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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家千樹碧

2017-11-06 17:06:48袖紅弦
飛魔幻A 2017年10期

袖紅弦

鳳冠霞帔,瓔珞垂旒,繡金羽紋的華麗鳳輦前,父親喜泣著來拉她的手:“惟若母儀,賢圣有智,行為儀表,言則中義。阿笙,你便是我洛家最大的驕傲!”

洛淺笙頂著朱色蓋頭郁郁地垂眸,大紅繡鞋挑釁似的刺她的眼,像極了那人。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玉帶蟒袍百花裥裙是他的,鳳輦外的樂工儀仗萬千隨從是他的,朱欄花毯車輻鏤雕也都是他的——他今已繼襲南岳帝位,這錦繡山河盡屬于他。

平凡如她,他岳崇既想要,自然也該是他的。

可是,他分明知曉,她無意做他的皇后,也不真心欲嫁與他。

洛淺笙負氣狠絞著流蘇,又自顧自地嘆息,于喜氣洋洋的嗩吶聲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幼年時初見他的情景。

那是個四色桃花開的春日。父親位階低微卻意外種得一手好桃,或是湊巧或刻意逢迎,恰對了先帝喜好。興致極高的先帝竟帶了皇子,親臨洛府賞桃花。

那時她正躲在偏院的假山后,偷瞧遠房表哥文軒誦讀《詩經》,冷不防被身后之人遮了眼睛。

“你喜歡那人?”他低低的聲音響在她耳邊,似笑似怒,語調復雜。

她轉過身,只見說話的少年雍容華美,卻赫然生了雙赤瞳,淡紅的瞳心清亮剔透,像極了兩粒上品的紅色寶石。她盯著他詭美的眼眸,一時怔住,半晌才無知惱羞地回他:“走開,多管閑事!”

他挨了斥責,非但不惱,反倒再度靠前,緊挨著她蹲下了身子,白緞錦袍垂到她沾染泥巴的步履上也絲毫不介意。

“閑事?”他輕笑著挑眉,面龐青澀卻已露威嚴。

然后,他順著她先前所望之處望過去,不屑地冷哼:“洛家小女,眼光差極!”

她自小是個反應慢的,好一會兒才辨出他輕視表哥文軒的意思,剛想回嘴,卻又被忽然挨近的他啄了額頭。咫尺間,她眼睜睜地看著那軟糯溫潤的唇一瞬翹成彎月,那驟然璀璨的赤瞳里更似要墜出星子。

饒是年紀再小,閨閣姑娘也懂得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她且慌且驚且怒,嗚咽兩聲后終于咧開嘴巴大哭起來。三顆未發新牙的空隙直愣愣地對著他,更彰顯出她的委屈。

“我娶你便是!”

她悲慟之余聽到他如此急聲勸慰,一句“誰稀罕”,斷續了半天才講明。

最終,到底是表哥文軒牽走了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哭。離開時,她回頭瞧了眼,只見他仍挺拔身軀立在假山后望著他們,赤瞳微濕,煢煢孑立,卻傲氣得不叫人可憐。

誠然,他九五至尊又天生異象。一雙赤瞳可平山河之亂,可祈戶有余糧,民間更有微妙的傳言,說赤瞳者,足以違逆生死。

如是,表哥文軒畏懼他,也算說得過去吧。

洛淺笙探手進懷里抽出那封白羽信,緩緩摩挲,又失了神。

筆走龍蛇的字,是表哥文軒的愛意。他不介懷她委身于人,猶待時機與她前緣再續。

洛淺笙也不是看不出她愛的男人心性懦弱,可愛情這東西,未見得會偏袒強者。屋檐之下,各自低頭的無奈,其實也會讓人相惜。

宮門外,著明黃朝袍的天子岳崇正靜候,親迎。威勢凌人,氣宇非凡,獨望向她的那刻,眸光轉暖,溫潤如春。

洛淺笙隔著抹稀薄的嫣紅與他對視,惶惶間竟聽他低喃輕語:“洛家小女,愛哭鼻子。”

