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悅芊
安娜
文|張悅芊

我是在法國認識安娜的。開學的時候她晚到了幾天,迎新、聚餐和前幾次酒吧之旅通通錯過,我便在一天下課后邀請她來家里吃飯。飯搭子大約是成就友誼的最好開端,如此你來我往許多次,我和安娜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安娜是巴西人,但英語講得很好,舉手投足間都是滿滿的紐約味,讓我一度懷疑巴西的官方語言是否早已偷梁換柱變成了英語。安娜聽到后開心地說“謝謝”,但又嘆口氣說:“我的托福只考了80多分。”我暗想,這和動輒刷出100來分的中國學生相比是有些差距,但和其他英語是母語的人喝酒聊起天來,安娜總是談笑風生,一度令人非常羨慕。
我們第一次去安娜家時著實大吃一驚—和其他留學生宿舍普遍酒瓶滿地、衣服亂丟的狀態不同,安娜家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窗明幾凈:落地窗外面連著小陽臺,白墻、灰沙發,電視旁有一棵高大的綠植搖曳生姿;廚房的櫥柜里排列著整齊明亮的刀叉,上面的柜子下倒掛著一排紅酒杯;衛生間的洗手臺上有一枝綠蘿,隔壁廁所間還有不知從哪兒來的蜜桃香薰(注:法國的房子,廁所和浴室是分開的,廁所一般只容納一個馬桶,浴室則有洗手臺、浴缸等)。
但最令人心動的地方是房間里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安娜和男友初次約會時的自拍,兩人坐在咖啡廳的窗前,笑容極其燦爛;另一張則可媲美Instagram上網紅攝影師的成片:他們似乎走在一條鋪滿黑白地磚的街道上,頂部有鏡子,兩人抬起頭笑,安娜拿手機拍下瞬間。
我左顧右盼一番后暗想,安娜大約是極其富有,這房間里大大小小的裝置加起來可不得頂幾個月的房租,但安娜常常在閑聊中就泄露了秘密。我說:“這個燭臺真好看!”安娜就接:“是啊!在周末的舊貨市場淘的,只要一歐元。”我躺在沙發上說:“這個鯊魚枕頭好可愛啊!”安娜就答:“五六年前在巴西買的,那時候物價可真便宜啊……”不知怎么回事,這些售價總在一兩歐元的小物件聚在安娜家里似乎散發出別樣的光彩,既不像有些視覺疲勞的北歐冷淡黑白灰,也不是美式鋼鐵工業新時代,更不是巴黎處處都堆砌的精致—安娜的家一眼望去就知道屬于安娜,每個角落都有她的故事和記憶,更記錄著鮮活的新故事。
酒過三巡,我們開著聽不懂的法語電視當背景,開始聊彼此的生平。也就是從那次聊天我才知道,和我這樣一路讀書、生活乏善可陳的乖學生不同,安娜的人生是真的波瀾起伏。
安娜出生在巴西的一個小城市,大學畢業后在本地銀行當了一名小職員,這大概是大部分巴西姑娘最平常的生活了。但安娜很快發現這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在工作了幾個月之后,她就開始為換種生活做準備了。她一直想去國外看看,但要怎么去呢?家里不支持,找國外的工作也不現實(那時候的安娜連一句英語都不會講),左顧右盼后似乎只剩下一個聽起來有些尷尬的選擇—找一家勞動中介機構,聯系美國的家庭去當保姆。
想來她做出這個決定也算足夠勇敢了:一個語言不通的人,放棄銀行的穩定工作跑去異國當保姆,家里人自然不同意,朋友也覺得不劃算,但安娜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回頭。她一開始就知道會受到重重阻力,因而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自己默默聯系中介,辦好手續,等到家人和朋友都以為她已經放棄念頭時,安娜已經買好了機票。
我和同伴聽到這里,一時不知如何評價,誰曾想面前這個總是笑笑鬧鬧、身形單薄的姑娘竟然有這樣的波瀾人生。我在談話的間隙里迅速回顧了我的人生—2012年我高考失利,去了一所從前聞所未聞的學校,剛開始的幾個月,我一直沉浸在對其他朋友的羨慕和自我懷疑里,后來陷入對每個機會都不愿放過的緊繃狀態,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去追逐大家都想要的東西:去競選學生會主席,把每門課的成績都刷成高分,包括去法國做交換生。那幾年我總是很忙,忙到沒時間問問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這似乎也沒什么關系,因為身邊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這樣的。
那一年冬天,我手中拿著一份不太滿意的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和國內學校的保研計劃,多少有些不知何去何從。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這份錄取通知,或者簽下推免學校的同意書,就可以繼續我一帆風順的好學生生涯;可我也同樣知道,我夢想中的學校在北美大陸,如今的我離它還很遙遠,真的要放棄一切重新為它沖刺一年嗎?
