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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纓在手

2017-11-09 17:18:20維摩
前衛文學 2017年5期

維摩

他說,你知道為什么叫斷鴻縣么?我說沒查過資料,不清楚,不過這名字聽起來挺有詩意。他說什么詩不詩意的,要是你真有一天身臨其境,就不會這樣想了。我問為啥。他說老鄉們有句話,叫“千里斷鴻縣,雁回鬼夜哭”。我說啥意思。他瞇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很久遠的回憶。他說斷鴻縣地跨千里,群山茫茫,傳說大雁南飛時必須繞過這里,否則就只能選取回頭路,要不就得累死在山上,如果孤魂野鬼在半夜進了山,肯定要迷路,你知道鬼是只能夜里出來的。我說好像書上這么寫過。他說白天只能躲著,晚上出來還是迷路,迷來迷去就永遠困在山里了,你說他哭還是不哭。我哈哈笑著,說這解釋挺生動啊,老爸你也有寫作天分。他搖頭說我只會寫點材料,小說什么的真不擅長,我這里倒是有個故事,你可以替我寫一寫。我說好啊,最好是打仗的。他說我們隊伍沒打過仗。我說那你們當兵都干什么了?他說挖洞,我們把斷鴻縣的千里大山挖空了。

山很大,很深,幾萬人的部隊撒進去,就像在大海里扔一把流沙,無形無跡,悄無聲息。通往山里的就只有這一條窄窄的路,貼著山坡時上時下,有時轉了半天,以為終于要出去了,山路一轉,又轉進到另一座更大的山里。他說,車在這樣的路上走了三天四夜,有的人就精神崩潰了,半夜里跳下車去,接著又跳下了山崖,他的喊聲遙遠漫長,驚破了更加漫長的黑夜。這樣的意外令戰友們猝不及防,沒有來得及救他,只能望著沉重的黑夜搖頭嘆息。

先入山的是測繪部隊。路的盡頭就是沒有路,茫茫原始森林,放眼望去,只有怪石樹木,稍微寬闊點的地方是季節河的河床,此時正是河道干涸的時候,汽車沿著干涸的河谷向山的深處緩慢行進。坐在車里如同坐在狂風巨浪中的小船上,顛簸得人心緒不寧。幾個疲倦的戰士已經抱著膝蓋沉沉入睡。沒走多遠,山谷里巨石橫陳,攔住去路,汽車就完全沒了用武之地。連長一聲令下,下車,徒步。隊伍一陣忙亂,在滿是鵝卵石的灘地上匆匆整隊報數后,開始向更深處進發。

深山里畢竟與山外世界不同,不過下午四點半鐘左右,太陽稍稍西斜,便被高聳的山尖和森林遮擋住了光芒,天色黯淡如同黃昏。此刻測繪連已經和后面的部隊拉開了距離,如果這時退回去,明天還要走原路上來,一來一回太耽誤事。工期不等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附近駐扎休整,明天繼續前行。連長命令兩個腿腳快的,到附近的高地上偵察一下,看看哪里有人家,其他人就地休息。個把鐘頭工夫,兩人返回,帶來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他們說,翻過溝去,向陽坡上有炊煙升起,依稀像是一戶人家。

連長扔掉煙頭,腳又在上面蹍了蹍,又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確認煙頭已滅,揮揮手說,出發。

幾十號人排成單線蜿蜒曲折,一路疾行,等走到老鄉家門口時,天已經黑透了。山里要比外面溫度低很多,樹葉和草莖里的水分被黑暗和低溫擠了出來,打得人褲腳濕漉漉的,雖然出發之前有所準備,此時也有很多戰士冷得直打哆嗦。寒冷會成倍地放大饑餓感,人困馬乏,饑寒交迫,隊伍已經有些躁動不安,此時每個人眼里都只剩下了老鄉門縫里透出的微弱火光,那火光雖然微弱卻飽含著未知的溫暖。連長招招手,叫來個本地戰士,上前用方言叫門:

老鄉,我們是解放軍,路過這里,借宿一下。

老鄉,開門呀。

老鄉,老鄉?老鄉!

后面三個“老鄉”連起高腔,呈階梯狀上升,直到音量完全釋放,幾乎喊破了嗓子,透過門縫他們看到人影閃爍,只是那兩扇三尺寬的柴門始終緊閉著。

他媽的,再不開門,俺就拆房——隊伍里有人等得不耐煩,高聲大嗓地來了一句。話沒說完,連長走過去兜屁股就是一腳,把那個兵嘴邊的“啦”字硬生生憋在了肚子里。

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昏暗的火光里,身形略微佝僂的老人手握著一尺多長的柴刀,立在柴門中央。連長和會說當地方言的戰士走上前去,連說帶比劃交流了幾句,老人才滿臉狐疑地放了他倆進去。

屋子很小,說是屋子,其實跟窩棚差不多,二尺高的地基由石塊堆成,上面是谷草黃泥壘的墻。里面光線昏暗,屋子正中是用木頭搭成的床,上面堆著干草、獸皮和被子,依稀能辨別出床上還坐著一個人。墻角是石頭堆成的爐灶,灶膛里火光閃動,不時有潮濕的柴火爆響,把火星濺落出來,騰出灶外,又輕飄飄地落在爐灶邊的一圈黑灰上。灶上的鐵鍋里還剩了淺淺一底兒的黃面湯,冒著絲絲的熱氣。連長指指鐵鍋,又指指床邊高高架起來的糧袋,說,老鄉,我們要吃這個,這點兒不太夠。戰士用當地方言把這話大聲翻譯了一遍。老頭聽了,還在猶豫,床上的老婆婆卻呼的站起身,麻利地走到爐火邊,往灰暗的灶膛里丟了一把柴,火光升騰起來,照亮了她溝壑縱橫的臉,也點亮了整個小屋,門外的寒氣似乎也被火光驅散了不少。她攏攏鬢角花白的亂發,用枯樹般的手抄起缺了口的粗瓷大碗,往鍋里添水攪面,忙碌起來。

鐵鍋雖然不小,但是也遠不夠一個連隊小伙子的飯量。老婆婆話不多,但是手腳麻利得很,一會兒工夫連燒了三大鍋湯。戰士們出發前都配發有壓縮餅干,就著熱湯吃了,算是打發住了自己的肚子。溫暖驅趕了寒冷和夜色,每個人的臉頰上都泛起了微紅。三鍋湯下來,本來就不大的糧袋塌下去一大半。連長轉臉看了看,呼嚕嚕喝完自己碗里的湯,一抹嘴,把自己挎包里剩下的餅干掏出來全塞到了老婆婆手里。老人又要塞回連長挎包里,兩人推讓了幾下,連長握住老婆婆的手說,老鄉,你一定要收下,今天太感謝你們了,等我們的后續部隊上來,一定把糧食給你補上。

接下來的兩天里,有了老人做向導,測繪連的任務進度快了許多,當然,老人家里的存糧也在飛快地減少。坡下的河灘平整寬闊,取水方便,適宜部隊展開,測繪連已經向后方作了匯報。兩天后,綠色的軍用卡車搖搖晃晃地開了進來,后續部隊到達了。他們在這里又伐倒些樹木,拓寬并平整了土地,扎起了密密的帳篷。

路打通以后,車輛、施工機械、后勤物資源源不斷地送進駐地,總算不用發愁吃喝了。有一天炊事班正在做飯,順著繚繞盤旋的淡淡炊煙,連長往坡上看了一眼,卻瞥見瘦小的老人站在齊腰深的草里,遠遠地望著他們。

連長一拍大腿,喊道,險些忘了,你們幾個,扛兩袋大米,跟我上山。

一袋大米一百斤,兩袋米足以補償那半袋子玉米面了。

扛米上山的戰士里,有一個叫賀鐵國的新兵。按說那個時候,像他這樣的高中生應該算個秀才了,到了哪兒都得重用一下,尤其是在部隊這樣缺人才也重人才的地方,只要有文化,很快就有出頭的機會。可這家伙長得其貌不揚、五短身材、面如鍋底,偏偏名字也拗口,所以人大家都叫他“黑鐵鍋”。“黑鐵鍋”最耽誤事的是那張嘴,雖說是一肚子錦繡文章,到了嘴上也都變成了吭吭哧哧。連長有心跟他聊幾句,都被他吭哧得心煩意亂,幾次下來,也懶得理他了。這次給老鄉送完大米回來,他一夜沒合眼,思來想去覺得這件小事很不簡單,反映了大山深處軍民魚水深情,于是當晚在被窩里點著手電筒寫了一篇稿子,投到了《工程兵報》。

不久,稿子見報了。消息傳到師里,政治部魏主任頗感意外,這樣的人才去山里搞測繪,實在太浪費,眼下宣傳科正缺人手,調過來幫忙吧。

沒幾天,工地上來了一輛吉普車,宣傳科干事跳下車跟連長說了幾句話,接上賀鐵國轉身就走,午飯也沒來得及吃。

測繪連的新兵們望著在溝溝坎坎的路上搖搖晃晃漸行漸遠的吉普車,吧唧了幾下嘴說,這個“黑鐵鍋”,還真有兩下子。

我說,師部呢,難道也設在山里,那指揮起來多不方便。他說師部倒是設在山外的縣城里,但是斷鴻縣的縣城小如雞蛋,不過是丘陵灘里一塊圓溜溜的平地罷了,那里有路,能通到省城,算得上是山里山外的交通樞紐,所以幾百年來就是南北客商的必經之路,山里人要來買些糧食、鹽巴、布料、日用品,山外人要到這里低價收購山貨、皮毛和藥材,久而久之,人煙就稠密了些。我說有沒有高平縣城大,我爸聽了直搖頭。高平縣在我山西老家,也是群山萬壑中的一小塊平地,在我記憶里不過就是兩三條街,幾千戶人的樣子,高平縣城北邊有一條路,可以直通到我家所在的王報村村口。老人們說,那條路是日本鬼子修的,當年為了迂回包抄長治,鬼子們征發了全縣民夫,村里沒當兵的男人都被拉去當苦力。我爺爺聞訊連夜逃進了羊頭山,后來跟了八路軍,據說是徐向前的部隊。