她淺笑著潮紅了臉,忽覺地,這趟婚嫁也未有那般苦澀。

父親加官,長兄晉爵,親姐更是得了天子指婚,氣派地嫁與將軍之子。不過短短幾日,岳崇的恩寵已叫洛淺笙招架不住。

尤其當她聽說寄居洛家的遠房表哥文軒亦沾了光,得進宮里辦事參與國史編修時,更是雙手顫極,直落碎了紫玉圓碗。實非補藥的湯汁四濺,她心底愈加羞愧起來。

閨房內,怪異的藥香彌散之際,岳崇竟來得湊巧,于是驚慌不堪就這般入了他的赤瞳明眸。

洛淺笙活像個被抓現行的小賊,東不敢瞧,西不敢望。而岳崇已肅了臉,早不滿她低垂著腦袋,抬手便挑了她的下巴。

避子,妨礙皇家開枝散葉,那是大罪。必要挨罰了!

洛淺笙萬沒想到,電光石火間自己的腦袋里會單存了這個念頭。她只顧咬緊牙關,死死閉起眼,唯盼接下來那人的巴掌會扇得輕一點。

良久后,她聽到了岳崇的嗤笑聲:“我只打算要你這一個女人。”他揚著嘴角對她,話講得沒頭沒尾。

“父皇膝下十五女,卻只我與岳岐兩位皇子。”他步步貼緊,似有深意,而她退無可退,背靠床欄,“所以,延續皇脈你總要負責的,洛淺笙……”

這聲名諱自岳崇口中呵出已帶了情欲,可洛淺笙隱隱覺得與新婚燕爾時的天子柔情又不盡相同。

入宮前,已有姑姑教習她夫妻禮儀。花燭搖曳的洞房夜里,她早早便做好了撕心裂肺的痛楚準備。這世間或許有男子會像姑姑口中說的那樣憐惜女人,可她想,霸道如岳崇絕不會。不曾料到,那雙奪目的赤瞳微斂時也算溫柔繾綣,薄繭生長的手掌也能夠撫得人心神蕩漾。

他的體貼,她已見識過了。

鳳宣宮的丫鬟早先得了皇后旨意,這會兒仍恭恭敬敬地退在外頭。皇上駕到沒許通報,人精小太監們更是低眉順眼地候在門邊不敢作聲,生怕一個不小心攪擾了屋內那場天作之合。

宮里伺候的下人自然都是識時務,可倒也生著點不長眼力的。

那只白毛胖鴿子不知平日里得了主子多少喜歡,竟掠過屋檐,穿過窗柩,收攏雙翅大咧咧地落足榻前案上。它大概看不懂它主子洛淺笙吹眉瞪眼連連擺手驅逐它的用意,似乎也不大滿意她貼著個男人不顧飼喂它的行為,遂扯開嗓子“咯咯咯咯”地連叫數聲,直叫得岳崇轉身,瞧它。

洛淺笙又一次覺得要完蛋了,她已將怕死,可那胖鴿子渾然不懼。它招搖地邁動雙腿,連帶著招搖它腿上系著的卷軸信箋。自進宮后,與表哥文軒的暗里往來全憑了這只鴿子,訓它熟記路線已是難事,她真真舍不得折了它!

無措,她呆鵝樣耷拉了腦袋,而那邊,岳崇已攥鴿子進掌,扯了捆綁信箋的麻繩。

洛淺笙想,她應該會因不守婦道終了冷宮,而它,可能會被御膳房剖膛改刀,清蒸或紅燒。

“蠢鴿子!”她雙目含淚,由衷地感嘆。

朦朧中,竟見岳崇并未展開那封卷軸信箋,他只遞至她面前,冷聲問她:“不看看嗎?”

洛淺笙只好訕笑著,展了信箋:怕相思,已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

那《長相思》被表哥文軒書于紙上,甚是濃情。見岳崇半眼未瞄,洛淺笙飛快地塞信入口,三兩下咀嚼后,“咕咚”咽入腹中。她不打算解釋這死無對證的事,正揚揚得意時忽見他邪笑著收緊了手,那胖鴿子于是歪著腦袋,狠狠地朝她翻起白眼來。

“求陛下別、別殺了它。”她已期期艾艾地沒了底氣,實未料岳崇當真會松掌,隨手一揚便叫那廝飛得痛快。

他毫無質問,似這種種不屑一提。攔腰,拉她到懷里,他極是不耐地勒令道:“那便好生伺候!”

