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軍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
潮汕民間善堂組織的傳統功能及現代變遷
楊正軍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500)
作為晚清這一特殊歷史時期興盛起來的帶有濃郁民間信仰色彩的慈善救助組織,潮汕民間善堂在傳統社會的功能更多地表現在慈善救助、參與地方公共事務以及滿足民眾的信仰需要方面。改革開放以后,因應時代的發展變化,這些慈善組織的功能也已悄然發生了改變。一方面,傳統的慈善活動雖然仍在延續,但慈善救助的重點已經明顯改變;另一方面,在繼續從事慈善救助和滿足民眾信仰需求的同時,聯系海外華僑、發展地方經濟以及傳承和延續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日漸凸顯。
潮汕善堂;傳統功能;現代變遷
慈善文化在中國社會可謂源遠流長、異彩紛呈。慈善文化深深扎根于各民族和各地區的傳統文化之中,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聯系,長久以來一直影響著人們的倫理觀念和行為模式。[1]粵東潮汕地區是一個擁有悠久慈善文化傳統的區域。在這一地區,受中華傳統文化的浸潤、海外華僑慈善文化的反哺、宗教信仰的熏陶等多種因素的作用和影響,在其歷史演變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形式各異而又異彩紛呈的慈善文化傳統。[2]善堂文化是潮汕慈善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慈善文化的歷史最早可以上溯到明成化年間即已出現的官辦養濟院。[3]3晚清以來,伴隨紳商階層的崛起,以民間力量為主導并以民間信仰為依托的民辦善堂組織開始大規模涌現,并逐漸發展成為日后潮汕慈善文化的絕對主流。[4]受善堂顯性特征的影響,學界以往對潮汕民間善堂組織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作為慈善組織的一面。這其中,有些是以整體視角出發,對潮汕民間善堂組織的歷史、現狀以及開展的各類慈善活動進行總體性介紹;[5]有的則是以某一善堂為個案,對其發展演變、資金來源、管理模式以及開展的慈善活動做較為詳細的描述。[6]實際上,作為一種糅合了豐富地域民俗文化的慈善組織,潮汕民間善堂在地域社會所發揮的作用并非僅僅局限于慈善救助方面,在宗教、文化乃至經濟建設層面同樣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潮汕民間善堂可以說是一種集多種功能于一身的民間社團組織。那么,這類民間社團組織在地域社會中究竟具有哪些作用?其發揮作用的途徑如何?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其功能又會經歷怎樣的變化?受哪些因素的影響?筆者擬從歷時性視角入手,對潮汕民間善堂組織的傳統功能和當代價值進行探討,以期望我們能對這類民間社團組織的機構組成特點和文化特征有一個更加系統和清晰的認識??紤]到潮汕民間善堂發揮作用的領域較為寬泛,本文在敘述過程中主要是針對其在不同階段發揮的主要作用展開。就具體資料而言,除明確標明出處以外,本文使用的材料基本上都是筆者于2008-2015年在粵東潮汕地區的田野調查所得。
