肚兩邊的肉,她就一把扔掉了魚。扔掉了,又懊惱心疼起來。
這天早晨,棉花又給松子燉上了鯽魚粥。鯽魚粥燉透了,她把剔出來的魚肉倒進燉鍋。起鍋時,又在凝脂似的薄粥上,撒上幾顆綠瑩瑩的蔥花。那粥白得透明,綠得清爽,品相相當好,自己看看也喜歡。
她好脾氣地端到松子面前。松子咧咧嘴,鎖著眉頭,說,今天不吃了吧。
棉花有點吃驚,說,為什么不吃?
吃厭了,聞到那股味道就難受。
都燉好了,吃吧。
吃了有什么用,那么難吃。
我辛辛苦苦去買魚,辛辛苦苦花兩個小時燉起來,你不吃?
每天要、要、要我吃。
每天要你吃?我辛辛苦苦,我還每天逼你了?棉花說著說著,聲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來。
棉花聲音一大,松子趕緊低下頭去。他不再聲響,低著頭,一筷頭一筷頭地往嘴巴里挑粥,吃得如此努力,如此艱難。
棉花轉身走了出來,一個人坐在走廊里,直愣愣地盯著院子里的瓜茄菜蔬……她看見城里的饅頭店,她和一個男人正在發粉,和面、剁餡、拌料、蒸包子,店里坐滿了吃饅頭的男人女人。松子坐在店堂角落,瞇著眼睛打著盹,嘴角流了幾滴口水……
她知道,她想遠了,想歪了,做白日夢了。她擦擦眼睛,抬起手臂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松子吃厭了鯽魚粥。
她也燉厭了鯽魚粥。
然而,日子還得繼續。這樣偶爾地胡亂想想,也是生活給她的唯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