洛淺笙有求于人,只好厚著臉皮去解岳崇的緙絲龍袍,那雙赤目本已睨得她慌亂無比,又聽他變本加厲,學著她先前罵鴿子的口吻在她耳邊嫌棄。

“蠢女人!”

三月后,得知冬狩消息的洛淺笙欣喜若狂。南岳建國不過五十載,開疆辟土卻迅如神速,想來與岳族皇室人皆善戰不無關系。而為南岳臣子,便是文官也要操習武藝,以備非常。如此一來,于圍場同表哥文軒會上一面,還是大有可能的。

隆冬天氣,錦衣狐裘也抵不過這烈烈寒風。洛淺笙東搖西擺地坐在馬上,全副心思不過是搜尋表哥文軒的影子,至于他岳崇是獵雞獵鴨獵兔子,她一丁點兒都不在意。

在北邊的隊列末尾,她終于將那一抹暗淡的身影尋著。隊列人馬正圍獵一頭公野豬,表哥文軒幾乎盡其腳力才不至脫隊,因而回看她的那眼倉皇尷尬,力不從心。

雪林盡頭有馬蹄聲輕然而來,洛淺笙回身凝看,只見青松白雪中一匹渾黑寶馬與一匹黃棕烈馬迅敏地并行。想來岳崇與瑞親王岳岐的關系是極好的,方能夠言談興起只就著勁風弓鳴對飲三分。二人身后,將士縛了獵物隨行,不過短短幾個時辰,竟有猛虎兩只,玄熊四頭,赤鹿羚羊不計其數。

當真是威風的天家氣象!

洛淺笙覺察到那渾黑寶馬上的赤瞳之人遙遙將她望著,怕露端倪只好掉轉馬頭微笑著與其對視。她見系素青大氅的岳崇紅眸輕瞇,嘴角微抿,驀地詫異這般天資通透的人,如何會不得知她一次又一次的出格行徑。

“皇嫂躬親參狩,實在英姿!”

岳岐勒馬行禮,夸贊得誠懇,可洛淺笙心虛到了骨髓。她佯作曠達頷首默應,恰瞄見岳崇偏頭與岳岐低聲講了句什么。而后,那射向她的雙雙視線除卻贊賞又多了點忍俊不禁,叫人摸不著頭腦!

呆滯不過片刻,渾黑寶馬竟載著岳崇如疾風掠過。她只覺腰間一緊,待回神,早已被他圈在懷里,帶進了密林深處。

她平生頭一回這樣近地瞧男人拉弓射箭,他沉穩的氣息可以清晰地傳進她的耳朵,他揚起的青絲時不時便隨風一同撩撥她的側顏。背后,他鏜甲上的護心鏡緊緊抵著她,叫她真切地知曉這策馬的男子是南岳的帝王,與白嫩書生表哥文軒何等不同!

她恍惚起來,自己竟對他動心了?

如此這般,她與表哥文軒過往十年朝夕相對的情意又算些什么?不作數了?倘她因表哥文軒處處劣勢無甚鋒芒,便從心底里棄了,移情他人,該成了何等涼薄的女子。

且與岳崇,當交付的都已交付了,至于心,她不能。

“喝一口!”

濃濃的酒香飄到鼻端,洛淺笙這才驚覺面頰早凍得沒了知覺。她接了他手里的燙金酒袋,為取暖,也為解憂,很是努力地飲了一大口。覺得不夠,她又揚起頭,再飲了一大口。

火辣辣的酒水順腸而下,竟叫她覺得莫名心安。她于是端坐馬上抱著那酒袋,抱寶貝似的,再沒還到岳崇手里。

可她也是后來才知道,隨馬奔騰久了,腰會酸,飲男人的烈酒多了,頭會痛。

予軍獎賞的篝火晚宴上,她頂著一張分外紅艷的臉,大著舌頭結語這習武練兵、強身健體是何其重要,洋洋灑灑講得比那解析武事的將領還要多。君臣對飲,她更是扔了備與她的精致小盞,端了同岳崇一樣的海碗,叫嚷著:“干!干!干!”