善會、善堂是中國傳統社會以慈善救助為主要存在目的的社團組織。據學者研究,這類慈善組織與唐、宋之間即已在民間出現的具有經濟互助性質的“合會”在組織結構上有著較為緊密的聯系;[7]明朝末年,地方紳商集資創建和管理的民間善會組織開始出現;[8]發展至清代,在傳統善會的基礎上又發展出了“官督紳辦、官督商辦”以及完全由民間力量自主辦理的各種類型和形式的善堂和善社組織。[9]地處我國東南沿海閩粵交界之地的粵東潮汕地區,明成化五年即已出現了官方設立的養濟院。[3]3晚清以來,因社會矛盾的激化以及自然災害頻發,以民間力量為主導、并以民間信仰為依托的善堂、善社組織開始廣泛涌現。如1887年開埠后不久,地方紳商賴元禮、蕭鳴琴等人就在汕頭城區創辦了本地第一家民辦善堂,定名為同慶善堂。[3]211889年,潮陽、汕頭、庵埠等地爆發鼠疫,棉城商人蕭鳴琴以當地的大峰祖師信仰為號召,聯合其他士紳在本地創立了“棉安善堂”。[10]553同年春,潮州庵埠鎮鼠疫流行、茂龍鄉尤盛,當地士紳聚眾商議,派人到潮陽仁濟善堂恭請大峰祖師金像到庵埠“鎮邪驅疫”;其后,由晚清參將陳承田和陳圖軒倡議,建立了庵埠鎮第一家奉祀大峰祖師的廣濟善堂。[11]棉城“棉安善堂”建立后,該善堂社友趙進華、周資深等人來汕頭做工,有感于街邊流民、貧民及遭鼠疫死亡的遺尸甚多,遂聯合達濠和華塢等地鄉民于1898年在汕頭市區創立了潮汕歷史上規模最大、社會影響力最高的汕頭存心善堂。[12]而在潮州庵埠,繼廣濟善堂后,陳承田和陳圖軒在1901年又倡議創辦了供奉大峰祖師的太和善堂。[13]據汕頭慈善總會上世紀90年代對潮汕民間善堂所做的調查統計(見表1):截止到中華民國成立以前,粵東潮汕地區建立起的民間善堂、善社組織總數已不少于70座。

表1 晚清潮汕民間善堂數量及分布[5]
晚清大規模興起以后,潮汕民間善堂便開始廣泛從事各類慈善救助活動??傮w來看,清末乃至民國時期潮汕民間善堂從事的各類慈善救助活動主要包括收尸埋骨、扶貧濟困、施棺助葬、施醫贈藥以及災難救助等。收尸埋骨具體可細分為收尸和埋骨兩類,前者指由善堂出工出力收斂和埋葬因各種原因無法妥善安葬的死者遺體,后者則是指由善堂組織人力將因年久失修或因各種災害導致的裸露于荒山、江邊或海岸的白骨收集起來重新安葬。潮汕民間善堂無償收斂的范圍很廣,既包括窮苦人家因經濟能力限制而無力安葬者,也包括因各種天災人禍所造成的無人認領的死難者。潮汕民間善堂過去在城郊的山地、坡地大都建有可供贈葬的墳地,稱為“義冢埠”,但凡窮苦人家上門求助或者遇到風災、旱災、沉船或戰亂等,善堂就會派收斂隊伍或者臨時組織受災地區的民眾,佩戴善堂標志,將求助者家屬或無人認領的水尸、路尸、戰亂死難者尸體等妥善收斂并安葬于義冢埠里。對于收埋的尸體,善堂還會盡可能地為其樹立墓碑,書寫姓名和性別,并按收埋的年月登記造冊,以便日后死者的親屬查詢。埋骨在潮汕地區又稱為“收骷”“修山”或“收埋百姓”。這類慈善活動的規模通常較大,一般只能由規模較大的善堂或一些規模較小的善堂聯合起來才能進行,而且一般都是一年或者數年才舉行一次。埋骨期間,善堂所在社區的民眾也會義務出工出力前來協助。為使所收“骷骨”能得到合乎禮法的安葬,埋骨的各個程序,如埋葬地點的選擇、墓地朝向的確認、骷骨的整理和擺放以及其后的入葬和填土等,善堂都會安排風水師、經生或“乩童”等宗教職業者指導,而且幾乎每個步驟在進行過程中都會舉行相關的儀式活動。
施醫贈藥主要針對那些因貧困而無力就醫的民眾。這類慈善救助活動大致分為兩種方式進行。一種是臨時性義診,即由善堂出面聘請醫師到善堂或某固定場所為病人看病,開出藥方后病人憑處方到善堂領藥。民國時期,潮州城的“集安”和“誠安”等善堂就曾將農歷一、四、七或三、六、九定為義診日,專門聘請本地著名醫師為貧苦病人看病。據稱,當時集安善堂每個義診日看病的人數多達四五百人,每月僅贈藥的費用就多達三千大洋。[3]8另一種方式是善堂設立專門醫療機構固定義診,例如上世紀20年代汕頭存心善堂就創辦有專門的醫療救助機構——存心善堂醫院。當時,該醫院雇傭了多位醫生為上門求助的窮人看病。[3]251945年,存心善堂又聯合汕頭市區的誠心、誠敬、慈愛、延壽等善堂創辦了規模更大、醫療設施更為齊全的“五善堂醫院”,固定為求助病人免費治病。當時,該醫院每月門診施醫人數多達兩萬余人。1949年10月至1950年2月,善堂統計的施醫贈藥人數達到58197人,收容貧病及因空襲受傷人員74人,義務助產87人。[3]4