我擺出兩邊方案的利弊,如數家珍地講給安娜聽。安娜耐心聽完卻并未給出答案,只是笑笑說:“你該問你自己的心啊。”她還說,“它早已做出選擇了。”
當然,安娜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去了美國之后,安娜一周工作六天,剩下的一天就去圖書館上免費的英語課。雇主一家人也很支持她,還買書給她看。就這么過了一年,圖書館也風雨無阻地去了50周。一天,安娜在后排男生遞過來的簽到表上發現了一張紙條:“想認識你很久了,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
男生是法國人,因工作調動來到美國,某個周末來圖書館借書,正好看到在臺上發言的安娜,一見傾心。“也難為他了,”安娜笑著說,“明明英語流利到和母語差不多,還假裝語言不通,去上了幾周的英語課。”
那次見面之后,安娜和他算是一拍即合,大約都有“美漂”的雄心壯志和同病相憐,互相照顧之下,走得越來越近。“我們好像沒有問過彼此之間的關系這種問題,大概他吻了你就是喜歡你,而你想和他在一起浪費時間,就是喜歡他了吧。”
2015年新年,安娜和男友聊天時偶爾提起一直想再讀書這件事,男友問她:“那你想跟我回法國嗎?正好歐洲很多學校都免學費。”就這樣,去歐洲這樣一個從前的安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正式被提上日程。聯系學校、確定日期、辦理簽證……此般種種都無須再提,對安娜來說,再多的煩瑣復雜,都只是下定決心后的按部就班罷了。
“就是這樣啦。”安娜偏偏腦袋,輕松地笑了笑。我和同伴聽得一時無話,只有開瓶紅酒,在再熟悉不過的葡萄發酵的香氣里向安娜的過往致敬。
我在法國的交換生活很快結束,安娜也收到了三所大學的碩士項目的錄取通知書,畢業后順利在法國北部的斯特拉斯堡找到工作,新生活忙碌又充實。而曾經一度迷茫的我,也最終在安娜的影響下,選擇為夢想的學校再試一年。那一年秋招、春招通通錯過的我,8月底只身來到北京開始投簡歷,在咨詢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北京冬天霧霾最重的日子里,我每天加班到凌晨,還要在回家的路上背單詞、看例題。工作進展順利,我很快獲得了幾次晉升,家人和朋友一再勸我繼續工作,不要再折騰出國,而我前幾次的考試又似乎不那么順利……在那些漫長的時光里,支撐我的似乎只有一句簡單的話:“這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啊,我早就知道了。”
一年后的今天,我已經在夢想了整整五年的學校開始了新的生活。此前的種種堅持、迷茫、脆弱,如今回首都仿若夢境般遙遠,但那個秋天在安娜身邊看到、感受到并最終踐行的道理,卻已經成為我的信條:人生的漫漫長路上,快幾步或慢幾步都沒關系,真正重要的是你是否在正確的方向上。而關于正確,唯一的判斷標準,就是問問自己,你想要去向何方。
我又想起第一次去安娜家時,聽完她的故事,我說:“安娜,你真的好勇敢,能做出這么大的改變來追求想要的生活,你擔心過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嗎?”
安娜想了想,認真地說:“如果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就永遠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