她只記得,火映白雪中,他紅的眸,墨的眉,揚的唇,暖的掌,都很好,很好看。

酒醒后,她才知自己意外得了將士喜歡。他們講:當朝皇后,豪爽過人!

女子,豪爽。她聽畢,默默搭了緞面帕子到臉上,忽地不想見人。

江河水暖,桃花始開。臨近春耕,人皆忙。

洛淺笙亦忙,她臥坐案前,臨些詩經文詞,自然都關乎思戀情愛,自然都是表哥文軒寄與她的。這法子甚好,每每謄完一張,她便能憶起往昔。

叢中撲蝶,誰執了她的手。桃花挽冠,誰幫她戴到頭上。

倒是岳崇,好些日子不來她的鳳宣宮,不知是過了新鮮,漸漸厭棄了她,還是前朝蠢動的消息是真,他無暇顧她。

前朝。洛淺笙默默想著,聽說曾也是個馬上得天下的國度。只是君王暴虐,刑罰極重,輕賤農事,不得民心,是以比不得南岳的民安國泰。

她實無擔心。岳崇將這國家治得何其安好,況且,他是赤瞳者,不是尋常人。

筆尖墨落,滴在玉版生宣上,暈得迅速。好好一副情詩絕句,就這樣毀了,多么可惜。她實不應該遙想表哥文軒時,還三心二意地念著他。

可這腦袋,不聽話。

紅棕箱木,七八個已滿,內里裝的盡是墨字紙張。也虧得這鳳宣宮闊廣,才叫這一干物什不礙人眼。

得知前朝舊臣揭竿,拉攏疆外部落逆反的那日,春雨寒涼。三千將士于雨中集結,岳崇披甲戴盔,親征。

洛淺笙沒想到那樣緊要的關頭,他會折到她的閨房,只為與她道一句“淺笙,別怕”。他額角有雨水順勢滑下,她甚至未來得及替他擦。

飛箭如雨,戰馬嘶鳴的前線是她無法想象的,她只記得臨行前他赤紅的眼眶內盈滿殺機,志在必得。他從來就太過強大,強大得叫她覺得,哪怕一絲絲憐惜憂心,都是多余。

數日,傳回京城的果都為捷報。不但剿得叛軍潰不成行,還一連降服了幾個外族部落。

瑞親王岳岐主政不在前線,其正妻青華靈慧貼心,常至鳳宣宮陪著她。局勢得緩,又相互熟識后,青華同她講:“皇嫂,難怪這后位是您的,大事當前,處變不驚。同是女人家,若此次是我夫君岳岐在外,青華早該慌得不能自持了,哪里得皇嫂這半分鎮靜!”

洛淺笙干笑著飲茶,她哪里是處變不驚,她只是認定他那等紅眸異類抵得過刀劍戎馬,她只是并不想真正放他在心上。

“聽夫君說皇嫂樂于狩獵,尤愛觀人圍捕野豬,再逢冬狩時,皇嫂也帶了青華一同去,可好?”這俏皮的丫頭,撒嬌歪頭詢她,卻只叫她惑惑不解。

尤愛觀人圍捕野豬?她何時得了這個癖好?

青華也是個實心實意的,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了。洛淺笙這才知道,原來冬狩那日,岳崇低語同岳岐講的是:“她其實頑劣,尤愛觀人圍獵野豬。”

她赫然清明,原來她積極參與冬狩,私心為見表哥文軒,他該都是曉得的。他不點破,還遂她心意,想來,是不屑視表哥文軒為對手的。明明是那樣不值得原諒的惡行,他卻也只是說她,其實頑劣。

其實頑劣!他終究過于寵她。

可他已坐擁天下遍得人心,有皇室族人敬他愛他,有萬千將士視他為神,有黎民百姓贊他英明。而表哥文軒幼年便喪了雙親,不得庇護寄人籬下,唯得的關懷,也不過一個她。況且初始,是因表哥文軒無膽與她私奔,她亦不愿觸怒龍威,禍及家人,這才嫁了他。