災難救助涵蓋得范圍較為寬泛,其中既包括對風災、水災、旱災等自然災害中受災民眾的救助,也包括沉船、火災等意外事故中災民的救助,另外還包括對戰亂和沖突中受難民眾的救助。災難救助的一個重要內容是收埋無主尸骨。新中國成立以前,潮汕地區但凡遭遇風災、水災、旱災等自然災害或者戰爭和沖突,都會造成大量的人口死亡。此時,潮汕民間善堂基本上都會聞風而動,派人收埋散落于各處的無主尸體,較為典型的如1922年的“八二風災”、1943年的潮汕大饑荒以及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和抗日戰爭時期,潮汕地區的民間善堂基本上都參與了收埋尸體的工作。以地處潮陽縣城的棉安善堂為例,1943年潮汕大饑荒時,該善堂派掩埋隊夜以繼日地工作,共收埋尸骸8000多具,高峰時期,僅一個月就收埋4800多具,平均每天多達170多具。[3]17
災難救助的另一個重要內容是賑濟災民,包括施衣、施米、施食等。如1943年潮汕大饑荒期間,汕頭誠心善堂聯合本地延壽善堂輪流煮粥施食,賑濟汕頭市區及城郊的災民,高峰時單日賑濟災民就達2萬多人。[3]3是年,誠心善堂還專門從香港買來大批半舊的長衫、長褲和西裝,并用購置來的大批布袋改制成粗布衣服,救濟災民過冬。[3]28災難救助一般采取臨時救助的方式,有些善堂為方便救助還成立了專門的救援隊伍,專職從事搶險救災工作。以上述汕頭誠心善堂為例。民國時期,為順利開展海上沉船和陸上的火災、水災等突發事故的救援工作,該善堂分別成立了海上救生艇隊和陸上方便隊,專職從事相關的搶險救災事務。海上救生艇隊由300人組成,一有海難便及時出動、奮力救人。陸上方便隊大約由400名社友組成,配備有急救藥箱和防火桶等設備,遇到水災、火災等突發事故,就緊急出發,搶險救援。[3]28
潮汕民間善堂過去從事的扶貧濟困類慈善主要針對的是本地貧苦民眾,救助內容有夏季施茶、施竹笠,冬季贈衣,以及年關施粥和發放救濟款等。炎熱的夏季給過路民眾免費提供茶水以及給貧苦百姓發放竹笠、竹扇和草席等是潮汕善堂普遍采取的一種扶貧濟困方式。解放前,地處中心城鎮的潮汕善堂每年夏季大多都會設立固定茶點,在施茶、施涼水的同時還給過路民眾發放竹笠、竹扇和草席。潮汕善堂冬季施贈給貧困者過冬的衣服主要有棉衣和麻袋衫兩種。過去,這些慈善組織在施贈給貧困者過冬衣物時還會在衣服胸前或后背印上“某某善堂施贈”的字樣,以防止有人領取后將其典當換錢。年關施粥和發放賑款主要是為了幫助貧困百姓度過年關。這種救助方式一般一年舉行一次,而且通常會選在農歷臘月二十六、二十七或二十八等春節的前期進行。除本地貧困者,有些善堂對過境的貧困流動人群也實施救助。如解放前汕頭存心善堂就對過境的流落者給予食宿和路費的幫助。據統計當時施濟的過境難民每月有十至數十人,解放時每月救濟的人數又增長到一千多人。[3]4
在積極開展各類慈善救助活動的同時,晚清至民國時期的潮汕善堂還廣泛涉足教育、消防和防洪護堤等社會公益事業。潮汕善堂晚清乃至民國時期開展較多的一類公益事業是興學助教。尤其是進入民國以后,隨著規模的擴大和經濟實力的增強,潮汕善堂、尤其是地處中心城鎮的善堂開始普遍興辦學校,免費招收貧困家庭的子女就學。表2是民國時期汕頭市各主要善堂興學助教情況的統計。[3]5-32從表中可以看出,當時汕頭市區的存心、誠敬、慈愛、誠心等幾個重要善堂都辦有自己的義務小學。高峰時期,這些學校招收的學生達到400-700多名。當時,這些善堂所辦學校都采取免費教學,就讀學生不收取任何費用。至于學校的教職員工,基本上都是從熱心公益的社會人士中聘用,屬于半義務性質。有些善堂只給個別生活窮困的教職員工少許生活費用,有些善堂雖也付給專職教師一些報酬,但也遠低于市內其他學校。

表2 民國汕頭主要善堂辦學情況統計
