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了不起的大舅
◎趙霞

大舅吃了一輩子苦。他從胎里便跟著我的外祖母服藥,天生惡瘡,經年不愈。每年暑熱間犯癥,總靠本鄉一個妙手的郎中給藥醫治。這位羅姓先生,治療小兒癥疾,方圓幾十里赫赫有名。然而未及治愈,羅郎中去世。外祖母得知消息,垂淚良久:“羅先生走了,阿二往后可怎么辦?”好在夏天過后,大舅的惡瘡居然痊愈了。
然而大舅自小并無半點孱弱孩子的習氣,反而生得精瘦結實,且頑劣異常。他長到五六歲上,但凡村子里小孩搗蛋闖禍的事情,往往少不了他的份兒。于是今天東家來告狀,明天西家來討賬。我的外祖母只好一一賠禮道歉。
有一回,又有人來家里告狀,這次闖的禍非同小可。原來大舅把學校禮堂墻上貼著的一個金色的大“忠”字,順手撕掉了一角。學校安給他的罪責不小。外祖父怒上心頭,一把拎起大舅,順手直摜上平屋的屋頂。大舅順著屋檐滾落下來,摔到地上,一時不知生死。告狀者見此情形,不好再多言語,沒聲響地走了。這樁禍事后來也就沒人再提起。
大舅這一摔,直摔得半條命也無。第二天,腦袋腫成平時兩倍大,眼睛只剩了兩道細縫。但他居然又神奇地恢復過來,依舊生龍活虎地在村子里闖蕩。
我的外祖母病逝時,母親十五歲,大舅九歲,小舅六歲。姊弟三人相依為命,熬到成年。大舅長成了一個精瘦高挑的小伙子,有田有地,自立門戶了。
實行分田到戶后的一個初夏,我還不滿兩歲。一日午間,母親哄我睡下,打算趁此空隙,搖船到湖對岸的秧田里,去栽上一個鐘頭的秧苗。秧苗栽到一半,天色驟變,一時狂風四起,暴雨滂沱。待她匆匆趕回湖岸口,原先撐來的船早不知給誰趁亂搖走,避雨去了。大雨直灌下來,田頭空無一人,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地扶著一根電線桿子,一面忍受著隨雨水滲進衣褲的寒氣,一面憂心我會不會醒轉下床,為了找她,從木樓梯上滾落下來。風大極了,一向文氣的白馬湖面居然給吹得立起青黑色的浪頭,從浪尖上翻出白色的泡沫,在尖銳呼嘯的風聲里被吹卷起來,又飛濺回水里。
不知道大舅是什么時候來到對岸的。母親看見的時候,他已經解開一條大船的纜繩,跳到船尾,飛快地搖起櫓來。船頭頂著風浪,行進得極為艱難。搏過幾個大浪頭后,咔嚓一聲,櫓斷了。船在湖中央飛快地打起旋來。大舅將手中的半個櫓往湖里一摜,奔向船頭,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以手帶索,居然憑著游泳的蠻力,硬是在風浪里將大船直拖到母親站立的岸頭。等人上了船,又愣是拖著船,泅水回到對岸,就這樣從大雨里接回了母親。
這湖的兩岸,有近百米寬啊。母親憶起這樁舊事,每每落淚,嘆說一人一命,大舅就是這般剛硬的命,一輩子豁出力,一輩子吃盡苦。他的氣力,輕易壓折不了,一旦折去,便是硬生生兩斷。
我小時候聽母親講述大舅的這些往事,并不覺得他吃苦,倒在心里把他當作一個傳奇英雄。
改革開放伊始,人人忙著去尋補貼家用的新活計。大舅年輕輕的,也想找個掙錢的門道。他賣過棒冰,然而時間并不久長。他生性豪爽,朋友遍地,一箱棒冰拉出去,總是分得多,賣得少,很快連本賠光,棒冰箱也擱置在閣樓上。
不久,大舅響應號召,到川邊務工。他在那里找到了一個賢惠的妻子,也在一項五金生意上立住了腳。幾年后,他與舅媽一起來到鄉下,他們的兒子也在這里出生。然而未及慶賀,大舅媽因產后染疾住院,病情嚴重。他們的孩子長到六個月,在一天夜里噎奶窒息,意外夭折。幾個月后,大舅媽也病逝了。
我的大舅,我忘不了他圓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在老屋的院子里悲痛地嚎叫,直嚎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我嚇得躲進屋子里去。我不曉得他該怎么站起來。
然而大舅又站起來了。他回到了川邊,重新開始生活。
一晃三年,在鄉下再見到大舅,他已穿了一身體面的西裝,身邊又有了一位美麗溫婉的妻子。幾年下來,他在川邊一帶闖出些名堂,生意做得紅火,也結交了新的朋友。大舅媽正是其中一位好友的妹妹。我真喜歡這位舅媽,她的眉眼和聲音都是那樣軟軟的,柔柔的。外祖父的那一溜平房略顯灰暗,唯有大舅的新房,推門進去是這樣的喜氣洋洋。梳妝柜上的白瓷瓶里亭亭地插著一束彩綢花,雕花的床架上也結著一圈喜綢的小花。
我賴在房間里不肯走,居然給大舅媽留下來,在這里宿了一夜。晨起時分,我們賴在床上,大舅媽側過身來,一面和我說笑,一面拿指尖笑吟吟地點著大舅臉上的痣。這樣的親昵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卻又喜歡得要命。不久,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寄回來一張張眉清目秀的相片。我們新鮮而雀躍地傳看,再夾進外祖父的相冊里。
再后來,傳來了大舅罹患肝癌的消息。照醫生的囑咐,他帶全家從重慶回到鄉下,準備在這里休養一番。主治的醫生正是舅媽的兄弟。醫生一面寬解大舅,叫他好生服藥調養,一面暗配了多支杜冷丁,預備病情惡化急用。大舅尚不知自己已病入膏肓。煤爐子上燉著中藥,他笑瞇瞇地給我講藥方里的門道:“這里頭的一味藏紅花,有奇效。”
他的興致極好,與小舅一起帶著我們一幫大小毛孩,游杭州西湖,游紹興咸亨酒店,又去商城給每人挑選禮物。那段日子,我從未見他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常常也忘了他是個病人。直到有一天,他住進了省城醫院的重癥病房。這一回,大舅沒能再站起來。
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年一年,大舅墓前石碑的簇新日漸黯淡,關于他的那些記憶卻從未在我心里褪色。我永遠記得的是他清瘦、剛毅、不服輸的眉目。一輩子,生活的巨石是那樣向他直壓下來,他像一個持盾抵擋的武士,一再屈下膝蓋,終又站立起來。轟然倒下的時候,在我的心里,他還是那個了不起的大舅。
摘自《文匯報》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