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鍵汶
晴空一鶴 梧葉一秋
——伊秉綬行草書的審美意象
□ 歐鍵汶
漢隸是中國書法史上巍峨的群巒。兩漢數百年間無數人智慧的累積凝聚于斯,眾美皆備,矞矞皇皇。后代書家要想在漢隸規范的內部進行創造性開拓是非常艱難的。伊秉綬以其積學、閱歷與深功,從漢隸中提煉出了“方正”的形象,與儒家“君子之風”的內蘊相參,拓而大之,復歸于拙,完成了其隸書意象的個性化建構。“伊隸”之名,世人皆知。
而對于其行草書的評價則紛紜參差。有人認為伊秉綬的行草書用于題跋則極古雅;有人認為其行草書別有奇趣,金石之味盎然;有人認為他不過是周旋于“二王”、顏、柳與李東陽之間,能盡圜轉之妙而已;有人則基于其隸書之“方正”來評價其行草書輕盈圜轉的必要……這些評價基本都在氣質層面肯定伊秉綬行書的“別趣”,又似乎對其在技術層面缺少獨創性頗有諱言。
換句話說,我們對伊秉綬行草書的獨特性有感知卻又是失語的。為什么?
我想,造成失語的原因是:我們總是習慣性地把一個書法家藝術上的獨特性簡單地歸結為他在技術層面的開創,同時我們總是關注那些在技術層面取得重大進展的書家。當我們面對伊秉綬的時候,他的隸書是那樣的獨特,獨特得那么空無依傍。而他的行草書又那么的熟悉,熟悉得看得清好多前賢的影子。我們似乎不能接受一個大書家在獨創性和依附性上表現出的如此巨大的反差。這種巨大的反差迅速轉化為我們自己的尷尬,從而不自覺地想為尊者諱。
事實上,藝術并不是軍備競賽,其目的不在于比拼技術創新;藝術更不是聲色犬馬,其目的也不止悅人耳目。藝術的目的在于傳達,傳達一個藝術家的思想、風度、審美和情感。透過藝術作品,創作者與欣賞者達成超越感官的情意和心智的碰撞。因此,技術當止于恰當和夠用,而不是堆砌和炫耀;面目當從心所欲,而不是從俗所好。對于書法家而言,傳達自身思想、風度、審美和情感,是可以通過對書法意象的塑造得以實現的,而不是非得在技術上實現什么重大突破抑或是折騰出一個稀奇古怪的面目奪人眼球。
因此,獨創性的書法意象不僅僅表現為某種富有個性的面目,那只是點畫、結字、章法在長期藝術實踐中形成的足以觸動人的感性經驗的形象。這種形象可能來得很真誠,也可能來得很矯情。更重要的是,書法家的感性經驗要融入到他的書法意象中,從而使其作品表現出某種特殊的意味。這種特殊的意味與其面目相結合,一表一里才營造出屬于書法家個人的書法意象。
由此,考察一個書法家的創造性,書法意象的塑造,也就是審美領域的開掘是十分重要的內容。
我們必須承認,伊秉綬的行草書確實有前人的影子,點畫有“二王”的秀逸,映帶有顏柳的圜轉,體格有李東陽的頎長,章法有董其昌的疏宕,可是他不僅沒有給人如鄭板橋那樣大雜燴的觀感,反而有一種統一的、穩定的、特殊的韻致貫穿其間,十分耐人尋味。如果說,伊秉綬的隸書意象是廟堂之氣、君子之風,那他的行草書意象是什么呢?從整體觀照伊秉綬行草書跡,可以用八個字描述:
晴空一鶴,梧葉一秋。
晴空一鶴排云而上,有清朗之氣;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見蕭疏之意。他在行草書中創造出獨具個人經驗的朗秋意象。這種溫和雋永而又清?蕭疏的意境,在書法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伊秉綬的行草書用筆直接得益于其恩師劉墉,以鳳眼法執筆,以中鋒為圭臬,與其隸書用筆具有高度統一性。中鋒是一種需要高度控制力的用筆,穩定、深沉、厚重是它的特質。伊秉綬的中鋒用筆則加入了自己獨特的理解。