我說,你們師還有沒有條件更好的地方。他說有。我就奇了怪,問安置什么部隊需要更好的條件。他說我們還有個醫院,在鴻北市。

766醫院建立以前,鴻北市的人看病只能靠郎中或是赤腳醫生,如果是大病就得坐一整天的車到省城去,這說明這個所謂的“市”,也有些名實不符。自從有了766,這個市就成了附近幾個地區的核心地帶,經常有地方上的病號送到這里,但是它更重要的功能是為山里的兵服務,工地上條件艱苦,總會有人受傷,輕傷不下火線,重傷就要送到這里了。

那天,被扶進766醫院大門時,李紅纓花容失色,軟得跟爛泥一般。

這攤爛泥雖然氣力盡失,眼神卻依然是銳利的,看到門口那塊“軍事管理區”的牌子,她立刻強打精神掙扎著挺起腰桿,想要自己走進去。誰知兩只腳就像水一樣軟綿綿融化到了鞋里,鞋子又融化在了地上,牢牢地粘著那些土石,讓她再也無法挪開半步。她使盡了渾身力氣,也只是讓自己單薄的身子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那個被她掙脫開、在一旁垂手肅立滿臉煤灰全身汗腥味的司爐工,趕緊上前一步再次扶住她,另一只手扯著那床破棉絮,將她送了進去。

門口站崗的小戰士認得李護士,自打參軍來了小城,這個北京姑娘就是全院最扎眼的。毛主席坐江山的地方,水土真是好,別人都是南腔北調,只有她說一口鶴立雞群的普通話,即便有些字句上離不開大舌頭的京片子,但也是清脆悅耳,婉轉動聽。平日里她也是白凈斯文、干脆利落,一身白大褂神采飛揚,再普通不過的軍裝,穿在她身上也比別人好看,總而言之一句話,洋氣。站崗的小戰士清楚地記得,早上見李紅纓時,她還是衣著整齊,步履輕快地哼著歌,怎么就出門小半天工夫,變成了這副狼狽模樣,莫不是受了什么欺負吧。于是小戰士趕上幾步,攔住司爐,敬個禮問道,同志,這是怎么回事?

解放軍同志,快帶我見你們領導,你們這個女戰士可是個英雄啊。

英雄?小戰士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雖說李護士是個老兵,平素里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立場堅定斗志強,但她這單薄的身板怎么看也跟英雄倆字不搭邊。況且她只不過是請假外出,一不是入敵營,二不是上戰場,這工人師傅怎么就滿口英雄地叫上了。

其實,李紅纓今天外出,只有兩小時的假。眼下正是彈棉花做棉被的好時候,陽光悠長干燥,日子有條不紊,等再過幾個月,北風過了河,被南邊的大山一擋,轉頭就會變成雪花落下來,那時候再去抱佛腳就晚啦,所以這些天醫生護士們都排著隊輪流請假外出去彈棉花。就因為這床棉花,李紅纓也請了假。

彈棉花的過程乏善可陳,李紅纓抱著彈好的棉花套子往回走的時候,仍然是輕松歡快的,一如懷里溫熱柔軟的棉花般安詳。過了鐵道,沒多遠就能回到醫院了。小站很小,不過一條單線,兩根鋼軌,幾間不大的小房子,里面住著管理員和扳道工,除此之外,連個候車廳都沒有,若是沒有火車經過,行人便可隨意穿行。李紅纓踩著石子走近軌道,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白云低垂,似乎與列車頭頂冒出的白色蒸汽融為了一體,又在遠處與綠樹藍天相接,鋼軌和大地在震顫,汽笛聲隨風飄來,她得等這趟列車駛過以后,再穿越到鐵路對面去。想到這兒,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就在這后退幾步的當口,李紅纓發現,離她不遠的軌道上,竟然橫臥著一條枕木。

以這個速度算來,遠處的列車是不可能看清這條枕木的,即便看清,恐怕也到了很近的距離,難以剎住車。要是列車軋上去引發脫軌,那后果就不堪設想啦。李紅纓來不及細想,扔掉棉花套子,噌噌幾步搶上前去,使盡全身力氣要把枕木推開。誰知越急越是忙中出錯,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險些把頭磕到鋼軌上,等她爬起來再次抱住枕木時,才發現自己實在低估了那根木頭的重量。

拿針管的確實跟扛槍桿的沒法比。若是論扎針配藥,技術比武,李紅纓是樣樣過硬,要是論起負重行軍,肩扛手挑,那可就是稀松平常了。她那兩條修長細瘦的胳膊白凈綿軟,天生就不是干重活的料,再加上參軍就進了醫院,幾乎沒受過什么軍事訓練,應付起這樣一根被油浸泡過的粗重的枕木來,實在太不容易。

李紅纓背對著列車開來的方向,只能憑感覺知道列車離她越來越近;火車頭上的人卻已經手忙腳亂起來,眼瞅著火車這么快,這個穿軍裝的解放軍女戰士怎么還無動于衷地蹲在道軌上,是聾了、傻了,還是想不開了?就算聾了,也不該蹲在鐵路上玩兒啊,又不是三歲小孩;再說了,即便是想不開要臥軌自殺,也得站著、坐著、躺著或者趴著,沒見過選擇這個姿勢的啊。列車長火冒三丈,頻頻拉動汽笛催促著,司機在緊急制動,司爐工忙著放氣減壓,駕駛室里亂作一團。就在鋼鐵洪流滾滾而來即將淹沒李紅纓的一剎那,她終于像推倒一座大山般掀翻了枕木。失去了枕木的支撐,李紅纓身子一軟,順勢滾到了路基下面。

刺耳的制動聲戛然而止,火車呼嘯而過,在不遠處緩緩停了下來。李紅纓新彈的棉花套子被疾風攪動,飛起來撞在車廂上,又掉落在鐵軌邊,整個變成了一床破敗的棉絮。列車如同疲憊的巨獸,喘著粗氣,焦躁不安。白霧彌漫中,幾個人從車頭上跳了下來,飛奔到李紅纓身邊。見到周圍沒有血跡,料想人還沒死,車長無名火躥得老高,憋了一肚子氣,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懂事的解放軍戰士,正要發作,轉頭看到了李紅纓身邊的枕木,隨即猜出了八九分原委。

李紅纓本來膚色就白,此時面無血色,更是白得透明,如同十二月河面上的浮冰,散發著絲絲寒氣。軍帽早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頭發失去了約束,凌亂地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車長連喊了幾聲同志,她壓根沒有聽見,雙眼緊閉,呼吸急促地躺在地上,丟了魂兒一般。

列車是不能停太久的,車長當機立斷,把司爐工留下來,等女戰士回魂兒了,負責送她回部隊,并向部隊首長說明情況,道謝。

聽了這些,院長立刻來了精神。眼下正是“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熱潮涌動的時候,各軍兵種優秀人物先進事跡不斷涌現。要是按往常,立功受獎的都是一線部隊,輪不到他們,這次可好,李紅纓這是要放衛星啊。見義勇為,奮不顧身,救火車保安全,放哪兒都是當仁不讓的典型啊。這么一個英雄人物,出在766,出在工程兵,是多大的榮譽。啥也別說啦,立刻上報師部。

隔天,鐵路上專門派人來到766醫院,敲鑼打鼓鳴鞭放炮,鄭重其事地轉交給院里一封感謝信。除了毛筆正楷謄寫在大紅紙上方便粘貼在宣傳欄里的,還有一張鋼筆寫好加蓋公章以備存檔的。除了感謝信外,還很貼心地送來一床新被子,算是補償李紅纓的損失。李紅纓和來人推讓了好幾個來回,鐵路同志的深情厚誼實在推讓不過,只好收下了。列車長雙手握住院長的手,軍民魚水革命情深之類的說了一大筐。送走來人,院長還是激動不已,親自打電話到師部,想探探口風。對方回過話來,說師長和政委對此非常重視,已經指示要抽調全師精兵強將組織寫作組,整理李紅纓奮不顧身救火車的事跡材料,上報總部。

他說,那時候,我在師政治部宣傳科,寫作組是我一手組織起來的,“黑鐵鍋”就是其中的骨干。我說你不是也在連隊干過嗎。他說那是在大同時的事兒了。我說有斷鴻山里苦嗎。他說也苦,不一樣的苦,你知道么,大同那個地方,一年要刮兩次風,一次要刮整半年的。我說你這話夸張了點兒。他說,我們坐在風里吃飯,風稍稍大些就睜不開眼,等睜開眼一看,碗里面已經落了一層沙子,大家都習以為常,把沙子撥出去繼續吃,牙齒間沙沙作響,磨得舌尖生疼,天天如此倒也習慣了,吃進肚里一碗飯,總會有二兩沙子的。沙子助消化,他說,你沒見雞吃完食以后都要吃點沙子的嗎。我說人家有胗子,你有嗎。他沒理我,他說有時還會被派去挑水。水從井里提上來還冒著熱氣,等挑回營房就結了冰,如果口渴,就拿瓢敲碎上面的浮冰,舀著沒上凍的水喝,那時候真是年輕啊,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涼,可是牙不知不覺就壞了。他說這話時咧著嘴笑,牙齒整齊光潔,但是沒有一顆是原裝的,這些年他常常牙齦疼,疼起來腮幫子高高聳起,就像里面藏了一枚雞蛋,我猜是那些假牙的使用年限到了。倘若我給他夾上一塊排骨,他會立刻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我說嚼不動骨頭可以吃上面的肉啊。他說塞牙,不舒服。我說你就是享不上福的命。他說對,就喜歡吃粗糧喝米湯,跟你爺爺一樣。

我爺爺當兵那些年,小米是細糧,能喝上米湯已經算很不錯的了。我問他說你打過大仗沒有。他說對鬼子沒打過,那時候鬼子勢頭正盛,而咱們八路軍裝備低劣,發到手里的槍故障率挺高,跟燒火棍差不多,大家做夢都想弄一桿三八大蓋,但是鬼子很能打,咱只能迂回著來。有一次終于等到機會了,上頭要搞個會戰,敲掉一小隊孤軍深入的鬼子和偽軍,結果發到手上每人只有三顆子彈,子彈袋都是空的啊,這要是上了戰場不讓人笑死也要被急死。有經驗的老兵支招,把里面塞滿高粱稈就行,高粱稈還必須是仔細削過的,跟子彈一般大小,還要在前面修出尖尖的彈頭,這些高粱稈子彈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反正又撐不壞袋子,也不增加負重。我真是照這樣做了,上戰場時底氣好像也足了些。我說后來你弄上一桿三八大蓋沒。他羞澀地搖了搖頭,他說,可惜了那三發子彈啊。