她不愛他。便是糖衣炮彈也不能使她愛他。洛淺笙攥緊雙手,由著指甲劃痛掌心,第三回確認,是的,自始至終并未變過,她不愛他。

天子岳崇領兵凱旋歸京時,已是苦夏時節。最難挨的酷暑,三千將士卻如打了雞血,“犯我山河必誅之”的吶喊聲撼天動地。洛淺笙隔著俯首的百姓望向他,人好像黑了,瘦了,下巴也多了點青色胡須,略帶些滄桑,可那紅眸之中的光亮更甚,灼人得很。她看得懂,那是榮耀,帝王天下的榮耀。這一戰,他亦如她所料想的,是強者是王。

她悄悄轉了視線,去群臣的尾梢,她知道她的表哥文軒也會在這和諧歡騰的氛圍中朝這至尊天子叩拜。可惜熙攘之間,她離得太遠,不得看見。

這夜,他褪了身上甲胄,只著一襲白色褻衣按她在身下。她顫著手撫過他的胸口,他的背肩。

很好,無傷。

很好,無痛。

艷陽天里,那胖鴿子載著信箋飛來的時候,洛淺笙以為不過又是封綿綿的情詩歌賦。不想,那樣羸弱的表哥文軒會從宮外荒僻處挖了暗道,一直通到南岳冷宮。

“阿笙,想法子去冷宮吧!不得寵的廢后也只是不得恩寵,著實好過抗旨不遵,圣上稱賢也沒的理由株連洛家。小心謹慎些,你我便用不著四海八方地逃匿,阿笙,可還愿意再續前緣?清冷宮殿,靜待。”

她將那薄薄紙張撕得粉碎,蹙眉苦笑。她這樣怯懦無勇的表哥,她還企盼他想出什么高明的法子!她想象他躲在暗黑的地下揮鏟掏土,符合他的性子,可笑又隱隱叫她心疼。

桃林月下,她也曾應過孤單寂寥的他,同相廝守。

是啊,她應過他。

洛淺笙做戲做得很好。她先是添亂岳崇的生活,遞與他的杯盞故意滑手,叫溫熱的湯水污了他整件龍袍,或佯裝從他案前擦過,叫批閱過的、未批閱過的奏折通通落下,混到一處。她故意挑些雞毛小事與他爭執,十足品行不佳的怨婦形象。她更不許他碰她一下,卻偏在他困頓至極的時候搖他起床,神經兮兮地質問他,是不是看上了別的女子。

他終于生怒,覺得她不可理喻。她便在他失望著甩手離開時,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盯著他的赤瞳,陰陽怪調地道:“坊間似有傳聞,說赤瞳者可違逆生死。不知道先帝故去的時候,陛下在做些什么?”

她素來只見他精壯勇猛的模樣,從不知道他也會心底泣血,面如白紙。他狠掐了她的下巴,講了她等待已久的話。

“恃寵傲嬌,洛淺笙,你是該嘗嘗冷宮的滋味了。滾過去的時候小點聲,不要叫我心煩。”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講完那番話,之后頹靡漫上臉,有無盡的落寞。

洛淺笙伏在那七八個紅棕木箱上大哭了一場,她憎恨自己在情感上的搖擺,也憎恨自己永遠硬不得的心腸。身乏淚竭,她偎在箱旁睡著,淺眠里好像有人吻她的額頭,情傷無限地念著:“他竟真的比我了解你……”

冷宮的日子,慢得似要靜止。洛淺笙偎著殘桌,借著老舊燭臺的瑩瑩光點讀箱木中的紙上情話。偶爾,憶起幼時表哥文軒不得待見的窘迫,偶爾,憶起岳崇策馬飛揚的凌云氣魄。

不比當初的鳳宣宮,冷宮里人煙寂寂,消息閉塞。她悵悵地等了好些日子,才在晚秋夜間將一身臟土,臉花如猴的表哥文軒等來。

“阿笙,你可知這幾日我公務纏身,終于,升了官了。”表哥文軒眉眼間均是沾沾自喜,并未覺察她獨居的這些日子,既惶恐,又折磨。

她用衣袖幫文軒表哥拂掉塵土,又將他亂粘在臉上的發絲攏到腦后,淺笑著說道:“那便恭喜表哥了。”

“不止如此。大學士家的千金有意于我,洛伯伯近來也催促我早些成家。阿笙,你放心,我即便娶妻生子,心里仍是有你的。”

聞言,洛淺笙萬分錯愕。

岳崇一語成讖,她眼光差極,她所憐惜維護的男人,竟然不只懦弱,還這樣私己。他以過往情意誘她入這苦寒之地,卻花開在外欲做別人的郎君。寒心之時,她突然憶起,曾經有人同她講:“我只打算要你這一個女人。”

表哥文軒四下環顧,仍舊笑道:“苦讀詩書總算有了用處,應當慶賀。阿笙,這慶酒我只想同你喝!”

