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達
第一次參加土地改革(上)
1946年的“七一”,黨的生日,我進入華北聯合大學已經有一個半月。記不起這一天學校是否舉行過大型的紀念活動。
也許就在這一天,系主任何戊雙在全系大會上講了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講話。何戊雙那時沒有教授頭銜,學生們都親切地稱呼他“何戊雙同志”。他講話條理清楚,意思明確,不啰唆。新中國成立不久,他被任命為外交學院院長。
只記得何戊雙同志講,現在有一個極其寶貴、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是參加土地改革。所以,要把實習環節提前,深入農村,到土地改革的實踐里去學習。
關于土地改革,那時在頭腦里已有較深的印象。一是“五四”運動以后關于農村的許多文學作品都涉及土地問題,不斷激發人們對于改革舊土地制度的激情。二是《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和《新民主主義論》都重點列出廢除封建主義土地制度的政綱。“耕者有其田”的口號,已經耳熟能詳。三是西方民主主義關于以土地國有代替土地私有的理論一直是作為正宗民主主義的內容引進中國的。若能親自參加這一改革,的確千載難逢。
1946年年中,中國共產黨在各解放區開始了土地改革。指導土地改革的文件,當時只知道叫《五四指示》。那時黨的文件都是保密的,沒有看到,后來也沒有查找過。直到現在寫這段內容,才從網上查了查。文件的正式名稱是《關于土地問題的指示》。大體上說,記憶里的輪廓與文件的內容沒有什么出入。
曾有一本日記,可以說是我進華北聯合大學后的第一本日記,記載有包括這次土地改革的內容。但非常遺憾,我竟然把這本最早的日記燒掉了。1955年開始的“肅反運動”,曾要求上交類如日記等材料。可能是次年,我的歷史審查得出結論后,上交的材料發還,其中就包括這本最早的日記。這是我用幾張幾張積攢下來的紙自己裝訂成的32開大小的本子。不知是哪位同學傳授的洋文厚書的裝訂方法——書不論多么厚,每頁都能平展開。只是紙張很雜、很次,裝訂得很不好。許多頁的記載,由于用的是自己沏的顏色水,在燒掉的時候,有的已經褪色,有的已經洇開,不少字畫已不易辨認。不過,這些好像都不是燒掉它的決定性原因。同時燒掉的還有一些高中畢業后寫的宣泄青春苦悶的詩稿。燒掉詩稿的原因,記得是在審查中有人尖刻的批判發言曾涉及詩稿,頗為反感。但這本日記,并不涉及心境里的“隱私”。總之,已回憶不清,到底是出于怎樣具體的想法。或許可以這樣分析,是心情不好,是由于多日處于被審查狀態下的心情抑郁沒有全然擺脫時的一時沖動。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當時的心情還沒有壞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因為還有兩本用同樣方法自己裝訂的日記本沒有燒掉。
回想起來,總覺得第一次參加土改有許多許多值得寫下來的事情。只是沒有文字記載幫助,許多回憶恍恍惚惚,似有又無,把握不住,難以落筆。但無論如何,總還有些事情能回想起比較清楚的首尾。其中有些是關于土改的,也有些是小事情。雖然能回憶起來的不多,但撇開這一段,后來一年多自己對土地改革的看法和體會,可能交代不清脈絡。所以,還是能想起多少就寫多少吧。
實際離開學校,離開熟悉的東山坡宿舍,踏上土地改革的征程,大約是在1946年7月上中旬之際。
財經系參加土地改革的地方是萬全縣,現為張家口市萬全區。好像出發時,財經系就已經分成幾個小組分赴指定地點。第一天,我們是十來個人同行的。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背著背包行軍。春天,從平西根據地來張家口,也是步行。但那時只拿著一個包著幾件衣服的小包袱,而現在的背包,包括一床被子和換洗的衣服,一雙鞋子,和挎包里裝不下的文件。輕者說,也在十幾斤以上,比那個小包袱要重好幾倍。挎包里有紙張、鋼筆墨水和洗漱用具;其中一個大搪瓷缸子,是水杯、是飯碗,也是漱口盂。頭一天沒有走多少路,也許就是二三十里、三四十里,已經很累。