我記得他以前給我講過,日本鬼子氣勢最盛的那幾年,兩個人就能控制一個村子,鬼子們上茅房時,把槍往門口一靠,人就進去解手了,出來以后槍還在那兒立著,沒人敢動啊;到了氣短那年,來征糧的倆鬼子還玩這一套,結果不僅丟了槍,人還被村民們活生生打死在廁所里。農村的廁所你是知道的,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上面搭著幾條青石,人要是失足落下去,基本就沒救了,丟了性命還是其次,實在不光彩啊。他說,老輩人講過,這種死法不得超生啊。

我爸說,那些年我很想把你爺爺的這些故事整理整理,寫個小說,我說為啥沒寫。他說沒時間啊,忙起來疲于奔命,我這一輩子寫的文字摞起來能頂住天花板,可沒幾個字是寫給自己的。我的筆也是姓公不姓私啊,他笑著說。我說現在你退了休,想寫點啥那不是自己說了算。他瞪圓了眼說,小混蛋你的兒子誰管?你哥的女兒誰管?他說得我倆汗津津如坐針氈,再也不敢回嘴了。我爸喝口水,緩緩神說鴻北市他去過兩次,都是為了采訪女英雄李紅纓,寫作組第一次去的時候,是為李紅纓準備上京的文字材料。

小城的夜晚靜謐深沉,即便是掉落一顆星星,也無法驚醒城里安睡的人們。遠處隱約傳來火車在鐵軌上跑動的咔嗒聲,節律如同沉睡中男人的呼吸,安穩且健碩。

熄燈號一響,醫院那小小的二層宿舍樓就陷入了黑暗,每天紛亂的工作讓這些年輕鮮活的生命如同機器般運轉,此刻根本無暇交流。有的人短暫休息后還要倒班看護危重病號,所以他們迅速沉入了夢鄉。婆娑的樹影被夜風吹動,摩擦著窗紗和李紅纓的白色被單,她就安靜地望著搖動的樹影,想著永定河、什剎海、陶然亭,想著胡同口清晨里悠長的叫賣聲,想起遠在北京的父母和哥哥。

望著被單上的紅十字,李紅纓內心的酸澀重新翻涌起來,大海一樣汪洋恣肆,很快就將她淹沒,讓她窒息,她又想起了小時候掉進永定河里的那種感覺。河水將她淹沒的瞬間,她甚至不愿意掙扎。她想起了奶奶給她講的故事,無常鬼的舌頭又紅又長,手里拿著勾人的鎖鏈,他們要帶誰走,誰就只能痛哭流涕地跟著。老人們都覺得死亡恐怖,她覺得那只是想象中的錯覺罷了,因為無常鬼的召喚一點兒也不劇烈,從容而又安詳,流動著莫名的溫暖。他手里也沒有拿鎖鏈,只是朝她招招手,她立刻就跟著去了。幾乎是短短的幾秒鐘,一切聲音就離她遠去,然后是世間的一切景色泯然在白色的光暈里,最后連紛擾和煩惱都沒有了。當然父親也不會再扇她耳光,母親也不會再呵斥她。她失去了體重,輕盈地要飛起來。這樣的話,就是跑三天三夜也不會累。她想著,并且滿懷欣喜地追隨著無常鬼的腳步奔跑。就在她歡快奔跑的時候,她感覺有人在背后扯住了她的衣領,她真的是沒有重量啊,連掙扎都顯得無力——嘩啦啦的一陣流水聲以后,世間的一切又從白色的光暈里抖落了出來,讓她猝不及防,炫目得嘔吐。她真恨這件衣服,簡直是驚醒了一次美夢啊。可她沒有來得及抱怨,她聽見母親正蹲在柳樹下,埋怨她不夠小心,聲音尖銳刺耳,懷里摟著把她推下水里的哥哥。

她睜開眼睛,額頭沾染的河水立刻滴了進來,可她看見的卻是白色被單上的紅十字。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十字,中學畢業后,她報考了醫專,并且在學校入了黨,不能說不是小時候種下的緣分。那些年,她想得最多的就是離開北京,離開那個胡同深處的院子。

沒想到,她這么快就要回北京了。

李紅纓被授予“工程兵女英雄”稱號,要到北京接受首長接見。消息傳來,她失眠了好幾天。

小城沒有直達北京的火車,師里特意派了吉普車到766醫院接上了李紅纓,要把她送到大城市的火車上去。那里早就定好了往返的軟臥,師里抽調了女宣傳干事全程陪同。車子行駛出醫院門口的時候,院長帶領了一大幫醫務人員列隊送行,大家依次握著她的手狠狠地搖了幾下。李紅纓平靜的心底也涌起了微瀾,溫暖和感動在周身流淌。

在人民大會堂,觸目所及都是溫暖的紅色和金色,點綴著十幾個英姿勃發的綠軍裝。李紅纓作為這英姿勃發的十幾分之一,與來自全國其他各條戰線上的先進英模們共同接受了中央和軍委首長的接見和嘉獎。首長走到李紅纓身前時,特意跟她多寒暄了幾句。李紅纓大腦里一片空白,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首長笑了笑,沒有介意她的失禮,繼續與其他人握手去了。等李紅纓狂跳的心臟稍微平靜下來,已經到了合影時間了。

回到招待所,李紅纓立刻梳洗一番,換上便裝,想要回家看看。時間尚早,火車票也是明天下午的。參軍五年,她還從未休過探親假,這次好不容易回來,按道理當然要去見見父母,吃頓期待已久的貼心飯。同行的女宣傳干事卻大驚小怪起來,說首長上午剛握過你的手,怎么你下午就洗了。李紅纓翻她一眼,說道,洗了就洗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可是首長握過的手啊,多有紀念意義,換了是我,三天之內是不會洗的。

要是跟毛主席握了手,難不成還要剁下來供著?

話音未落,李紅纓黑發一甩,三兩下雀躍出門,擠上公交車,沒了影。

雖說動身前李紅纓已經給家里拍過電報,可見了面,一家人還是激動不已。母親已經包好了她愛吃的羊肉餡餃子,爐子上的鐵鍋里,水早已經滾開了幾遍,只是沒有下鍋,單單等著她回來。嫂子一邊寒暄著,一邊炒著菜。支開桌,哥哥還陪父親喝了兩杯,其樂融融的景象,讓李紅纓眼窩發熱。

借著酒勁兒,哥哥又跟她提起了退伍回家的事。她斜了他一眼,說我在部隊好好的,為什么要回來。哥哥說你老大不小的了,在部隊耗著不是個辦法,早早回來成個家,一家人在北京不是挺好的嘛。李紅纓說你妹妹又不是沒人要,部隊里的人才也一大把,比你強的漫山遍野都是。哥哥眼一瞪就要發作,母親趕緊把話頭接了過去,攥著李紅纓的手說,原本還是想勸你早點退伍回家,現在你也立了功、受了獎,部隊里也能混個前途,可是女人終究是要成個家的,你也不小了,上上心吧。

吃下去的羊肉餃子沒落地,又憋了一肚子氣,李紅纓感覺一天之內經歷的悲喜太多:先是在人民大會堂里的無上光榮,然后是初進家門的無邊喜悅,這會兒變成了全家人對她的無情批斗,冷冰冰地讓人心頭發緊。剩下的半截子飯也無心再吃下去,李紅纓啪地放下筷子,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冷不丁的來這一下子,全家人都沒回過神來,怔怔地坐在桌邊發呆,李紅纓卻已經大步流星地穿門過院走到了胡同里。還是嫂子反應快,三步并兩步跑出來,挽住了李紅纓的胳膊:

剛回來,咋就又急著走?

嫂子,你看我哥那樣兒,我還能在這家待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那臭脾氣,別跟他較勁。嫂子拉著李紅纓的手,說道,你看這天色也不早了,你還往哪里去,回家一趟不容易,聽我的,今天就住在家里。

悠長寂寥的胡同里,連一只尋找食物的流浪狗都沒有,有的只是昏黃的燈光和她倆瘦削單薄的影子。那影子被偶爾經過的涼風吹動,搖搖擺擺、明明滅滅,就像是此刻李紅纓心里一閃一閃的念頭。她很想決絕而去,以表現自己愿意永遠待在部隊里的決心,但是她也知道,今晚如果她不回去,以后就回不得這個家了。

第二天,李紅纓起得很早。北京清晨料峭的寒意讓她嘴邊呼出的空氣隱約形成了淡淡的霧狀,母親把昨晚剩下的羊肉餃子又熱了一碗放在桌上,李紅纓沒動筷子,低低說了一句“我走了”,便撩起門簾快步離開。母親從伙房跟出來,濕漉漉的雙手在胸前的圍裙上擦了擦,擺著手“紅纓紅纓”地叫著。嫂子趕忙從熱被窩里跳出來,邊穿外套邊一路小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紅纓,我知道你沒消氣,到招待所再吃點啥,別餓著,到了部隊記著給家里寫信。

“信”字還沒說完,李紅纓那清秀的身影已經折出了巷子,轉個彎就不見了。

想當年我要報名參軍的時候,你爺爺也是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我上高三那年,全國都陷在紅色汪洋里,中小學停課鬧革命,大學也不讓隨便考了。最高指示說:“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里主要說的是理工科大學還要辦,但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走上海機床廠從工人中培養技術人員的道路。要從有實踐經驗的工人、農民中間選拔學生,到學校學幾年以后,又回到生產實踐中去。”這條指示讓他垂頭喪氣,他覺得上學這條路徹底沒戲了,正打算收拾鋪蓋卷回家錘土坷垃去,巧的是部隊正好到縣里招兵,帶兵的讀了貼在學校院墻上的大字報,對其中一篇的文采很是贊賞,于是就動員作者參軍,說到了部隊肯定有用武之地。我動了心,可回家一商量,就被你爺爺否決了。

我爺爺打了幾年仗,趕走了鬼子,趕走了老蔣,雖然受過一些小傷,總歸是沒有什么大礙。在部隊最后那幾年,他終于打了大仗,而且接連就是好幾個,手里的家伙也換過了好幾次,子彈袋里再也沒有裝過高粱稈了,有時長線拉動,還能坐坐八輪卡車。他說,部隊總是打勝仗,家里也沒有后顧之憂,本想著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結果淮海戰役那回真被子彈在身上鉆了個窟窿眼兒,好在離心臟還有兩三公分,只是肺上落下了病根,沒法在部隊繼續待下去啦,那一年他就和幾個受傷的同鄉一起復員回了山西老家。回家后結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我爸,自此以后就和普通莊戶人家過著一樣的日子,只是偶爾老兵們互相走動的時候,會談起那些浴血浴火的歲月。那些日子已經太久遠,想起來讓人害怕,我爺爺說回想起來他真是命大,多少次子彈擦著鼻尖過去,又有多少次彈片貼著腰眼過來,稍微歪一點就能把他報銷,尸骨就地一埋,連家都回不了。我爺爺說這樣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今后天下太平,家里人終于不用再當兵了,今后好好種地養羊,樂樂呵呵地過好日子。我奶奶肚皮也爭氣,一口氣給他生了四兒兩女,雖然生活艱苦,但是好歹不用打仗,沒有了性命之憂,一家人其樂融融,比起新中國成立前給地主家扛長工的日子,簡直是天差地別。所以在那天晚上,當我爸在煤油燈下小心翼翼地說起當兵的想法時,我爺爺幾乎從炕上跳了下來,他舉著煙鍋子對我爸說,你要命還是要腿?