她看他從偏角暗道里將幾壇陳釀桃花醉搬到桌上,纖細的手指微顫,單薄的脊背強挺,遂拔了酒塞點頭冷冷地回他:“那便,不醉不休。”

深醉時,有人手撫她的發,一下又一下,還念著她的名字:“阿笙,阿笙啊……”

夢里,有宮殿倒塌的轟鳴,有火舌翻騰的呼嘯。洛淺笙睜開眼時,冷宮居所,火光漫天。而岳崇抱著她,在三丈外的安全地帶,眉頭緊鎖。

她驀然驚醒,表哥文軒——

她欲掙扎著脫身,卻重被岳崇緊緊地按在懷里。

如何會失火?如何會失火?

她即便在情愛上對表哥文軒死了心,也不想看他年紀輕輕就沒了性命。淚水蜂擁,她突然僵住。

“岳崇,是你嗎?是你做的?”

岳崇火紅的眸霎時黯淡下去,他哀傷又固執地將她望著:“秋干物燥,本就是易起災火的季節。”

此言猶如一聲驚雷,她恍惚想起冷宮里搖搖欲墜的燭臺,壇壇堆積的桃花醉,還有七八個滿是紙張的木箱。明就是飛來的災禍,明明就是她與別人一同背棄他,卻堪堪在這時,拖他出來當這禍首。她何其無心無肺!

宮人漸退,那熊熊烈火終是熄了。可頹垣斷壁,灰燼落落,哪里還可見一個文軒表哥。洛淺笙忽地討好地笑搖著岳崇,請求道:“陛下,救救他吧!”

她這才得見他左臂上的衣襟焦灼,側臉頸下胸前均落了深重的火痕。血腥的液體自他身上滴答落地,刻骨的苦澀根生在他的目光里。

她驚痛之余,竟聽他說:“淺笙,你可知你那文軒表哥在火起時被落柱壓住,也曾求我先救他。可我只有本事,救你一個。”

洛淺笙的心更加寒涼,果然生死面前,人性畢露。表哥文軒亦只想保命,并未顧念她半分。這分明是表哥文軒先棄了她!

她明白私會男子已是罪,本無臉無理由再求他,卻還是跪拜下去,行了大禮。她盯著他的眼,囁嚅道:“我、我指的是你的赤瞳。”

岳崇愣怔片刻,踉蹌著上前,苦笑著抱洛淺笙起身。

“淺笙,你也聽說,我這雙赤瞳是天生異象,不同凡人。可你不知,上陣殺敵刀槍不入,不過是因我自小苦習武藝。所向披靡從未敗戰,也不過是因我連年隨父皇征戰,自血雨腥風里得了長進。我也會流血,也會命亡,違不得天,逆不了生死。自然也救不了你的表哥。”

洛淺笙無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瞬間面如土灰,慌亂推的一把,恰落在岳崇血跡斑斑的傷口上,那血流淌得更急,而他挺著,悶哼也無。

一瞬,她忽然看懂了岳崇。他不是不苦,只是無人可訴。他不是赤瞳神人,無堅不摧,只是要硬撐起這家國天下。自己作為他的枕邊人,卻為了一個不值當的舊愛,叛他,傷他,多么殘忍!縱然她這樣殘忍,他還是在噬人的烈火里,豁出性命,救了她。

漫天灰燼,是洛淺笙狠下心與薄情的表哥文軒作別之見證。

她初次敞開心扉去擁抱岳崇,她想,她愛他。

“岳崇,你可還愿意要我?”

