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亮
許多年前的那個秋季開學季,長得瘦瘦小只的我背著小小的軍綠書包,跟在哥哥屁股后頭,一步一顛地去小鎮中學報到。
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去小鎮上學。
學校離家有十幾里路。對于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鄉下孩子來說,那時能考到小鎮讀書是一件頂了不起的事。放假在家等開學的日子里,我的小學老師每次見到我,都情深意重地給我灌雞湯,說我的小升初考試考得不錯,將來只要繼續努力,一定能取得更優異的成績。我知道一直以來小學老師對我都偏愛有加,但從小到大,聽他這樣的唐僧念聽得太多,所以每次都不等他說完,就想立馬逃開;有幾次在村道上遠遠看見他走過來,我故意繞道走,生怕再被他看見。
說實話,我從小對小鎮最大的向往,不是有一天能去鎮里上學,也沒想過要怎么出人頭地,我最羨慕的是小鎮有光光的柏油馬路,不像在村里,一遇到下雨天,走到哪兒都是讓人寸步難行、深陷到腳脖兒的泥窩窩。
沒想到開學報到時,竟真的被小學老師說中,我與第一名僅以一分之差而名列班級第二。我也因此成了新老班眼中的紅人。第二周選班干,老班一道御旨發下,直接封我做了班長,封第一名女生做了團支部書記;其他班委成員也都是按成績選的好學生。
畢竟是鎮里中學,同為教書育人,但新老班的學識、風采與小學老師相比要遠勝幾籌。并且老班不愧是教語文的,喜喝酒,長書法,擅詩文。我們班教室四周的墻上,掛滿了他激勵我們立志讀書的條幅,“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每一幅都寫得筆筆遒勁,字字生風。
老班也常諄諄教導我們要學做人。有一陣老班說得最多的話是,男孩子要有風度,女孩子要有氣質。于是班里立即掀起了一股尋找風度男孩、氣質女孩之風。氣質女孩的偶像很快被我們鎖定在團支書身上,就是那位知性文雅兼學霸的第一名女生;而風度男孩的代表卻始終尋而未得。最后大家一致把票投給了老班——也難怪,有老班的才華、意氣、風度在那里比著,我們這些剛剛長出胡楂的小男生未免都顯得太青澀稚嫩、黯然失色了些!
然而世間萬物總有不完美。也許是平時詩酒揮豪,酒氣外溢,風度翩翩的老班,偏偏長了一個圓圓的酒糟鼻子。老班尊姓“齊天大圣孫悟空”之孫,于是不知何時得了一個“紅鼻子老孫”的雅號。據說還是高中部的同學受了魯迅先生的“紅眼睛阿義”的啟發。所以每當我們跟外班同學夸起老班的種種好來,外班同學總會以這一外號相譏,讓我們一時竟無言以對。
當然這不過是小插曲。真正的危機出現在初二時。
初二那年,小鎮上搬遷來一個冶金地質勘探隊,班里轉來了五六個野性十足的男生,一下子打破了班級原有的平靜。那些從小跟著父輩們的工作四處游走、搬遷的孩子,抽煙,打架,留長發,跳窗戶逃課,追女孩子……所有那個年紀叛逆不羈的惡行,他們幾乎全干過,讓老班傷透了腦筋。
老班先是召集我們班委開會,動員大家團結起來跟他們斗爭。可是此時班干們都蔫了下來,因為大家平時一貫都只認學習,乖乖聽話當好孩子,哪里經歷過這樣的陣勢啊!隨后老班又想到一個招安政策,決定任命新同學里的頭兒徐乃軍當體育委員。誰知這一招弄巧成拙,當了體委的徐乃軍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趾高氣揚,站隊時對一些小個子男生動不動就口罵腳踢。大家心里有氣,卻都不敢吭聲。
一天午休,徐乃軍領著他那幫兄弟胡作亂鬧時,不知誰竟用打火機把老班寫的那些條幅點了起來。門窗開著,風助火勢,一會兒條幅就全燒光了。還差點釀成了火災事故。
校方震驚,責成老班嚴厲追查。
老班把當時在班里的同學一個個叫到辦公室查問,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指認、作證;又把班委們叫到一起,循循善誘,曉以大義,仍沒有任何結果。老班無奈而又無助地望著我們。那是我那么多年來,第一次從老班的眼中看到那么深那么深的失望;也是第一次為自己這個班長不能盡責而覺得羞愧難當。
我向老班辭了班長職務,從此更有意遠離那幫男生,直到初三畢業。
數不清的流年過去,當我讀到卡德勒·胡賽尼的小說《追風箏的人》中主人公阿米爾的這段話:“許多年過去了,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動爬上來。回首前塵,我意識到過去的二十六年里,自己始終在窺視著那荒蕪的小徑。”我忽然意識到,這么多年我始終不肯釋懷的,不獨是老班失望地望著我們時的那扎心眼神,也是在那瞬間,我對我自己,對曾經自負、光鮮而現在懦弱、逃避的自己有了新的解讀。
樸樹歌里唱:“大風吹來了,我們隨風飄蕩,在風塵中遺忘的清白臉龐……”
后來在一次修車時,竟意外遇到了徐乃軍!
他在我們這個城市開了一家小有規模的汽車修配廠。這個我年少時唯恐避之不及的舊日同窗,認出是我后興奮異常,滔滔不絕地述說著當年往事——
“那時候就是小屁孩,不懂事,家里人搞勘探長年在野外工作,哪有人管啊!”
“其實心里也羨慕你們學習好的孩子,可是從小野慣了,想收心就是收不回來。”
……
長大,原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曾經不可一世的小屁孩,還不是大叔一樣的滿臉滄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