這話的意思是,我爸要是堅持參軍,我爺爺就打斷他的腿,讓他沒法得逞;要是我爸偷偷到部隊去,那就等于把命丟在外面啦,那他也管不著。我爸說這話時心有余悸,他說我當初從家里偷跑出來當兵,還真是趕上了好時候,全國都亂的時候部隊不亂,全國都吃不飽,當兵吃糧還有津貼。看到我爸這樣兒他們村里的后生也都陸續參了軍,有些人真是命背啊,那幾年正好趕上打仗,剛訓練不久就被送到了越南前線,回來的都立功受獎,回不來的就永遠躺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了。我爸說,如果不是因為山里的任務,他們也很有可能被送到前線去。

話又說回來了,打洞雖然沒有上前線光榮,但是它也有自己的前線,為前線做好宣傳工作,就是我爸和“黑鐵鍋”他們的本分。

到師部不久,“黑鐵鍋”便接到了任務。

《工程兵報》要派兩名記者下來采訪女英雄李紅纓,副社長吉人親自帶隊,火車不日將到達省城。山里的工程到了緊要時候,目前師里實在抽調不出人手,可是接待報社記者、采訪女英雄也不是小事。攻堅克難重要,宣傳先進同樣重要。師領導經過研究,決定派“黑鐵鍋”陪同采訪,做好配合工作。一來這人老實穩重,二來也有寫作底子,正好派上用場。

大山里的工程,動用了二師全部的家底,除此之外,軍委還從全國抽調了幾個素質過硬、有豐富經驗的機械化作業團,編入二師建制,以擴充它的戰斗力。考慮到工程作業可能出現的傷病,還專門為其配備了直屬醫院,也就是李紅纓所在的766醫院。這樣算來,雖說建制上是一個師,規模卻遠遠不止如此了。

為了便于指揮,二師的師部設在距作業一線不遠處、深山外的斷鴻縣縣城里。說是縣城,其實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塊地界,因為交通比山里方便些,所以很早就形成了集市,久而久之,人煙就稠密了些。然而比起山外面的繁華世界,這里充其量也就是個鄉鎮水平罷了。倒是766醫院所在的小城,距離省城較近,生活條件好一些,且水旱兩路交通頗為便捷。師首長說,既然采訪對象李紅纓在那里,不如直接就把記者們也接到那里。

這個號稱全師生活條件最好,距離省城最近的地方,開車到省城也得十個小時左右。鴻北市雖然通火車,但主要是貨運車輛,客運車輛班次很少而且輾轉不便,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借用師里的吉普車去接人。“黑鐵鍋”接到任務后犯了愁,師部總共就那么幾輛小吉普,都出勤去了,僅剩一輛在機關停著。原本今天魏主任要到紅區工地去,說好了要用那輛車的,眼下就要出發了。可要是沒車,他“黑鐵鍋”怎么去省城接人?退一萬步說,他自己可以費費事兒乘長途車去,可報社的領導總不能也跟著長途車來師部吧。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魏,魏主任,報社要來人。

我知道,剛才開會不是說了嘛,由你全程陪同。

聽,聽說火車只到省城。

對呀,只到省城。

那,那我陪他們先在省城住上一段時間?

魏主任一愣,為什么?會上不是說盡快接來嗎?

省,省城的長途車不是每周才發一班嘛。

聽賀鐵國囁囁喏喏地吭哧完這席話,魏主任哈哈笑道,好你個“黑鐵鍋”,真有你的,說個話拐這么大的彎兒,接記者重要,師部那輛小車就歸你用啦。說完,舉起電話交代了一通,把車讓給了“黑鐵鍋”,自己乘送給養的卡車去工地了。

報社記者的精神,讓賀鐵國暗自佩服:到達766醫院時,已是第二天傍晚,炊事員按照特殊照顧病號飯的標準給一行人下了一鍋掛面,每個碗里放了一個荷包蛋。司機吃完飯,就急匆匆趕回師部去了。吉人撂下飯碗,一抹嘴說,走,咱先去見見女英雄。賀鐵國一愣,說還是給你們安排好住宿再說吧。

那都是小事,采訪女英雄才是大事。

李紅纓顯得很局促,雖然已經提前準備了三四天,但談起自己來還是忍不住臉紅,然后像不會拐彎的河水一樣,把自己那天上午的事情三言兩語傾瀉完畢。三位記者邊聽邊記錄,不時地抬頭看她的眼睛,把她看得眼簾低垂,雙手緊緊握著空蕩蕩的茶杯,偶爾還要舉起來若有所思地喝一下。吉人微笑著放下筆,問她,推枕木的時候,你心里都在想什么?李紅纓又像河水一樣把方才的話傾瀉了一遍,內容和語氣絲毫不變。兩三個問題對答下來,河水在原地反復流淌,就像泡過多遍的茶葉一樣,既沒了形象也沒了味道,聽得連賀鐵國都失去了耐心。吉人看出了李紅纓的窘迫,說天色已晚,今天就到這兒,李護士長早點回去休息,就帶著記者們出了醫院的辦公室。

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李紅纓怔怔地坐在那兒,腦海里翻來覆去地檢索著推枕木的時候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得頭痛欲裂,越想越慚愧;她慚愧地感到自己的思想覺悟實在太低了,為什么那么關鍵的時候沒有想到馬克思、列寧關于階級斗爭的重要論述,為什么沒有想起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諄諄教導,報紙上的英雄模范們不都是那樣的嗎?可她倒好,腦海里除了一片空白,還是一無所獲。這時候她突然口干舌燥起來,嗓子幾乎著了火,下意識地舉起茶缸往嘴里一倒,才發現里面居然是空的。

記者們安頓下之后,先是集中開了一個會。吉人給他們做了分工:明天開始,一個記者負責采訪766醫院的領導和同事,挖掘李紅纓日常工作生活中的亮點;另一個負責采訪周邊群眾,采訪鐵道沿線目擊李紅纓英雄事跡的老百姓;他明天則繼續采訪李紅纓。布置完以后,另兩人回去休息了,吉人洗漱一下,攤開稿紙,打算把今天的采訪打個底稿。賀鐵國惴惴地說,吉老師顛簸一天,還是早點休息吧,我可以先打個稿子,給您做材料用。

吉人說好,這兩天確實太累了,他話音剛落,頭還沒沾到枕頭上,鼾聲就起來了。第二天一早,賀鐵國早早起床,像新兵那樣,給老兵準備好了洗臉水,準備好了刷牙用具,然后拎著飯盒去食堂打飯。那天排隊買飯的人有點多,大多是地方病號的家屬,他就耐心等著。等他買完飯推門進來,吉人正在桌子旁看他整理的材料。

鐵國,你可真是秀才啊。吉人抖抖手里的幾頁紙,接過了溫熱的飯盒。

如果不是因為面如鍋底,賀鐵國此時臉上可以開起染坊來。

采訪工作進行的很順利,記者們回北京不久,《工程兵報》就整版登載了女英雄李紅纓勇救火車的感人事跡,大幅標題下面,除了記者名字以外,還綴了一個通訊員賀鐵國的名字。幾天以后,《解放軍報》也節選轉載了該報道。

二師開黨委會會議的時候,李紅纓被通知列席參加。會上,政委帶領全體委員學習了這篇報道,然后宣布,根據師常委會研究并報上級同意,決定增補李紅纓同志為我師黨委委員。掌聲響起,李紅纓的腦子又是一片空白。

按照師里的部署,寫作組需要給李紅纓重新整理一份詳細的事跡材料,以便她在全軍英模大會上作報告之用。這個稿子既不同于第一次上京的匯報稿,也不同于報紙發表的報道稿,需要在尊重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增加細節,要鮮活、要生動、要有血有肉。政委交代完,又說,魏主任親自擔任組長,賀秀才主筆擬文,其他人打打下手。

要想寫好這個稿子,采訪李紅纓是必不可少的,好在這次兩人熟悉多了,交流起來還算順暢。“黑鐵鍋”滿以為,以他對李紅纓的了解,再挖出點生活細節來,借此把她的形象拔高一下,塑造得更加光輝一點,完全是不在話下的事兒。偏偏李紅纓很不給力,幾個關鍵點上,賀秀才循循善誘,想讓她說些畫龍點睛的句子來,她不是卡殼,就是連連搖頭;賀秀才“黔驢技窮”,只得苦思冥想加自我發揮,在稿子里替李紅纓拔高了政治修養。誰知稿子讓李紅纓看了,她連連搖頭,說我不是這樣想的,平時我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呀,我做那點事兒換了誰不都一樣會做嘛,這樣的稿子我有意見,我背不下來。