潮汕善堂在民國時期開展較多的第二類公益事業是城鎮消防。這類公益事業一般是由善堂出資組建義務消防組織,專職從事消防救護工作。解放以前,潮汕地區義務從事消防救護的善堂很多,汕頭、潮安、揭陽、潮陽等地都有善堂從事此類工作。如民國時期僅汕頭市區就有存心善堂救火隊、誠敬善社滅火局、合敬善社撲火隊等三支義務消防機構;揭陽縣有分屬于慈霖善堂、永同德善堂、壽德善團、眾善堂、覺善堂、誠心善堂的六支義務消防隊;潮陽縣有分屬于棉安善堂、存德善堂、仁濟善堂、仁德善堂、建德善堂、存仁善堂的六支消防隊伍。[3]54這些由不同善堂掌管的消防救護組織由專職消防隊員和臨時性義務消防隊員組成,規模通常較大,人數一般都多達上百名。他們配置有救火機、泵浦車和消防車等設備。遇到火災時,消防隊員就會頭戴安全竹笠,身穿印有善堂標志的衣服,帶著滅火器具趕赴火災現場救火。對于一些規模較小的善堂,盡管沒有組建專職消防隊且沒有較大型的救火設備,但火災發生時他們也會派出堂員,帶著水槍和水桶等簡單器具到火災現場幫助救火。鑒于消防隊在維護公共安全和社會穩定方面所具有的突出價值,潮汕善堂過去在建立此類公益組織時往往會得到社會各階層力量的鼎力支持。如1916年潮陽仁濟善堂創建義務消防隊時,本地商人陳素芳等就捐獻出手搖水龍車、水桶、水帶和水槍等消防器材。[10]559而1936年潮安庵埠太和善堂在創辦義務消防隊時,旅居海外的華僑除給予資金支持外,還在海外購買了大量西洋滅火器具捐獻給善堂。[13]23
潮汕善堂參與較多的第三類公益事業是防洪護堤。這類公益事業是指由善堂派員在每年雨季到來時定期巡查堤壩或者在堤壩決堤漏水時參與搶修。潮汕地區由韓江、榕江、練江、龍江、黃岡河等河流編制而成的水網貫穿了整片區域,境內積水面積一百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多達31條,積水面積超過一千平方公里的河流也有5條。由于上游水土流失嚴重,河床泥沙淤積,造成有些河段的沿江園田低于河床。每年雨季,每當上游驟降暴雨或大暴雨,山洪下溢,便會造成下游嚴重水災。[14]針對這種現實,潮汕善堂過去在廣泛開展各類慈善救助活動的同時,每年雨季還經常組織人力參與到防洪護堤的事業之中。例如1934年7月20日,暴風雨使韓江水位暴漲,致使潮州城北堤兩處發生泄洪事故。危機之時,潮州城內各善堂積極行動起來,派員與社會各界人士聯合起來對堤壩進行搶修,終于保住了堤壩安全,使境內民眾避免了一場洪水災害。1935年春,為防患于未然,潮州城內各善堂還召集社會各界人士召開了一次“護堤救危的聯合大會”,商討在雨季到來之前對韓江堤壩提前搶修。由此不難看出潮汕善堂對防洪護堤事業的重視及為此所做出的貢獻。[3]12
潮汕民間善堂是一種帶有濃厚民間信仰色彩的慈善救助組織。在潮汕地區,民間善堂通常都信奉特定的神靈。以神靈崇拜為紐帶,這些慈善組織得以凝聚起一批仁人志士齊心協力地開展慈善救助活動。而且,通過神靈崇拜和舉辦各類民俗信仰活動,這些善堂還獲得了大量信徒捐贈,拓展了慈善資金來源的渠道。民間信仰可以說是潮汕善堂建立和維系的基礎,對民間信仰的吸收利用不僅使這些慈善組織具備了較為濃郁的宗教文化色彩,而且還使其在開展慈善救助活動的同時兼而具備了滿足民眾信仰需求的功能。
潮汕善堂滿足民眾信仰需求的功能首先體現在個體的日常祭拜方面。在整個潮汕地區,善堂既是慈善救助組織,同時又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民間廟宇。在所輻射的區域,民眾日常生活中遭遇苦難而又求助無門時往往也會像求助其他廟宇一樣求助善堂所供奉的神靈。尤其是在現代科學遠未普及的傳統社會,善堂更是那些純樸的地方民眾消災祈福、尋求護佑的理想之地。潮汕善堂提供的滿足信眾與所奉神靈溝通的方式主要有三種。第一種是禱杯,即通過類似扔錢幣卜卦的方式與神靈溝通,善信將求助事項通過心里默念的方式告知神靈,之后通過擲卦和看其正反面來確認神靈給出的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第二種是求簽,即通過求簽和解簽的方式來卜問吉兇。