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很多年

劉川北

總有一些樹是幸運的，它們住在村子里，轉眼便是很多年。那些不幸的樹，多是選錯了位置。它們沒有落生在肥沃的土壤里，而是長在了墻頭屋頂或者臺階的縫隙里。又比如一棵棗樹，它的根系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還沒有伸出一丈遠便抬起頭來，在院落顯眼的礙手腳的地方竄出一棵小樹。選錯了地方，要么缺少水土，活得茍延殘喘，要么被人為砍掉。老榆樹上的榆錢，雨一樣飄落的時候，一陣風把一枚榆錢揚到了半空，偏偏把它吹到了堆滿石子的角落里，一場大雨，誘導它伸出了根系，托出幾片葉子，卻活不長遠。如果這陣風大一些，或者這陣風溫柔一些，或者根本就沒有這一陣風，這棵樹的命運也許比眼前的窘態要好一些，也許遠遠不如現在，一輩子都沒有趕上生長的機遇。

如果一棵樹，沒有被人過早地砍掉，沒有在嬰兒時期被不懂事的羊吃掉、被雞當游戲刨掉、被豬郁悶地拱掉，也沒有遭遇大旱大澇……一棵樹，在村子里會幸福地生活很多年。

村中有一口井，井邊有一棵土槐樹，它垂下來的樹蔭罩著那口井。夏天，樹蔭下聚集了納涼的人，女人搓麻繩納鞋底，男人把鋤放倒，坐在鋤把上，掏出煙袋，抽上一袋煙。從井里打出一桶水來，水因為一棵樹的護佑，異乎尋常的清澈、純凈，有一股子花的芬芳。一口井，同樣滋養了這一棵樹，它比別處的樹高大粗壯，魚鱗一樣的皮膚，像是爬滿了文字。就像人們說不出這口井的來歷一樣，沒有人能夠說得出這棵樹在這里站了多少年，好像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前就有這么一棵樹，連村莊里最老的長者，都是在這棵樹下步履蹣跚地學會了走路。人們在樹下聊天，好像很少談到這棵樹，他們更多地談莊稼，說東家長西家短……這棵樹默默地聽，誰對誰錯，不做爭論，不做辯解。一棵樹，更像是智者，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一棵樹，托舉著縷縷陽光，托舉著密密麻麻的雨滴，托舉著鳥的巢穴，它把將要落地的風用力送一把，風便繼續它的行程，它托舉著霉跡斑斑的日子，每一片葉子，和多年前的那一片沒有什么不同，嘩嘩響著，好像是前塵往事在睡夢中的一次蘇醒。

一棵樹活下來，要比莊稼幸運得多，莊稼的一生，不過是從春走到秋，它們的一生走得短暫而匆忙，好像還沒有細細地考慮打理，一輩子就草草地收了場。莊稼的一生多了對人的依賴，不像一棵樹那樣活得率性曠達。一棵樹活下來，越老越珍貴，一棵足夠老的樹，往往被敬若神靈。牲畜再也拉不動犁，再也不能把一車一車的莊稼拉回家的時候，它的死期就臨近了，待宰的老牛流著淚，不可避免地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一棵樹即使被移來栽去，從舊院子移到新院子，從李家移到張家，但它體力旺盛，不至于為一點小小的磨難而死掉。一棵樹，很多年后，對于這樣的遷移充滿了拒絕與回避，它已經熟悉了一方水土，它知道哪個方位的養料和水分充足，知道哪個地方堅硬需要以柔克剛……像人一樣，幾十年便老了，老了便離不了故土，魂牽夢縈的是那塊能夠安放靈魂的地方。

一棵樹經歷的磨難不一定比一個人少。它曾經被夏天的一個響雷活生生地劈掉了枝杈，人們都說這棵樹活不成了。對樹來說，這無疑是一場浩劫。有人在挖沙土的時候，挖斷了旁側的根，它如截了一條腿的人一樣，艱難地生存下來，好在這并沒有構成致命的傷害。一棵樹，曾被蟲子咬掉了所有的葉子，曾被驢咬掉了半圈樹皮……淘氣的孩子用刀子在樹身上刻字，或者是一句罵人的話，因為他實在是膽小怕事，他打不過對方，就用這種方式贏了對方；或者刻下暗戀的某個女孩子的名字。而咒罵和向往，會漸漸地隨著樹的長大，變得模糊漫漶。

村莊里很少有人去贊美一棵樹。種樹，多半是為了造房或者為女兒打嫁妝。村里人說，這棵樹夠做梁了。或者說，還沒娃的胳膊粗，做個椽子都不夠手。這就是對一棵樹最大的贊譽和最大的輕蔑。村里的老人常常趁著年輕的時候，栽下一棵樹，舍不得造房打家具，一棵樹留著，人老了，樹也粗了，刨了樹，正好打一副上好的棺材。一棵樹長成了，人還活著；或者人早早地死了，樹卻沒有長成。人與樹，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在搖擺不定的猶豫中放棄了溫暖的約定。

人，用漫長的活著等待一棵樹。一棵樹，用最大的寬容撫慰著人的一生。

（安格爾摘自《思維與智慧》2015年第9期，圖/錢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