首先是輕。從帖學一系的傳承來看,從“二王”到趙董,絕大多數書家的行草書用筆都是以側鋒為主。側鋒取妍多凌空取勢以鋪展筆鋒,又能中側鋒交替轉換,粗細變化隨心而動,極具遒媚之美。伊秉綬行草書從篆籀法出,以正鋒入紙,中鋒緩進,淺按輕行。這種中正而輕靈的用筆十分獨特,外表纖弱,內質圓潤,少了重若崩云的豪悍之氣,多了翎羽翩躚的溫婉之致。
其次是尖。篆籀法的中鋒行筆,起收多渾圓,無跡可尋。在行草書中如使用過多,極不便于前后連綿,也顯得過于堅實沉悶。在起收筆上,伊秉綬更多地借鑒二王、趙董的寫法,發筆處鋒穎秀出,收筆處翩然遠逝,極盡飄逸疏宕之美。難能可貴的是,伊秉綬的尖,表現得并不尖刻,尤其是在起筆處,如囊中之穎,隱隱若出,出尖反而見含蓄雋永之美。
伊秉綬行草書用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是顫。顫筆在伊秉綬書法意象的塑造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無論隸書還是行草書,顫筆都是在他長年臨寫漢碑的書法實踐中逐漸提煉出來的用筆方法,而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書寫的。伊秉綬隸書結構本就是橫平豎直,如果在用筆上只是中鋒的簡單平拖,而沒有節奏變化必定是呆板無趣的。故而,他常常在一字多橫之中寫出一兩橫顫筆,中鋒衄挫,緩緩而行,增加了運筆整體的速度和節奏變化、虛實空間形狀和質感的變化,豐富了審美層次,塑造出老成持重的君子之風。在其行草書中,用筆輕且尖,映帶多圜轉,如果沒有顫筆的使用,可以想象將變得十分油滑甜俗。伊秉綬曾書聯句“詩到老年惟有辣;書如佳酒不宜甜”,可見他對藝術審美有著深刻的理解和感悟。甜俗不可取,老辣惟力追。顫筆便是在追求老辣的金石氣韻中提煉出來的藝術語言,它與溫潤的墨法一起塑造了伊秉綬的書法意象。
與顫筆起到相似作用的還有伊秉綬常常在大字行書作品中使用的破鋒與飛白。相比于顫筆,破鋒和飛白帶來更多的速度感、更加自然流暢的變化,更具生機和活力。也因此,伊秉綬書法的“秋”意并不是走向頹唐衰敗的龍鐘老態,而是溫和清朗、滋味悠長的中年況味。
行草書是一種十分個人化的字體。相比于篆隸碑銘的莊重典正和大小草書的符號化和藝術的純粹性,行草書顯得更加細膩、更加日常也更加真實。從伊秉綬傳世書作看,隸書以應題為主,大量行草書作品則用以謄寫詩稿、題扇等,多贈與最為親密的友人,由此可見行草書在伊秉綬心中的特殊地位。它更加真實而直接地抒發了伊秉綬的內心情感,行草書作品也因此成為他內心圖景的直觀呈現。
如果說,點畫形態更多表達當下的幽微情緒和感受,那么結字和布白相對而言具有更加穩定的狀態,抑或成為某種“程式”。行草書的結字與布白的塑造更多來自于對經典作品的研習、對時代審美的感知和回應,以及對個體感性經驗的內省和沉淀。結字和布白可以更加便利地呈現書法意象,它于每一個欣賞者的沖擊或大或小,也取決于欣賞者的審美經驗。因此,僅僅簡單得用“美(好看)”“丑(不好看)”來評價一件書法作品還是很粗糙的,是一種止于視覺感官的簡單判斷,而不是深入精神層面的涵詠和體悟。
伊秉綬的結字和布白有什么特點,它又是如何參與塑造其書法意象的呢?
