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父親和信
◎肖復興

初三畢業的那年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經躺在床上睡下了。父親走進來,輕輕地把我叫醒。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望著父親,不知有什么事情。父親只是很平淡地說了句:外面有人找你。
我讀中學以后,父親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絮絮叨叨地教育我,他知道我不怎么愛聽,和我講話越來越少,我和父親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其實,原因很簡單,父親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初三那一年,我正在積極地爭取入團,和他更是注意劃清界限。父親顯然感覺得出來,因此,他和我講話時顯得十分猶豫,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最后,索性少說,或者不說。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門,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同學,竟然是小奇。我們是小學同學,小學畢業,我們考入不同的中學。初中三年,再也沒有見過面。突然間,她出現在我家門前,這讓我感到奇怪,也讓我驚喜。她明顯長高了許多,亭亭玉立的,是少女時最漂亮的樣子。
她來我們大院找她的一個同學,沒有找到,忽然想起我也住在這個院子里,便來找我。那一夜,我們聊得很愉快。坐在我家旁邊的老槐樹下,她談興甚濃。當時距離現在五十多年,談的什么記不得了,唯獨記得的是,她說暑假跟她媽媽一起回了一趟南京,看到了流星雨。我當時連流星雨這個詞都沒有聽說過,很好奇地問她什么是流星雨。她很得意地向我描述流星雨的壯觀。那一夜,月亮很好,我望著夜空,想象著她描述的壯觀的流星雨,有些發呆,對她刮目相看。
從那個夜晚開始,幾乎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她都會到我家找我。我們坐在我家外屋那張破舊的方桌前聊天,海闊天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一直到黃昏時分,她才會起身告別。我送她走出家門,因為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一路要逶迤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幾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會趴有人影子,他們好奇地望著我們兩人。我和她都會低著頭,把腳步加快。我害怕那樣的時刻,又渴望那樣的時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開。
每個星期天的下午,由于她的到來變得格外美好,讓我期待。那個時候,我沉浸在少男少女朦朧的情感夢幻中,忽略了周圍的世界。所有這一切,父親是看在眼里的,他當然明白自己的兒子身上正在發生什么事情。以他過來人的眼光看,他當然知道應該在這個時候提醒我一些什么。因為他知道,小奇的家就住在我們同一條街上,和我們大院相距不遠,也是一個很深的大院。但是,那個大院是拉花水泥墻,紅漆木大門,門的上方,有一個大大的浮雕五角星。居住在那個大院里的人,全部都是解放北京之后進城的解放軍軍官,或復員軍人和他們的家屬。在父親的眼里,這樣的距離是不可逾越的。
有一天,弟弟忽然問我:小奇的爸爸是老紅軍,真的嗎?那時,我還真不知道這個事實。我覺得老紅軍在電影《萬水千山》里,在小說《七根火柴》里,從沒有想過老紅軍就在自己的身邊。弟弟的問題讓我有些意外,我問他從哪兒聽說的?他說是父親和母親說話時聽到的。后來,在我長大以后,我清楚了,我和小奇越走越近的時候,父親的憂慮也越來越重。特別是在北大荒插隊的時候,生產隊的頭頭在整我的時候,當著全隊人叫道:如果蔣介石反攻大陸,肖復興是咱們大興島第一個打著白旗迎接蔣介石的人,因為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國民黨!
后來,我問過小奇這個問題。她說是,但是,她并沒有覺得父親老紅軍的身份對自己是多么大的榮耀。她只是說,當時父親在江西老家,十幾歲,沒有飯吃,餓得不行了,路過的紅軍給了他一塊紅苕吃,他就跟著人家參加了紅軍。她那樣輕描淡寫。在當時所謂高干子女中,她極其平易,對我一直十分友好,充滿溫暖的友情。即使在以后文化大革命格外講究出身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有些干部子女的趾高氣揚、居高臨下。她對我的欣賞,給我的鼓勵,表露于我的友誼和感情,伴隨我度過青春期。
說心里話,我對小奇一直充滿似是而非的感情,那真的是人生中最純真而美好的感情。每個星期天她的到來,成為我最歡樂的日子;每個星期見不到她的日子,我會給她寫信,她也會給我寫信。盼著她的來信,盼著她的到來,讓一個星期的日子里充滿期待。整整高中三年,我們的通信有厚厚的一摞。我把它們夾在日記本里,脹得日記本快要撐破了肚子。父親看到了這一切,但是,他從來沒有看過其中的任何一封信。
寒暑假的時候,小奇來我家找我的次數會多些。有時候,我們會聊到很晚。送她走出我們大院的大門了,我們站在大門口外的街頭,還接著聊,戀戀不舍,誰也不肯說再見。一直到不得不分手,望著她向她家住的大院里走去,背影消失在夜霧中。我回身邁上臺階要回我們大院的時候,才驀然心驚,忽然想到,大門這時候要關上了。因為每天晚上都會有人負責關上大門。想叫開大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很有可能,我得在大門外站一宿了。
我走到大門前,抱著僥幸的心理,想試一試,興許沒有關上。沒有想到,剛輕輕一推,大門就開了。我慶幸自己的好運氣,走進大門,更沒有想到的是,父親就站在大門后面的陰影里。我的心里漾起一陣感動。但是,我沒有說話,父親也沒有說話。我跟在父親背后,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只聽見我和父親咚咚的腳步聲。月光把父親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長。
很多個夜晚,我和小奇在街頭聊到很晚,回來時,生怕大院的大門被關閉的時候,總能夠輕輕地就把大門推開,看見父親站在門后的陰影里。
在我也當上了父親之后,我曾經想,并不是每一個父親都能做到這樣的。其實,對于我和小奇的交往,父親從內心是擔憂的,甚至是不贊成的。年輕的我吃涼不管酸,父親卻已是老眼看盡南北人。只是,他不說什么,任我任性地往前走。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說了也不起什么作用。在那些個深夜,為我等門守候在院門后面的父親,當時,我不會明白他這樣復雜曲折的心理。只有我現在到了比父親當時年齡還要大的時候,才會在驀然回首中,看清一些父親對孩子疼愛有加又小心翼翼的心理波動的漣漪。
四十二年前秋天的一個清晨,父親在前門樓子前的小花園里練太極拳,一個跟頭倒地,再也沒起來,他因腦溢血去世。我從北大荒趕回家來奔喪。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其實,父親沒有什么遺物,只是在他的床鋪褥子底下,壓著幾張報紙和一本兒童畫報。那時,我已經開始發表文章,這幾張報紙上有我發表在當地的散文,那本畫報上有我寫的一首兒童詩,配了十幾幅圖。這或許是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唯一的安慰。我家有個黃色的小牛皮箱子,家里的糧票等重要的東西,父親的退休工資,都放在箱子里。父親在時,我曾經開玩笑對他說,這是咱家的百寶箱呢!打開箱子,在箱子的最底部,有厚厚的一摞子信。我翻開一看,竟然是我去北大荒之前沒有帶走的小奇寫給我的信,是整整高中三年寫給我的所有的信。
望著這一切,我無言以對,眼前淚水如霧,一片模糊。
激揚文字摘自《解放日報》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