清冷的月下,她未能看清他眉眼間淺淡的釋懷。

她只覺岳崇執她之手,定定地將她望著,他說:“我早同那人講過,我會娶她,也只要她一個,天子的話,從來作數!”

洛淺笙重回鳳宣宮,才知岳崇將她入過冷宮的消息封得死死的。她依舊是南岳皇后,從無丑事,飽受擁戴。

他,護她入微。

南岳五十七年。

赤瞳小兒頂風吹雪已在宮院中舞劍三個時辰。直至衣衫盡透、天幕全黑,嚴苛的父皇才準他稍懈片刻。

到底是小兒,遙見瑞親王府天燈飛升時,無限委屈匯歸胸中。赤瞳小兒遂哽咽著扯了那明黃的袍角:“父皇,岐皇叔家的靖安哥哥何以得了空子便可玩耍,兒子卻要每日做這些辛苦事?”

蘭亭下的岳崇聞言愣怔,忽地塵封往事漫上心頭。他想,大抵是因他曾親眼見識過成王敗寇有多慘烈吧。

那年,前朝卷土,卻兵敗如山倒。他以酷刑迫敗軍將領道出主宰,竟意外得知前朝血脈仍存于世。那人胎里帶疾,寒毒入骨,只得常食罕見的溫性四色桃花調養生息。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被他當成小丑,從未放在眼里的,她的青梅竹馬,表哥文軒。

岳崇只道他飼養鴿子是為與她傳些酸腐情詩,卻不知他的鴿信更統領前朝,裁決軍事。這般重要的人物,為免猜忌,不惜喬裝洛家不得見的遠房親戚,獨一人,棲身京中。他就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在自己駐萬馬千軍的皇城。

他的膽魄,非凡!

岳崇歸京,只身躍進洛家偏院,果見他亦獨坐桃林。他們都知曉,今日的不動聲色,皆為了一個女人。文軒遙舉了桃花醉對他,決絕的笑意間,淡道一聲:“來了。”

同是治軍的梟雄,岳崇自然看出前朝的軍隊雖成規模,卻欠些火候。倘若再等上三年五載,必是難敵。他隱忍得這樣好,至愛女子離身,也只作無能。

何以,兵起得這樣倉促?

他了然他之困惑,澀笑道:“你大概記得,冬狩慶宴上阿笙有多美。我隱在暗處望她,卻訝異地覺察她眼中已有你,她似對你動了情。”

岳崇悵然,行兵謀事最忌心急。可文軒終是因她寥寥的移情,急過了。若是從前,自己必定不信會有男子及他那般在意她,而今他看得透徹,面前男子對她的愛如何也少不了自己半分。他尚可早早脫身,留命一條,卻未逃,想來終究是顧念洛家上下生死存亡。

“我知將死,唯有一人放心不下。”文軒再舉酒杯對他,“陛下可否助臣放下……”

杯盞相撞,脆響。

岳崇猶記得文軒同他講:“這舊愛故人就似一顆長在心上的毒瘤,阿笙是軟心腸的女人,自然下不了手,那便由我來幫她剜凈。叫她整的一顆心住進新人,叫她無所顧忌地,快活!”

岳崇亦記得清晰,冷宮之中,他慘白著唇戀戀地撫著她的發,那是別離的喃語,是自此情盡。

“阿笙,阿笙……”

燃著一人,只需瞬息。然后,皮肉焦臭便伴著這人的過往塵煙,焚灰殆盡,再無人知曉。

那時,岳崇看著赤紅的火舌,忽然后怕得牙齒打戰。倘若這一戰,敗的是他,他是否也甘心做她眼里的懦弱負心漢,只為掩下這一場會嚇壞她的腥風血雨,只為求她安生與別的男人一世快活?

岳崇牽了赤瞳小兒行向鳳宣宮,赤紅的眸間盡是慨然:“護國安民,是君主之責——皇兒,終有一日,你也會有心愛的女子,那時,你會知道,如此辛苦為何。”

鳳宣宮內,錦衣華服的洛淺笙迎了出來,她執了帕子擦赤瞳小兒額上的汗滴,又揮手將岳崇身上的薄雪掃掉,舉手投足始終噙笑,梨渦點點好生幸福。

洛家舊院中,一夜寒雪覆桃樹,寂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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