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明是唯新是從、逐變求異的功利型文明。它淡忘過去,憧憬未來,消費現在。正是對未來的強烈憧憬,現代文明釋放出了摧毀傳統、戰天斗地的磅礴力量。這表現于當前中國的發展進程中,即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被出現了滄海桑田式的巨變。華夏大地上的眾多鄉村,人口外撤,倫理失序,生機不再,相繼淪陷。至于城市,更是隨著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一個個小區如蘑菇圈一樣涌現,四通八達的道路如蛛網般蔓延,流光溢彩的商場、購物中心不斷地釋放著奢靡的物欲氣息,原本的地標性建筑很快被橫掃一空,傳統的生活方式、禮俗節序、鄰里關系也被徹底顛覆,看似繁榮發達的城市生活,其實早有淪陷于文化沙漠之虞。面對這種困境,作家能夠何為?他們要用文學的方式留住鄉村與城市的鮮活記憶,對抗現代文明的遺忘趨勢,為現代人建構一個個記憶中的精神家園。因此,當筆者讀到孫且的中篇小說《偏臉子辭典》選輯,看到他在借助絲絲縷縷的個人記憶建構著哈爾濱的過往歷史時,筆者對這種獨特的人文情懷深表贊同,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孫且筆下的偏臉子是指現在的哈爾濱道里區安字片街區。最早是二十世紀初期那些流亡哈爾濱的俄僑難民聚居之地,稱為納哈羅夫卡村;后來那些到俄國遠東地區闖蕩的山東“掖縣幫”返回哈爾濱,許多未曾發達的人也流落于此,稱之為“偏臉子”,意為偏崗子地、偏坡兒地。經過歷史蕩滌,偏臉子最初的樣貌早已無跡可尋了。但是在小說中,孫且極為耐心地為我們還原了安道街鐵橋、安祥街小教堂、八雜市、地包小市兒、撫順小學、水洼子街、鐵路官房等在偏臉子的發展歷史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地標建筑或地理空間。
對于哈爾濱人來說,讀孫且的這部小說,具有復活城市記憶的重要意義。孫且讓我們看到了被歷史風塵掩埋的多姿多彩、活色生香的哈爾濱的城市歷史。例如關于八雜市,孫且告訴我們:“八雜市,俄語市場的漢語音譯,為哈爾濱最早的集貿市場,位于田地街——透籠街——水道街(今兆麟街)——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圍起來的區域。八雜市像個正方形的城堡,外部建筑的四面門臉,居中各開設一個大門,左右兩扇的黑漆歐式鐵藝門,方便車輛進出,閉市關閉,內部建筑集中在中間,構成‘回字形的整體布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拆除。”更有意思的是鐵路官房,孫且懷著極大的愛意用文字為我們復原了這些美麗建筑:“鐵路官房除了少數高級官邸外,大多采用標準設計,磚石結構的平房,北歐式的尖頂房脊,陡峭的坡度有利于清除積雪,最大地減少屋頂的負荷,瓦棱鐵皮房蓋兒,刷鐵紅色油漆,墻面涂米黃色,在寒冷的冬季,視覺上溫暖了許多。鐵路官房統一的矩形平面式樣,又聯戶成片,極易產生單調,給人以呆滯的負面效果。鐵路官房的設計師們通過豐富外墻的裝飾細節,作為活潑建筑的手段,檐口和山花頂部起伏的線角,清水磚墻,墻面凹凸落影,轉角處有隅石,寬闊高大拱券窗,有貼臉,上刻俄羅斯傳統花紋,木結構的遮陽門斗和涼亭,形成具有韻律感的外形。門斗、窗戶框子和圍院落的齊腰高的木柵欄,刷墨綠色油漆,形成紅、黃、綠的顏色搭配。每棟鐵路官房的房前屋后種植沙果樹、櫻桃樹、臭李子樹,丁香樹。黃房子掩映在花朵和綠蔭后。”對于一個沒有對哈爾濱城市歷史做過精細研究的平常人而言,誰會想到哈爾濱還曾經具有這樣美麗的建筑風景呢!孫且還說:“改革開放初期,哈爾濱還沒有遭到毀滅性的破壞,這里仍是哈爾濱最漂亮的區域之一,藍天下,綠樹掩映中,紅色鐵皮房蓋兒,錯落有致的米黃色建筑,美輪美奐,如詩如畫,讓人如醉如癡。”也許當我們現在面對哈爾濱安字片街區那些線條僵硬、形象呆板、火柴盒似的水泥房時,我們不得不承認歷史的巨大倒退吧。
當孫且悄悄地用文字復活哈爾濱的城市記憶時,想必他心中涌流的還是不舍、無奈和傷痛。他記憶和想象中的哈爾濱是富有靈性、富有詩意的,而現實的哈爾濱卻是難免有些讓人遺憾。孫且在小說中曾說:“當年,哈爾濱的教堂林立,教堂的尖頂高于其他建筑,教堂是城市的地標性建筑,人們抬頭就能看見矗立的十字架,確定了自己的方位,甚至靈魂的所在。如今,留存下來的那幾所孤零零的教堂,也被高聳入云的鋼筋水泥森林所遮掩。”這是多么傷感的感慨啊!哈爾濱的這種悲劇在華夏大地上又是何其普遍!更多人都在為城市現代化的鋼鐵步履大聲喝彩,唯有像孫且這樣的良心作家借助文字的力量悄悄地說出他們的義憤和哀傷。