潮汕善堂尤其是那些地處偏遠鄉村的小型善堂多會準備以善堂所供奉的某某神靈命名的“簽詩本”或者“藥簽本”,①之所以稱為“簽詩本”是因為每號簽對應的簽文都由一首七言四句律詩打頭,其后才是關于“歲君、功名、六甲、婚姻、生意、外出、六畜、厝宅”等簽文的相關解釋;“藥簽本”與此類似,先是附有一首七言四句律詩,其后才是與簽文相對應的一個中藥配方。信眾有事求助于善堂所奉神靈時,先是在善堂準備好的簽筒內求簽,之后由堂內相關的宗教從業者解簽。“求簽問神”的內容很廣,信眾日常生活中但凡遇到婚姻、喪葬、建房以及農事、生意和外出等事宜都可通過此類方法求問善堂所奉神靈。第三種是扶乩,即通過駐守于善堂的“靈媒”來求助于神靈。潮汕地區的一些善堂過去常有“乩童”這類“靈媒”駐足。作為善堂的重要組成人員,這些“靈媒”在善堂的日常運作中主要扮演儀式指導者的角色。而在平時,凡有信眾求助善堂神靈,他們也會通過扶乩通靈的方式為信眾消災解惑。因而,以“乩童”為中介,通過“靈媒”與神靈溝通也就成為潮汕一些善堂提供的一種求助神靈的方式。

表3 潮汕善堂信仰體系及其分布②表中所統計的神靈都為善堂所信仰的主神,在粵東潮汕地區,有些善堂除供奉主神外還會在堂內供奉其他地域性神靈,呈現一種多神合祀的現象。
滿足民眾信仰需求的功能也體現在神靈誕辰的集體性祭祀當中。如表3所示,潮汕民間善堂信奉的神明復雜多樣。潮汕民間善堂基本上都是以這些神靈信仰為基礎而建立。每到這些神靈的誕辰之日,各個善堂也會舉行相關儀式,慶祝各自所奉神靈的誕辰。以潮汕善堂信奉最多、分布范圍最廣的大峰祖師為例。每年農歷十月二十九日前后,屬于該信仰體系的善堂都會舉行大峰祖師的誕辰慶祝儀式。儀式的舉行少則三天,多則五天。儀式期間,除奉獻祭品、寶物和“做潮戲”給大峰祖師賀壽外,善堂及社區民眾還會請人誦經禮福,祈求大峰祖師及“受邀”前來賀壽的境內其他神靈保佑社區平安、農業豐收和民眾生活幸福。應該說,大峰祖師這類神靈的祭祀儀式,不僅僅是善堂自身的慶祝活動,它還是社區民眾廣泛參與的一種集體性宗教盛宴。除了具有“娛神”和凝聚社團成員的作用外,此類儀式還能夠滿足社區民眾消災祈福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
滿足民眾信仰需求的功能還體現在隨俗舉行的各類儀式慶典中。粵東潮汕地區是一個民俗信仰極為豐富的地區。在這一地域,從正月初一到臘月十五,從春節、元宵再到清明、端午,每個傳統節日或歲時節令幾乎都有與民俗信仰相關的節日慶祝活動。就潮汕善堂組織而言,為凝聚信仰群眾、擴大社會影響力和增加經費收入,他們通常也會在不同的民俗節日隨俗舉行一些宗教儀式活動。以潮汕大峰祖師信仰體系內的潮陽和平報德善堂為例,每年正月初九的“天公誕”,該善堂就會隨俗舉行“迎天公”的慶?;顒?;至農歷七月鬼節,善堂又會進行普度無主孤魂的儀式;而到了年末十二月“神上天”之時,善堂還會隨俗舉行年終謝神、送神的儀式。有些善堂在隨俗舉行儀式慶典時也會順便開展一些慈善救助活動。如地處城區的汕頭存心善堂,每年農歷七月中元節,除進行盛大的普度無主孤魂的宗教儀式外,他們還將社會熱心人士捐獻的大米、面粉和食用油等物資集中起來,統一發放給市區生活困難的群眾。通過這一舉措,該善堂將民俗信仰和慈善救助有機地結合起來,既滿足了民眾信仰需求,也為社會弱勢群體提供了幫助,可以說具有文化傳承和慈善救助的雙重功能。
慈善救助、參與地方公共事務以及滿足民眾的信仰需要是潮汕善堂在傳統社會所具有的三個主要功能。這些功能在晚清乃至民國時期表現得較為明顯。然而上世紀80年代以后,因時代的發展變遷及整體社會環境的變化,潮汕民間善堂的傳統功能也開始悄然發生了改變。首先,傳統的慈善活動雖然仍在延續,但慈善救助的重點已經明顯改變。潮汕民間善堂是在晚清社會矛盾日益激化而且自然災害又特別頻發的特殊歷史時期大范圍崛起。興盛之初,為應對戰亂和自然災害所引發的死亡和貧病問題,這些慈善組織普遍開展了收尸埋骨、施醫贈藥和災難救助等慈善活動,為凈化環境和保持社會穩定貢獻了很大力量。