當晚住在一個村,在一家農戶“號”了一間屋子。那時,共產黨的干部出差,晚上在路過的村子住宿,要找村干部,村干部會安排一家農戶接待。如果是一兩個人,往往就在老鄉的炕頭上擠著住。這叫“號房子”。這次,我們是十來個人,所以號了一間屋子,說是長工房。有長工房,這家不是地主,也是富農。但村干部直接把我們領到號下的屋子,與主人并無接觸。長工房好像已經長期沒有人住,有一個小土炕,充其量可睡兩三個人。十來個人怎么睡?村干部領來就走了,問題自己解決!可能是找了些柴草鋪在地上,打地鋪。記得有的同學說,這是“新區”,對共產黨的態度不好。但后來的行軍,就是在根據地老區號房子,也經常是把十來個人塞進只能容下兩三個人住的地方。這是那時貧困農村的實際,極難用今天出差住幾星級賓館的標準去聯想。
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剛剛睡下,大家都覺得身上火燒火燎似地疼痛。點起油燈,發現被子的褶皺處,趴滿著黑紅色的“臭蟲”。這是與蚊子一樣的吸血小昆蟲。在我小的時候,夜間發現床上有幾個臭蟲,極為平常。臭蟲在日本也很多,日本人叫“南京蟲”。在臨近抗日戰爭結束時,倒是他們發明的一種藥粉,逐漸消滅了這種害蟲。1946年的大城市,像北平、天津,臭蟲已經不多。而在萬全縣農村,我們卻看到了從未看到過的數不清的臭蟲大軍,并且是長期沒有人血吸食的饑餓大軍。大家都感到毛骨悚然。成千上萬的臭蟲,是無法消滅的,只好點著油燈熬過一夜。
雖然如此,第二天臨行前,我們還是按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要求,把住戶的院落打掃干凈并把房東的水缸挑滿了水。這是鐵打不動的行軍紀律。后來在農村的行軍中,一直都嚴格執行這樣的要求。
在進入開展土地改革的村子前,有一兩天或稍長一點時間集中學習。慶幸的是,雖然也是在農村號房子住,卻沒有發生臭蟲的襲擾。這好像印證了,讓我們住長工房的那一農戶,的確懷有敵意。
學習的內容,是對土地改革性質的討論。那時,國共和談尚未最后破裂,在宣傳上強調,在繼續執行“減租減息”政策的同時推進土地改革,是共產黨貫徹孫中山先生“耕者有其田”綱領所采取的政策,是屬于“民主主義”的政策綱領,而不是屬于社會主義的或共產主義的綱領。可能是直接面對土地改革的實踐,而不是坐而論道的政策理論學習,這次極為短暫的討論,使自己覺得對“新民主主義”的理解好像大大提升了一步,似乎從此樹立了一個比較穩固的觀念:以共產主義為終極目標的中國共產黨,其政綱里的新民主主義,不是“策略”性的政策,而是認真的理論論證和決策;這是不可逾越的歷史階段,這個階段不會是短暫的,而是將持續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也就是說土地改革后有了土地的小農和民族資本將較長時期存在,等等。新中國成立后,主導思路很快明確為把新民主主義“凝固化”就會阻礙社會主義革命。事實上,新民主主義這個提法,這個概念,這個政綱,在新中國成立幾年后就淡出了社會政治生活。這一時讓人們感到困惑。1978年改革開放后,農村的改革是從聯產承包責任制作為突破口,而城市則出現了個體戶、私人小業主,直到身家資產以億計的私人工商業者。對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理論的提法,當回憶在新中國成立前有關新民主主義的論證,就理論脈絡來說,這些似乎并不難于理解。
記得也討論了土地國有的問題。但沒有相關文獻,大家都沒有搞清楚西方人有關這個問題的理論脈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