賀秀才一時氣結,哭笑不得,既然主角不同意,只有再修改了。

這個稿子進行得很慢,一直到師里多次催促,李紅纓對他發揮的那部分還是十分不滿。沒轍,只好隔過李紅纓把稿子交了上去,師首長看了以后,給予了充分肯定,要求李紅纓今后的報告內容都以此為準,這事兒終于算是完結了。李紅纓得到消息后還挺抵觸,說我自己的事兒我自己說了不算,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抵觸歸抵觸,情緒歸情緒,該執行的命令還是需要執行。全軍事跡報告會上,李紅纓表現自如了許多,政委和魏主任坐在臺下,也被感動得連連鼓掌。

我說“黑鐵鍋”給女英雄寫稿子那會兒,你在哪兒呢。他說我在山里,我說你不是搞宣傳的嗎,跑到山里干什么。他說去采訪一個技術革新的能手,那時候沒有大型掘進設備,施工很原始,靠的是打孔放炮,山洞開深了以后,就會產生很多積水,水泵怎么抽也抽不干凈。不能因為有水就耽擱了施工進度啊,為毛主席修山洞要敢于攻堅克難,于是很多兵就站在水坑里扛著鉆打眼,時間一長,腿就被泡爛了,傷口反復感染出現潰膿,過些日子還會生出白色的蛆蟲來,在腰眼上圓滾滾的爬來爬去。戰士們依然剛強,依然愿意扛著鉆進洞里去,可身子終究是撐不住的。有個懂技術肯鉆研的老兵看到這些,就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個問題,第一次機器修改試驗還是夏天,等機器成功啟用后就已經是秋天了。在這段日子里,他幾次設計修改,也是極盡曲折。改進后的機器雖然不能把山洞里的積水完全抽盡,但是可以使水位下降到膠鞋鞋筒以下,這可是解決了大問題,戰士們終于不用擔心積水的問題了,施工進度和質量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當時正是全國全軍都在宣傳先進人物的時候,技術骨干的鼓舞作用尤其大,于是我就領了任務,到深山里去了。

我哥說,全是靠人海戰術,你們那時候也真夠落后的。高考那年,他差了幾分沒考上理想的大學,就報名參了軍。山溝里當新兵的歲月,把他從學生娃磨煉成了石頭蛋,幾年后他考上了軍校,畢業不久又考上了研究生,碩研畢業那年導師勸他考博,他說算了吧,當兵的不在軍營,實在沒啥意思。他現在還在二炮服役,也是經常呆在山洞里,每年能請個探親假回家。他說現在的山洞比那時候條件好了不知多少倍,洞里的路可以并排跑兩輛載重卡車,有的洞里多達三四層,技術房間的陳設如同電影大片,營房的條件堪比星級賓館,更重要的是建設它們完全是機械化的,效率高、質量好,工地上也用不了多少人。我爸聽了,眼睛里就明明暗暗地閃光,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山洞里的那些日子,他肯定想去我哥的山洞里看看,但更想回自己當年的山洞去走一趟。

我說深山里比師部受苦多了吧,他說那是肯定的,每天日照不超過四小時,三伏天里面還冷得人打哆嗦。他說,我在那兒的時候還不是三伏天,我是封山前進的山,第二年初夏才得以出來。山里那幾個月,吃不上瓜果蔬菜,很多人都患上了維生素缺乏病,那段時間,患關節痛、牙齦出血、腳氣病的比比皆是,有的兵爛襠了,叉著腿,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跟鴨子一樣,內褲也不敢穿,穿久了就和皮肉長在了一起,脫都脫不下來。戰友們一個接一個患病,看得人心里冒火。我們不懂啊,大雪封山的那段日子,山里山外只能靠一根電話線連接,766那邊的消息說需要補充維生素,我們這邊問什么是維生素,他們問有菜么,我們說連樹葉都沒有啦,他們說有豆子嗎,我們說這玩意倒還多的是,他們說吃黃豆、發豆芽,定期改善伙食,增加維生素攝入量。醫生說的話我們似懂非懂,但是落實起來并不算難事,那段日子各部隊的伙房每隔兩天就要煮一大鍋豬肉燉黃豆,分給戰士們吃。剛開始,這種措施確實改變了部隊的精神面貌,阻止了更多病人的出現,可這樣單調的飲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沒過多久,得厭食癥的士兵就翻著倍增加。山里過于寒冷,想方設法發一點點豆芽,長出來也是又細又短,如同營養不良的兒童頭上的發絲,而且數量有限,分到戰士們碗里也不過一人一小撮,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戰士們吃不好,士氣多少有些低落,即便如此,施工進度并沒有放緩,很多戰士都是強撐著堅守在崗位上的,他們一邊與大山搏斗,一邊期待春天來臨。

山里冰雪還沒消融,山外的斷鴻縣縣城卻已經進入了春天。春天的陽光和煦飽滿,暖風一吹,師部院子里的樹都憋出了嫩芽芽。可昨天從大山深處的工地回來時,魏主任還穿著厚厚的軍大衣,一路上積雪碎冰,車子不時打滑,險象環生。每天日照不過三四個小時,那里完全是另一個季節。封山前雖然有所準備,大多也是便于儲存的糧食、凍肉、罐頭、豆類等等。蔬菜本來就不多,沒幾天就吃得罄凈。山里山外一直在溝通解決維生素缺乏的難題,從頭一年的深秋說到這一年的初春。師領導心急如焚,路況剛剛好一點,立刻分頭到前線看望指戰員們。師長是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老兵,久經沙場,浴血浴火摸爬滾打的日子都沒讓他皺過眉頭,可一見自己的兵在和平年代受這樣的苦,也忍不住揪心疼痛。

魏主任是從另一個作業面上回來的,一連幾天心情都很沉重,好在眼下路已經通了,后方的蔬菜、腌菜、藥品等等不久就可以送到,山里的重病號也能運出山去治療。

師首長的注意力都在前線,魏主任萬萬沒有料到,享譽全軍的“工程兵女英雄”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而且這個節外的“枝”,竟然生得如此自由散漫不講原則。

那天上午李紅纓本來心情很好,小城春早,她穿得略微單薄了些,完全沒有料到師部這里會是春寒料峭。她是搭送醫生下連隊的順路車來的,為了這天她提早就做了準備,跟院里請了假。車晃到師部附近時,已經接近中午。李紅纓腳步輕捷,剛剛修剪過的短發細心地攏在軍帽里。上樓前她停在一樓大廳的鏡子前看了看,整理了軍容風紀,鏡子里的女兵英姿颯爽,樸素整潔,領口上兩面紅旗鮮艷耀眼,這下她放了心,她歡快地走上樓去,走到政治部主任的辦公室門前。魏主任正在整理一線部隊過冬的經驗材料,耳畔就傳來清亮亮的一聲“報告”,魏主任抬起頭,看見李紅纓兩頰緋紅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看到李紅纓眉梢上鎖不住的喜色,魏主任立刻猜出了幾分原委:畢竟是將近三十歲的老姑娘了,雖說是立過功,受過獎,當上了師黨委委員,但終究還是孤單單的一個人。論條件、論人品、論相貌,李紅纓那是百里挑一出類拔萃。可正是因為這“出類拔萃”,才使得她對身邊的男人都看不上眼;她能看上眼的,人家卻不敢高攀;再者就是年齡不合,所以陰差陽錯,終身大事一直沒有著落。

個人問題遲遲不能解決,也影響了李紅纓的日常情緒。醫院里女兵多,少不了飛短流長的閑話。有時別人做錯了事,李紅纓必定會批評一番。轉個身,就有人說她老姑娘心理不正常。作為護士,照料重病號端屎端尿,幫助拆洗被褥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可李紅纓要是這樣做了,就是愛出風頭,愛當榜樣;李紅纓要是不做,就是脫離群眾,尾巴翹到天上去了,里外不是人。時間久了,身邊的同事們漸漸疏遠了她。有一次李紅纓值班回去有些晚,同屋的護士們竟然拴了門,硬是讓她在樓道里過了一宿。

李紅纓心里想什么,從來不對別人講,總是一副冬夏常青壓不垮的青松模樣。她的事情,院里也不好過問。論職務,李紅纓不過是個護士長,可她還有個身份是師黨委委員,所以院里有什么大小事,有時還得找她商量,臟活累活什么的院領導也不好給她指派,不合時宜的話也不好跟她提,有時小心翼翼地提了,她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反倒讓院領導尷尬半晌,弄得關系別別扭扭的很不自然。

報道李紅纓的稿子在軍報發表以來,她的日常工作里就增加了一項:給基層部隊和社會各界作報告。沒多久,她的足跡就遍布了二師的各個連隊。近些日子,作報告沒有起初時候那么勤了,每個月也就有個一兩次,大多是到省城的工廠院校去,也有去其他兄弟部隊駐地的。鴻北市的東郊有一個機場,據說建成于抗戰時期,曾經是美軍飛虎隊對抗日寇的重要基地。新中國成立后,這個機場被解放軍接收,改造為空軍訓練場,現在駐扎有空軍某師的一個訓練團,受該團之邀,李紅纓也到那里去做了一次報告。

這樣的場面,李紅纓已經經歷得太多了,再也不會有人民大會堂受獎時那樣手足無措的尷尬。面對操場上整齊的隊列,她把自己的故事講得波瀾起伏、驚心動魄。當然,這里面也融入了很多軍報記者、我爸和賀秀才他們挖掘整理、發揮升華的內容。她在臺上講的時候,臺下一個南方人模樣的軍官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作完報告,他就走過來跟她握手,說著一口略帶吳音的普通話。

李紅纓以前從未注意到,普通話帶了一點點南方腔,竟會是如此的悅耳動聽。那個姓黃的軍官說起話來柔軟溫和,如同此刻從山那邊吹過來的微風,不疾不徐,不瘟不火,在肌膚上游走時給人以愜意的安定和清涼。這樣的微風實在來得恰如其分,將她臉頰上稍稍浮起的燥熱不動聲色地平復了。

她立刻就記住了他的名字。

回到766醫院不久,一封從鴻北空軍訓練團發來的信便飄到了李紅纓的手上,信封的右下角用毛筆寫了兩個沉穩的歐體字:“黃緘”。這么多年來,除了偶爾收到北京家里的消息,她還是第一次如此期待收到一個異性的來信。拆開信封,里面卻是用鋼筆寫就的,瀟灑的字跡迎著窗口傾瀉進來的陽光,從信紙上簌簌跳脫出來,在李紅纓小小的宿舍里揚塵舞蹈,把她的宿舍變成了封閉的童話世界。此刻,似乎是那個人就坐在對面,跟她娓娓交談。還是那樣的不疾不徐,還是那樣略帶吳音的普通話。她聽得有些沉醉,她樂于傾聽他的故事。有時三四頁信紙讀完,仍然意猶未盡,她迫不及待地給他回信,想讓他再跟她多講幾句。每個星期,這樣的信件都會來往兩三次,收發室的小戰士見得多了,竟然也跟她開起了玩笑,偶爾還要讓她用糖來換。她也毫不介意,轉身出門,一會兒就捧了奶糖撒在桌上,抄起信,哼著歌一路腳步歡快地奔宿舍去了。