另外,為了應對政府無力擔負的城鎮公共事務,潮汕善堂在民國時期還廣泛參與了興學助教、城鎮消防、防洪護堤等社會公益事業,為保護民眾生命財產和推動地方市政建設貢獻了自身力量。新中國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快速發展、民眾的物質生活水平有了極大提高。在此背景下,為應對社會轉型時期出現的貧富差距、兒童失學和孤寡老人養老等現實問題,潮汕善堂普遍將慈善重點轉向扶貧幫困、養老和助學等領域,可以說在新時期又擔負起新的慈善救助任務。其次,在繼續從事慈善救助和滿足民眾信仰需求的同時,聯系海外華僑發展地方經濟以及傳承延續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日漸凸顯。隨著潮人漂洋過海到海外謀生,這種慈善組織也被帶入到新加坡、泰國和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并在當地華人社會生根發芽。①潮汕民間善堂先是自晚清由潮陽縣向泰國華人社會傳播;民國初期,又經潮安縣向新加坡和馬來西亞華人社會傳播。據汕頭市民政局所進行的不完全統計:截止到本世紀初期,泰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國家華人所創辦的善堂,與潮汕善堂有直接淵源關系的不低于20座。這其中代表性的有泰國的華僑報德善堂,馬來西亞的同奉善堂和明修善社,以及新加坡的南安善堂、同奉善堂和修德善堂。潮汕善堂與東南亞潮人善堂一脈相承,改革開放以后,因為同根同源的關系,海外善堂紛紛到家鄉尋根謁祖,逐漸強化了與國內善堂的聯系。而此時出于發展經濟的需要,潮汕地方政府和民間善堂也不失時機地以善堂為中介,吸引海外華僑到家鄉投資,參與到地方經濟建設當中。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與國內善堂恢復聯系后,海外善堂無償捐獻出大量資金用于重建家鄉善堂及其附近的橋梁和道路,不僅促進了國內善堂的恢復,而且還極大地改善了家鄉的基礎設施,間接推動了家鄉經濟的發展。②潮汕地區的民間善堂在新中國成立以后曾一度停辦,改革開放以后因國家宗教政策的調整以及得益于潮汕民眾和海外華僑的推動,這些民間慈善組織又開始逐漸恢復。再如上世紀90年代,得益于泰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等國華人善堂的資金支持,潮陽和平報德善堂聯合當地政府以大峰祖師墓地為中心,在和平鎮橋尾山修建了一座占地面積達2.4平方公里的旅游風景區。[15]該風景區建成后,憑借優美的自然風景和大峰祖師墓地這一歷史古跡,吸引了大批海外華僑和本地游客旅游觀光,極大地帶動了和平地方經濟的發展。
潮汕善堂是一種歷史悠久、內涵豐富的民間社團組織。這類民間社團以地域文化為基礎而建立,就其自身而言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蘊含了諸多地方民俗文化的寶庫。表現在建筑領域,潮汕善堂“堂宇”建筑中所采用的鑲瓷、雕塑和漆畫等藝術形式,技藝十分高超,能夠充分展現潮汕廟宇建筑文化的精髓。在宗教儀式方面,潮汕善堂經年舉行的各類儀式和慶典,綜合了潮汕音樂、曲藝、喪葬習俗、祭祀禮儀等諸多文化事項,可以說是潮汕民俗文化的一種集中展現。改革開放以前,因種種條件的限制,潮汕善堂在文化層面的重要性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其在傳承和延續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沒能得到較好的體現。改革開放以后,因全球化和工業化的急速發展,潮汕善堂的文化內涵開始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如何挖掘利用和傳承保護善堂文化也逐漸成為人們的共識。2009年,在汕頭市舉行的“潮汕慈善文化潮學論壇”上,與會專家一致建議應積極申報潮汕善堂文化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加大挖掘力度,保護和利用潮汕善堂文化資源。這充分說明,在新的歷史時期,除了聯系海外華僑帶動地方經濟發展外,潮汕善堂在傳承和保護地方民俗文化方面的功能也日漸凸顯。