伊秉綬的結字如果只能說一個特點,那就是平。書法結字,有平畫寬結和斜畫緊結兩種方式。平畫寬結以篆隸書為代表,以橫平豎直為字的結構骨架,體格勻稱,體勢寬博,落落大方。斜畫緊結則以魏碑唐楷最為典型,以橫斜豎正為結構骨架,體格俊朗,體勢昂揚,更多變化。伊秉綬篆隸功底深厚,獨創性突出。他寫的行草書則更多地遷移了他寫篆隸的經驗:字取平勢,平畫如波,豎畫如松,撇捺舒展,曲折入妙。他的橫畫有時候甚至呈現為左高右低的奇特走向,這大大超出了人們的日常經驗。普通人對篆隸認知是有限的,多以唐楷為參照系,橫畫是左低右高的,這樣寫字顯得精神昂揚、風姿勃發。如果說,伊秉綬將行草書的橫畫寫成平畫還屬于反常合道的話,左高右底絕對是離經叛道的。對于習慣左低右高的欣賞者來說,橫畫寫平,看起來就有左高右底的錯覺,更何況他真寫成左高右底呢?這一點點的向下傾斜顯出了低沉的神情和笨拙的意態,與其輕盈、尖峭又顫動的用筆形成了一明一暗、一顯一隱的反差,“秋”意的濃厚就在這里沉淀下來了。

[清]伊秉綬 詩稿(17開選一) 24.5×28cm 紙本 福建省博物館藏
伊秉綬還喜歡使用破體法。所謂破體,就是將篆隸楷行草的結構用一個相對統一的筆調糅合在一起寫,隨著書寫者情緒的波動生發變化,五體間任意切換,寫出那種生新的別趣。破體書寫得好,則奇趣迭出,令人驚嘆連連;寫得不好,則如夾生飯,怪意頻生,令人不適或厭倦。伊秉綬用破體,一來是其篆隸功底精深,能隨意生發,著手成春。二來是他的筆法單純,以中鋒為主,輕行慢行,相對比較容易做到以一種韻致融合五體。當然,行草書糅合篆隸也是伴隨著金石學在明末清初興起的一種時尚,不過是只屬于知識分子的一種時尚,能者自矜,觀者贊嘆。其時風如此,伊秉綬也不能免俗,還樂此不疲。破體書的加入進一步豐富了伊秉綬行草書的審美層次,行草書中偶爾出現的篆隸結字不時給人以驚喜,我們仿佛漫步于秋原,不時有奇花異草在眼前閃現,平靜之中時有波瀾。
伊秉綬行草書上下字之間較少連帶,以字字獨立為主,連帶最多不過二三字。平展寬博的結體,加上字字獨立的章法,使得伊秉綬可以把最多的心思放在單字結構的推敲上,而他推敲最多的則是字內的留白,古人稱之為“小九宮”。他的隸書的字內留白以均勻為基調,以漸次變化為手段,故而靜中寓動。其行草書的字內外留白則是大疏大密,他尤其喜歡在單字內部拉開部件之間的距離以留出大面積空白,喜歡把“口”“囗”等形狀寫得特別空闊,喜歡把行間的距離拉開,讓行與行之間互相獨立而不是互相穿插擾動。這種大面積的空白在很大程度上緩和了他顫動的用筆可能給欣賞者帶來的不舒適的感受,又更加突出了他輕盈尖新的用筆,將欣賞者的注意力從實處轉向虛處,從局部轉向整體,由對細節的推敲轉向對整體氣息和意境的涵詠。
空白在很大程度上烘托了伊秉綬書法的“秋”意。這空白就是晴空,一個個單字就是排空而上的白鶴;這空白就是朗秋,一個個單字就是枝頭起舞的秋葉。伊秉綬和欣賞者都沉浸在秋的畫卷里,體味活潑生命的清朗之境。
可以說,伊秉綬是一位在書法內質上真正有創造性的行草書大家。他為中國書法史創造了“晴空一鶴,梧葉一秋”的絕美意象,他的行草書生發出的朗秋之境是在書法內質上的創造。這種內質上的創造才是書法藝術真正值得涵詠和回味的。
(作者單位:閩江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責任編輯:鄭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