從信上,李紅纓得知他出生在書香門第,祖籍在江浙一帶,父親早年從軍。國民黨退守臺灣時,他隨父母落戶在臺北的眷村,身邊都是操著鄉音的“外省人”。小時候,他聽得最多的,就是父母和鄰居們關于大陸老家的故事。稍大一點,父母就相繼故去了,他參了軍,在航校當了教官,也成了家,可在他心里仍然時常閃耀起父親彌留時眼睛里的淚光。于是在一次飛行中,他擅自改變了航向,擺脫掉追擊的戰斗機,降落在大陸的土地上。大陸的空軍那時建設剛剛起步,太需要他這樣的技術尖子,所以很快他就被安排到了鴻北空軍訓練團當教官。

幾年來,他到過北京,受過首長接見;他也回過家鄉,拜過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他愛藍天,愛飛行,也一直沒有離開這個行當;可是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無法入睡。他常常會想起海峽對面的女人,他們剛剛結婚幾個月,還沒有孩子。他說她長得特別像李紅纓,父母也是北方人,說起話來字正腔圓、干凈利索。到大陸以后,組織上也幫助他打聽過女人的消息,說是他“叛逃”不久,女人就登報跟他斷絕了關系,想必如今已經再嫁了吧。

他的細膩讓李紅纓熱淚盈眶,她也把自己的經歷一股腦倒給他。告訴他自己在北京的父母是如何重男輕女,讓她備感炎涼;告訴他自己在人民大會堂是如何的笨拙,出盡洋相;告訴他自己當上英雄后如何面對身邊突如其來的種種不堪。他安慰她,鼓勵她,她覺得突然間找到了人生的依靠。他告訴她,小城電影院這些天正在熱映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她立刻心領神會。

從電影院里出來,他還緊緊攥著李紅纓的手,手心里汗津津的。他告訴她,他要給組織上打報告,要和她結為革命伴侶,從此相伴一生。她掙脫他的手,神色慌張地看著左右經過的路人,她小聲答應著,也在心里盤算打報告的事情。草稿寫完,她還專門寄給他,讓他加工潤色了一番,然后工工整整地謄寫好,交到了魏主任手里。

魏主任樂呵呵地打開報告,沒看幾句就如同掉進了大山深處的作業面里,滿臉笑容被凍得板結成了石頭。李紅纓為了掩飾羞澀,不住地往窗外看,絲毫沒有注意到魏主任臉上的表情變化。直到魏主任看完報告,右手輕輕敲了敲桌子,她才把眼中的繩子從樹梢上成對的喜鵲身上收回來,正了正軍姿,敬個禮問道,首長,請指示。

魏主任指了指李紅纓的報告,神情嚴肅地說道,你是師黨委委員,這個事情我要向師長和政委匯報,必要時還需開黨委會決定。

李紅纓覺得此刻窗外那一對甜蜜恩愛的喜鵲突然被獵槍打掉了一只,剩下的那只驚得振翅而去,不知所終。本來她以為這個春天來得特別早,周身總是暖洋洋的,內心里有股火苗跳躍不止,她覺得部隊才是自己的家,這里時時處處能夠體會到溫暖,然而此刻這火苗被迎面而來的一瓢冷水澆得炭滅火熄,只剩下了絲絲縷縷的青煙,意猶未盡地裊裊上升,終于融入到了過路的清風里,消逝不見了。

她機械地敬了個禮,轉身就要離去,她感覺火焰熄滅后,周身的余熱也隨著青煙消散殆盡,整個人塌下去一截子。如果此刻在她面前立上一面鏡子,就可以看到她如同孔雀失去了羽毛的光輝。魏主任大聲叫著她,她也如同沒有聽見一般,搖搖晃晃地走著。警衛員急忙趕上去,挽住了她的胳膊。

午飯是在師部食堂吃的,魏主任特意交代炊事班下了碗面條,臥了個熱騰騰的荷包蛋。李紅纓有氣無力地舉起筷子,勉強吃了幾口,嘴里卻苦得難以下咽。魏主任見她魂不守舍,擔心有什么意外,專門安排了車,命令警衛員送她回去。

回到766醫院后,李紅纓大病一場,雖是如此,卻并沒有改變師里的態度。魏主任還專門為此跑過來一趟,委婉地表達了師首長的意思,你作為全軍知名的女英雄,工程兵二師的師黨委的委員,與國民黨投誠軍官結婚很不合適。師黨委專門開會研究了這事兒,要求她以大局為重,斷絕了與黃教官的聯系,同時師黨委也把這個意見向上級匯報了,建議空軍有關方面把黃教官從這里調離。

什么國民黨投誠軍官?他現在是解放軍,是人民子弟兵,跟我們一樣,是保衛新中國、保衛毛主席的革命戰士,有什么不合適的?怎么就不合適了?他沒娶,我沒嫁,我們自愿結婚怎么就不合適了?

女英雄怎么了?黨委委員怎么了?女英雄就不是女人了?黨委委員就不能結婚了?我看全師黨委會上,沒結婚的也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別的黨委委員都能結婚,怎么輪到我就不行了?

魏主任感覺自己無話可說,只能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她,766的院長站在一邊,焦躁地搓著手,來回踱步,屋里流淌著渙散的腳步聲。李紅纓的火山終于爆發完畢,熾烈的巖漿噴薄完后,剩下的是急速的冷卻,腳步聲被淚珠落地的碎裂聲掩蓋了,地板上小溪潺潺,繞過她的床腿和桌腳奔赴門口而去。魏主任的目光沿著小溪逆流而上,不多時就找到了那兩只泉眼,泉眼似乎已經干涸,光華收盡,她小聲說著:

別人結婚,打個報告就批了,我結個婚怎么這么難?我是招誰惹誰了?

那天下午過于漫長了,窗口的老榆樹在緩慢的時間河流里凝固著,低聲垂死嘆息。李紅纓感覺似乎已經把這輩子的話都說盡了,周身的力氣也散得干干凈凈,此時別說推枕木了,就是推針管,恐怕她也是有心無力了。她目光渙散,囁喏著說: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該跟黃教官談戀愛,這事兒是我起的頭,也該到我結束。魏主任,我不打算結婚了,今后都不打算結婚了,請組織上不要為難他,我保證以后再也不見他,跟他斷絕一切聯系。

其實這樣的結果,李紅纓也曾經在夜晚輾轉難眠的時候預想過,只是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實在是太過甜蜜,讓她無所畏懼地朝最樂觀的結局去構思了。然而命運就是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它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把耀眼的光環強加在你頭上,也可以在你最需要眷顧的時候對你落井下石。

李紅纓同志,我理解你的處境。你有意見,可以保留,可以向組織上反映。你說的那些氣話,我希望你能收回去。你是咱們師的女英雄,你的事,也就是咱們二師的事,請你在這個高度上來看問題。你放心,你的個人問題,組織上一定幫助盡快解決。

話雖出了口,魏主任心里卻還沒有底。畢竟,經歷了這場風波,李紅纓再也耽誤不起了。

話雖這樣說,李紅纓的事還是又被耽擱了一年。這一年里,醫院給她牽了幾回紅線,鴻北市的優秀小伙子走馬燈似的轉了個遍,李紅纓也對其中兩三個印象不錯,可人家一聽她的年齡,都沒有了下文。魏主任那邊也動用戰友關系給她介紹了幾個其他部隊的年輕干部,寄來過幾封信和幾張照片,可是無論文采還是字跡,都沒法和黃教官相提并論,李紅纓勉強回了幾封,就再也懶得寫下去。

這一懶,就懶得她不想再提這事兒了。

我爸說,有段時間,他發現“黑鐵鍋”的情緒很是低落,跟剛探家回來時判若兩人,更重要的是,似乎他也一改過去說話吭吭哧哧的毛病,變得無比簡潔起來。不管別人說什么、問什么,他都以一個“哦”字應對。這個“哦”字十分萬能,可以理解為同意,也可以理解為反問,但是無論怎樣理解,那都是你的事兒,跟他無關,他依然是半死不活的樣子。戰友們都發現他與往日的自己相比,幾乎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吃飯不積極,飯量也銳減不少,出操時屢屢遲到,早上刷牙時總是拿錯杯子。有一次我爸解手回來,他正拿著我爸的牙具往水房里去,我爸叫住他,說你最近咋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兒。他沒回答,把牙具往我爸懷里一塞,就回房去躺進了被窩里。

除了睡覺,他還喜歡上了曬太陽,宿舍里找不見他的時候,通常可以在操場的南墻根找到他,大多數情況下,他都蹲在那里,望著單杠發呆。某一天,打掃宿舍衛生時,“黑鐵鍋”不在,大伙兒說去操場南墻找他,我爸說算了,他回來還是蒙頭睡,還不如曬會兒太陽呢。我爸說完就動手幫“黑鐵鍋”整理了一下內務,人一懶就容易邋遢,一邋遢就臭氣熏天,我爸抖了一下他的被子,差點被嗆得背過氣去。正好大家都要洗曬床單,我爸就把他的床單也揭了,誰知床單揭走后,從放枕頭的位置下啪嗒一聲掉出一封信來。那時候戰友們之間互相讀家信實在稀松平常,也是軍營里最重要的娛樂方式之一,于是屋子里的幾個人就起哄說讀讀信解解乏。我爸笑著把信紙抽出來展開就念,可是他讀著讀著臉色就凝重起來,讀完后他把那封信收好,交給了魏主任。