潮汕善堂功能的現代變遷與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發展及綜合國力的提升可以說有著直接的因果關系。如前所述,晚清和民國時期國力相對較弱而且各種社會矛盾又比較突出。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潮汕善堂所發揮的作用主要是社會救助,具體的體現就是為應對戰亂和自然災害引發的死亡、貧病等問題,這些慈善組織有針對性地開展了各種慈善救助活動;而且,為了維護社會穩定和保護民眾生命財產,他們自民國以后還廣泛涉足醫療、衛生、教育和消防等社會公益事業。新中國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快速發展、綜合國力不斷提高。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過去一些由民間善堂承擔的慈善和公益事業逐步由政府部門取代,此時潮汕善堂所從事公益事業的范圍逐漸收窄,慈善活動也更多地轉向了更具現實意義的養老和助學等方面。
潮汕善堂功能的現代變遷與國家政策的變化也是息息相關,最為典型的莫過于收尸埋骨這類慈善活動。收尸埋骨是潮汕善堂在傳統社會開展較多的一類慈善活動。然而上世紀90年代以后,為節約用地和改良社會風氣,國家開始全面推行殯葬制度改革,農村地區一改往日的土葬習俗轉而實行火葬制度。在此政策的影響下,潮汕善堂過去普遍從事的收尸埋骨活動逐漸收縮,相關慈善活動也轉向為社區民眾提供寄存骨灰盒、祖先神主牌位以及相對廉價的喪禮儀式服務等方面。
當然,除綜合國力提升和國家政策變化等外部因素,善堂自身的調整也是促使其功能轉變的一個重要誘因。尤其是進入本世紀以來,為適應日益變化了的社會環境,潮汕善堂在傳統慈善活動的基礎上不斷拓寬慈善服務領域。在農村地區,一些善堂配合地方上的殯葬制度改革,在所在地修建起規模較大的殯儀館,配合相關部門從事無主尸體的收斂工作,并以較低的市場價格從事尸體接運、火化和骨灰寄存等服務,既方便了社區民眾也推動了農村火葬制度的實行。在人口較為密集的城市,一些善堂利用閑置場地創建起體育健身場所,為社區民眾的娛樂健身提供便利;而有的善堂則充分利用高校教育資源,聯合舉辦書畫班和暑期培訓班,為中小學生的業余學習提供幫助。總體來看,潮汕善堂近些年在功能方面的諸多轉變,既是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也是其自身不斷調整的結果。經過這些轉變,這類民間慈善組織更好地適應了現代社會的發展。可以預見的是,通過不斷地轉變職能,潮汕善堂在未來其服務社會的能力也必將會不斷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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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1-4225(2017)10-0055-07
2017-04-14
楊正軍(1978-),男,寧夏吳忠人,法學博士(人類學專業),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講師。
(責任編輯:佟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