當然,除了復活哈爾濱的城市記憶,孫且的《偏臉子辭典》選輯更為動人的藝術魅力來自對偏臉子歷史中的市井人物的生命寫真。在該小說中,孫且重點塑造了大橋老四、傻大華、大煙鬼、韃靼人巴依、黃窩囊、俄僑謝苗諾夫等市井人物形象。孫且關注的都是偏臉子歷史中的民間小人物,他們或是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又被政府鎮壓的流氓,或者溜達于八雜市的精神病患者,或者是流落于偏臉子的異國人,或者是被生活折磨成窩囊廢的派出所所長,正是這些民間人物的生死愛恨填滿了偏臉子這片歷史的天空,賦予哈爾濱以生命的體溫。
不過,孫且寫人的筆觸也是哀傷的,他看到偏臉子歷史深處的這些民間小人物過著的多半是無奈而渺小的人生,死亡的蒼涼為他們的人生故事設置了底色。例如《安道街鐵橋》中的大橋老四,本是個地痞流氓,因緣際會成立建筑工程公司,用黑社會力量搞拆遷,完成任務后,卻被政府以組織黑社會的罪名,判處了死刑。該節結尾處,孫且寫道:“大橋老四的性命和性命里密不可分的安道街鐵橋,形成互為印證的關系。那兩個廢棄的水泥橋墩,用不著了,實在妨礙前進道路的通暢,換了我也不留著它,毫不吝惜地拆除掉。”這兩句話暗藏風雷,神似司馬遷的春秋筆法,既寫出了大橋老四和安道街鐵橋的奇特關系,也寫出了喬四的可悲命運。而《大煙鬼》一節寫大煙鬼的臨終:“大煙鬼肝癌晚期,死在一個條件很差的養老院里,公立的就是那么回事兒,有,聊勝于無。大煙鬼咽氣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一個中年醫生說,肝癌病人臨終時很痛苦,他把大煙鬼大睜的雙眼,給合上了。大煙鬼一輩子沒結婚,騷馬子,他看不上,好女人,不敢嫁給他。英雄的謝幕難免悲壯。”這是多么蒼涼的人生啊!這些民間人物曾經在偏臉子生活過,給偏臉子帶去過蓬勃生機,但終究難敵死亡的力量,只給作家留下了發揮想象的藝術空間。
值得一提的是,孫且小說寫人的功夫相當了得,往往簡略的幾句對話,幾個簡單場景,一兩件典型事件,就能把一個市井人物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呼之欲出。例如《大煙鬼》一節塑造的大煙鬼形象,主要就寫了他給“我媽”找回被偷的錢包和到省醫院與星火刀子隊單打獨斗這兩件事,就把一個呼風喚雨、有勇有謀、講義氣、敢作為的市井流氓形象寫活了。而《八雜市》一節,寫的是傻大華形象,起筆就如此寫來:“當年,在八雜市,人們會經常遇見一個中等個頭兒的大胖閨女,體型像一個大號的水缸,上下一樣的粗細,留著又黑又粗的掃帚辮子,手里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溜達,見著認識的中年女人,老遠就打招呼,她不跟年歲比她小的人打招呼。姑,干啥去!姨,干啥去! 她就是哈爾濱有名的精神病患者傻大華。”這是何等簡潔生動的筆墨,具有《水滸傳》式的傳神魅力。至于該節結尾處寫道:“傻大華的頭發白了不少,身體更是胖了好幾圈兒,走路有些蹣跚。傻大華開始在街上專找搞對象的要錢,她知道這樣能來的容易些。傻大華管男的叫舅舅,管女的叫奶奶。傻大華老了。前些年,傻大華死于突發心臟病,有人說,年齡大概五十有余。傻大華的年齡和經歷是個謎。傻大華好久沒出現,開始,人們還沒有意識到,傻大華跟他們永別了。有人為傻大華的離去,略感到傷感。姑,干啥去!姨,干啥去!哈爾濱的市井風光似乎少了些什么。”這樣富有神采的寫人筆墨,似乎也已經深得蕭紅《呼蘭河傳》的神韻。
更有意味的是,在《撫順小學》和《沙曼房》兩節都寫到偏臉子的鬼故事,頗有現代聊齋的意思。尤其是《沙曼房》一節寫那個死去的小伙計還依然想著向活人賣豆漿的鬼故事,更是寫活了市井人物的老實本性。
整體看來,孫且的中篇小說《偏臉子辭典》選輯以誠摯的文化熱情復活了哈爾濱的城市記憶,以一種極具藝術韻味的散文化筆墨,勾勒了若干市井人物的生命寫真,蘊含著寄慨遙深的生命感悟,是一部兼具地域文化風情和普遍人性啟示的優秀小說。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學術專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超越的追尋:中國現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土文學的人性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