“黑鐵鍋”雖然其貌不揚,南方老家卻有個既標志又能干的姐姐。他姐姐在紡織廠上班,是出了名的技術能手,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樣的姐姐,怎能不操心弟弟的婚事。于是借工作之便,他姐姐就四處在廠里物色合適的女工。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恰好就有一個很不錯的年輕女工,年齡與“黑鐵鍋”相仿,跟他姐姐也很談得來。這女工看他姐姐長相周正,料想弟弟也差不到哪兒去,況且還是解放軍,軍民團結一家親,這樣的對象可真是讓人眼饞。他姐姐見對方動了心思,就給兩人分別留下了對方的通信地址。“黑鐵鍋”滿腹的錦繡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自然是使盡渾身解數。姑娘展信一讀,滿心歡喜就如掉進了才子佳人的糖罐子里。從此鴻雁傳書,尺素不斷,感情日篤。姑娘家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沒多久廠里就傳遍了解放軍對象的故事;他姐姐聽了,也煽風點火地說了不少話,送上不少口頭上的祝福,這些祝福再傳到“黑鐵鍋”那里,就也如蜜糖一般甜美了。“黑鐵鍋”也是心里藏不住事兒的,其實那時節,在部隊里根本藏不住什么事兒,大家都是透明人。“黑鐵鍋”這邊雖然不善言談,但每晚熄燈前被大伙兒搶去書信,朗讀傳看的次數多了,紡織女工的故事也成了盡人皆知的秘密。

姐姐見火候已到,就電令“黑鐵鍋”休假探親。“黑鐵鍋”剛進家門,屁股還沒把凳子暖熱,姐夫就買了兩張電影票,讓紡織女工和他自己接頭去。他姐姐則運籌帷幄,坐鎮家中,炒菜做飯,等著更進一步的好消息。這頓飯大動干戈,超過了年夜飯標準,可左等右等,飯點將近,兩人還是沒有回來。電影早該散場了,難道是兩人談得投機,還想多相處一會兒?想到此,姐姐不禁會心一笑,這孩子,再能聊也不能耽誤吃飯啊,我得找找去。

拉開門,“黑鐵鍋”木頭樁子一般,正杵在門口發呆。

休假未滿,“黑鐵鍋”便回到了部隊,自此如抽了筋的懶龍,再也不愿意騰云駕霧了。

看完信,魏主任命人叫來“黑鐵鍋”。

聽說,吹了?

報,報告首長,吹了。

家里怎么說?

我,我姐說她看走眼了,沒想到又是一個以貌取人的。

好。我看你姐很有覺悟,不愧是技術能手,工人階級就是不一樣。鐵國,你是堂堂人民子弟兵,遇到點兒暫時的挫折不能消沉,還是應該抬頭挺胸,有點當兵的精氣神,別給你姐丟臉。

“黑鐵鍋”點了點頭。

初夏時節,雜花生樹,茫茫大山重新生機勃勃起來。

進山的路已經拓寬,并且鋪上了柏油,前線的條件改善了很多,紅區和綠區工地都相繼修建了營房,戰士們終于不用住帳篷了,施工進度大大超出預期。有了前年的經驗教訓,去年冬天施工前線早早都做好了儲菜工作,雖然還有患病、凍傷和維生素缺乏的,但是再也沒有出現過大面積的減員。年前送到766醫院的傷員此時也大多恢復健康,回到了戰斗一線。施工條件有所改觀,后方的補給也能跟進上來,師首長們終于松了一口氣。

另一個好消息是,工程兵女英雄李紅纓要結婚了,對象便是黑秀才賀鐵國。

魏主任跟“黑鐵鍋”提這個事情的時候,他覺得是喜從天降,頗為意外。寫稿子那陣兒,李紅纓雖然不太配合他工作,但人還是很不錯的,她是女英雄,才貌雙全,比老家那個以貌取人紡織女工不知強了多少倍,能把她娶到家,真是他“黑鐵鍋”祖墳上冒青煙啦。李紅纓卻是無可奈何,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眼看就要三十掛零,過了這個年紀,想把自己嫁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難道真要當一輩子老姑娘?父母那邊怎么交代,身邊的戰友們怎么看自己,想想就讓人頭疼。索性嫁了吧,沒有戀愛過程的婚姻她也不是沒見過,老輩人那里多了去,父母不就是一例么?!只是她太不想走父母的老路了,越是不想,反而離得越近。

婚期是政委親自定下的,真是當作二師的一件大事來操辦了。魏主任以政治部的名義分別給雙方家里拍了電報,賀家很快回了消息,姐姐已經在趕來的路上;只是李家那邊如同泥牛入海,遲遲沒有回信。李紅纓落落寡歡,賀鐵國那邊卻是喜上眉梢,連走路姿勢都朝氣蓬勃起來。按照慣例,師部招待所已經專門布置了一間婚房,喜糖瓜子什么的也都早就買好,賀鐵國把自己辛苦攢下的津貼拿出來,交給了炊事班,說是到時候要給戰友們弄幾個好菜,不醉不休啊。

到師部畢竟還有挺長的一段路,766醫院提前安排,說是要早幾天送李紅纓過去。李紅纓推說工作還沒有安排好,遲遲不肯動身。她是師黨委委員,院領導也不好意思批評她,可這樣一味由著她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院長和教導員也私下商量,把能做的準備工作都做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婚禮當天,天還沒亮,醫院的車就在宿舍樓下等著了,院長和教導員在車邊吸著煙,焦急地來回踱步,小小的煙頭明明滅滅,早就驚醒了醫生護士們。李紅纓靠在床頭,被子搭在腿上,整晚都沒有合眼,到了這時,也完全沒有起床梳洗的打算。同屋的護士見她仍然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連忙七手八腳地幫她收拾行李,連拉帶拽地送她上了車。院長早就交代過了,發動機沒有熄火,等李紅纓一上車,嗡的一聲轟鳴便疾馳而去。同屋的護士舉著李紅纓落下的提包,跟著車屁股哎哎叫著,小車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朝著師部方向一路進發。她哎了幾聲,終于停下腳來,放棄了努力。

師長去北京總部開會了,臨去前他親自交代,委托政委主婚,魏主任主持,要把這個特殊的婚禮辦好,大家都表了態,說一定當政治任務來對待。政治部的戰友們忙活了好幾天,把招待所的婚房布置得和暖溫馨。婚禮當天,賀大姐代表婆家,766的院長和教導員代表娘家,和宣傳科的戰友們圍桌而坐,每人面前的茶缸里都倒上了半缸白酒。政委給賀大姐介紹了一下李紅纓的情況,站起來舉起茶缸,高聲說,為這一對革命戰士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干一杯。大伙兒哄的一聲,簡樸的酒宴就開始了。

許是不勝酒力,賀大姐淚光閃閃,聲音哽咽,舉杯的手微微發顫,幾乎把酒灑在面前的菜里。感謝完首長又感謝部隊、感謝毛主席、感謝偉大的新中國。大家見她開心,就輪流過來敬酒,不一會兒她就醉倒了。魏主任說了些祝福二人的話,宣布宴席結束。

整個餐桌上,只有李紅纓一語不發,筷子沒動,杯子也只是象征性地舉了舉,魏主任一宣布結束,她如臨大赦,起身就走。魏主任叫住他,指了指趴在桌上的賀大姐,她才很不情愿地走過來,俯身攙了她,踉踉蹌蹌地出門而去。

賀鐵國也是被抬到床上的,李紅纓鼓足勇氣走進房間時,他正和衣而臥鼾聲如雷,鞋都沒有來得及脫。李紅纓從未想過自己的男人會是如此一副尊容,以后還要舉案齊眉、細水長流地過日子,這樣的將來真是讓她絕望。照顧病人是李紅纓的本職工作,比這個更臟更累的情形她經歷得多了,可她從沒想過在自己的家里也要這樣面對。李紅纓也想和衣而臥,睡到床的另一邊,可深陷美夢之中的“黑鐵鍋”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李紅纓用力推了推,“黑鐵鍋”紋絲不動,倒是鼾聲更響了。李紅纓苦笑一下,敲開值班室借了床被褥,回來后鋪在地上,將滿身疲憊交付給了地板。

已經連續失眠兩三天,上午又顛簸了幾個小時的山路,李紅纓實在太困了。等她醒來,賀鐵國已經不在屋里了,床鋪也被收拾整齊,她雖然還躺在地鋪上,身上卻多了一床被子。洗臉水已經打好,放在臉盆架上,窗臺上擺著嶄新的搪瓷牙缸,想必里面也已盛滿了溫水——因為牙刷上牙膏已經擠好。如果說這樣的早晨還算不錯的話,唯一令人失望的就是牙缸上的大紅喜字太過于刺目,張牙舞爪的,令她不安。

門被推開,賀鐵國風一樣刮進來,手里捧著飯盒,飯盒外還用毛巾包裹,他把這些往李紅纓跟前一遞,說,先吃飯吧,還是熱乎的。李紅纓并沒有接過去,而是低聲說道,我想靜一會兒,你先出去吧。賀鐵國見她心情不好,本來想軟語溫存,問個究竟,怎奈吭哧病發作在即,腦子里的優美詞句也都集體短路,牙關里再也蹦不出一個字,只能悻悻出門,到操場跑步去了。

跑到第五圈,魏主任的通信員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敬個禮說,賀干事,賀大姐找不見李護士長,正在魏主任辦公室發脾氣呢,你快過去看看吧。

李護士長不是在房間里嗎?我剛才還給她送飯了。賀鐵國從單杠上扯下外套和軍帽,急匆匆往魏主任辦公室走。通信員在后面跟著,說賀大姐剛才去房間找過了,沒見人,結果到門崗上一問,才知道李護士長已經走了,據說是醫院有緊急任務。今天師里沒有往醫院發的車,應該是乘地方上的長途車回去的。

辦公室的門大開著,賀大姐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唉聲嘆氣,魏主任拎著暖水瓶,正在給她沏茶。賀鐵國在門口喊了聲報告,魏主任也沒回身,命令道,長途車應該還在路上,你立刻到司機班帶上車,去把李紅纓給我追回來。

賀鐵國額頭的汗如山間小溪,順著黑色臉頰滴下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濺落的聲音清晰可聞。他的呼吸稍有些亂,人卻冷靜得出奇,舌頭也絲毫沒有磕巴,他平靜地說道,報告主任,不用追了,紅纓是回醫院,又不是當逃兵,我理解她。

理解?賀大姐從椅子里跳出來,聲音高到了房頂上,天花板上吊著的電棒被這聲音震撼,在半空中搖晃不休,她指著“黑鐵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她憤憤說著,理解個屁,昨天我就看出來了,咱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人家打心眼里就看不上你,你還歡天喜地以為撿了便宜,咱老賀家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出了你這么沒出息的——

魏主任趕緊把茶杯遞到賀大姐手里,勸她消消氣。賀鐵國臉色鐵青,語氣仍然堅定:

人是我選的,我會負責到底。

此話落進屋子里,差點把地板砸穿,賀大姐單薄的身子頓時失去了支撐,軟軟地跌進了椅子里。良久,她才長出了一口氣,說道,明天我就回家去,你送送我吧。

賀大姐剛走,李紅纓就又回到了師部的臨時新房,原因是北京家里回電報了,她哥哥很快就到,要來看看這個從未謀面的妹夫。李紅纓本想打電話讓賀鐵國到766去,那里條件好些,醫院安排住宿什么的也很方便,可拿起電話又不知如何開口,萬一賀鐵國拒絕了,臉上掛不住還是其次,哥哥那邊如何交代?倒不如回師部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師首長和魏主任他們都在呢,總不至于弄得太僵。

反正婚假還沒有用完,李紅纓跟院里打了招呼,橫下心,又返回師部去了。

賀鐵國很是意外,原本他正在招待所收拾東西——新房里既然沒新娘了,就應該盡快打掃出來,搬回自己的宿舍去。李紅纓進門后一聲不響地把他剛整理好的行李打開,東西歸了原位,然后開始給自己打地鋪——一個全軍知名的女英雄、堂堂的師黨委委員,這副模樣倒讓賀鐵國于心不忍,他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桌上,說道:

地鋪還是我來睡吧,你睡床上。

李大哥風塵仆仆趕到師部的時候,天色已晚。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換長途汽車顛簸十幾個小時到這里,實在夠辛苦的。賀鐵國自掏腰包,讓炊事班做了四菜一湯,備了喜酒招待他。為了表示尊重,還邀請了魏主任。聽說來的是李紅纓的哥哥,魏主任親自陪著賀鐵國在師部門口迎接。縣城很小,晚上燈火稀少,面目難辨,幾個人見面寒暄兩句,便前往炊事班的小食堂。李大哥雖然隱約覺得這個妹夫臉龐有些模糊,但魏主任的熱情迅速讓他忘記了不快。直到在飯桌邊坐定,酒杯舉起時,他才驚覺這個妹夫長得實在驚心動魄,他站起身,冷冷地問道:

你們部隊沒別人了?

魏主任愣住了,李紅纓趕緊拽拽哥哥的衣服,想讓他坐下來。誰知他用力一掙,倒把李紅纓弄得狼狽不堪。

論長相論人品,我妹妹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她是女英雄,是受過中央首長接見的,你們把她送給這么一個黑鍋底,你們安的什么心?

賀鐵國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才好。

魏主任擺擺手,示意李大哥坐下,說,李家兄弟,你可別小看了我們賀干事啊,他可是我們師幾萬人里的大秀才,剛剛入伍就提了干,還是即將轉正的預備黨員,已經在《解放軍報》和《工程兵報》發表過好幾篇文章啦,要說紅纓百里挑一,那不假,但我們賀干事是萬里挑一,你說般配不般配?

“黑鐵鍋”本來如坐針氈,聽了這話,總算提起的心落了地,腰桿似乎也硬了許多。

魏主任說,我們部隊有句話,叫“吃飽不想家”,李紅纓同志,給你哥哥多夾點菜,千里奔波,肯定是餓啦。

聽了這一席話,李大哥不好發作,端起搪瓷茶缸,把里面的酒喝得干干凈凈。

酒過三巡,賀鐵國起身去上廁所,他還沒有回來,李大哥也搖搖晃晃起身,說是要到廁所去小解。

這邊桌上,魏主任正打算趁機跟李紅纓聊聊天,做做她的思想工作,那廂院子里卻炸開了鍋,警衛員推門進來,神色慌張地說道,李大哥喝醉了,滿院子追著賀干事跑,說是賀干事撒尿不規矩,尿到了他鞋上,要揍他。

胡鬧。魏主任一拍桌子,高聲說,叫警衛連按住他,醒醒酒,然后把他送招待所去。

酒宴不歡而散。臨走前,一向溫和的魏主任狠狠瞪了李紅纓一眼,窘得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人生處處都是柳暗花明,我爸說,剛結婚那會兒,李紅纓實在看不上“黑鐵鍋”,可是后來李紅纓卻是憑借著“黑鐵鍋”改變了人生軌跡的。當然,人都沒有前后眼,看不到將來的事兒,過去的事兒也沒法子重來。那時節,李紅纓本來就覺得虧欠“黑鐵鍋”一片人情,她哥哥這樣一鬧,她就徹底沉不住氣了。“黑鐵鍋”再怎么不好,那也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一個部隊的戰友,是宣傳科里出類拔萃的秀才。以前家里人對她百般勸說,無非是想讓她轉業回京成家,她都當成了耳旁風,眼下她終于在部隊結了婚,哥哥卻又在這兒大鬧一場,不知道是有意跟部隊過不去,還是跟他妹妹過不去。今后北京那個家還能不能回了,她思量再三,如果回不去,那就一定要經營好自己這個部隊里的家了。

“黑鐵鍋”回去很晚,可能是去衛生室搽了點藥,處理了一下皮外傷。門虛掩著,推開門,他立刻發現睡了兩天的地鋪卻不見了,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想起來她那醉醺醺的哥哥,他哥哥的拳頭挺有勁兒,還專門朝人的臉上招呼,真是不留面子啊。顯而易見,她哥哥對自己是不滿意的,至于撒尿尿到他鞋上的事兒,那就純屬扯淡了,他們之間距離有一個多蹲位,怎么可能出現那樣的情況,可是男廁所里的事情,如何向李紅纓解釋清楚?算了,既然她們家不認可我、不接受我,我也不必強求了。我姐說得對,何必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黑鐵鍋”打定了主意,索性不解釋了吧,于是他小聲說道,你睡吧,我回宿舍去。

回來。李紅纓低聲喝道。

“黑鐵鍋”半個身子已經邁了出去,此時卡在門口,進退兩難,走廊里空空蕩蕩,屋子里冷冷清清,他不知道等待在屋里的,是暴風驟雨還是羞辱譏諷,他猶豫著。一個男人被女人這樣拿捏,也真是悲哀,如果下半生總是如此,那可真夠受的,他想著。

李紅纓緩和了口氣,說道,進來吧,把門關上。

“黑鐵鍋”順從地關好門,轉身走進屋子。

燈光突然一收,整個小屋就陷入了黑暗。夏夜的月光驅散浮云,穿透窗簾,牛奶樣流動在李紅纓的床上。倘若此時月光更亮些,“黑鐵鍋”應該能看到床單是紅的,如同跳動的火焰;枕巾上喜鵲歡叫,梅花吐蕊;寬闊的被面上游動著成對的鴛鴦,牡丹花正在大片盛開。

李紅纓刷地掀開被子,滿屋月光頓時驚慌失措地逃散了,喜鵲噤聲,梅花失色,牡丹頹然凋零。

“黑鐵鍋”想說點什么,但是嗓子哽著,身體像生長在巖石間的老樹,無比僵硬。

李紅纓走下床,赤著腳走過來,投入“黑鐵鍋”懷里。

“黑鐵鍋”如同三九寒冰,突然化作柔軟的春水,李紅纓就這樣把春天激活了,喜鵲又跳上了枝頭,梅花努力釋放香氛,鴛鴦交頸嬉戲,牡丹再次嫩芽含苞。

“黑鐵鍋”后來多次跟我爸說起,說挨打那一夜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黑鐵鍋”陪李紅纓去找李大哥,卻聽說他剛剛已經走了。“黑鐵鍋”說,這時候長途車應該還沒有出發,但李紅纓搖搖頭說不能去車站找他。哥哥也是要面子的人,昨天晚上那么一折騰,面子已經丟盡了,所以他才選擇不告而別,倘若這時候再去找他,只會讓他更加尷尬,何必呢,隨他去吧。

婚假結束,李紅纓還得回766去,這次是“黑鐵鍋”送她回去的,兩人話依舊不多,甚至眼神交流都很少。

雖說是同在二師,但李紅纓與“黑鐵鍋”平日里見面的機會并不多。施工前線進度喜人,技術革新能手不斷涌現,很多先進事跡需要挖掘,“黑鐵鍋”總是在山里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有家的人。幾個月以后,“黑鐵鍋”在紅區采訪時,送給養的汽車捎過來口信,說是他要當爸爸了。“黑鐵鍋”立刻旋風般刮到營里,給766打去電話。

電話那頭,李紅纓聲音懶懶的,說不知道他在哪個工地,只能托給養車帶口信了,原本也不想告訴他,只是肚子已經很大了,總得讓他知道預產期,免得孩子第一眼看不見父親。

“黑鐵鍋”吭吭哧哧,半天蹦出來一個“好”字,然后把那個好字顛來倒去的說了不知道多少遍。那邊沒等他抒發完思想感情,就“卡塔”一聲掛了線。

我爸說,“黑鐵鍋”的女兒兩歲多的時候,我們師在斷鴻縣的工程終于完工了。茫茫大山被挖空了,里面足以隱藏十萬雄兵。軍委領導驗收合格后不久,部隊被調到了河北,在京郊執行新任務。原先調來的幾個機械化作業團,各自回了原部隊。新任務用不上的,也都分到了別的工區。766醫院劃歸當地,成為省軍區的直屬醫院。

李紅纓是黨委委員,身份特殊,調到師衛生隊,跟著到了河北。二師這次的任務沒有上次那么艱苦,報道組基本沒什么工作可干,人員解散各自回了原部隊。“黑鐵鍋”因為筆桿子好,還給吉人做過助手,被《工程兵報》借去當了編輯,一同被借去的還有我爸,那時他們的工作地點就在北京,太平路14號工程兵大院。

按說部隊就駐扎在家門口,從駐地到北京不算太遠,交通也方便,李紅纓總該回去看看,可是一連幾個月,她壓根就不提這茬兒。黑鐵鍋揣著明白裝糊涂,也絕口不提此事。他和李紅纓還和當年一樣,雖說同在一支部隊,但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次。有一次“黑鐵鍋”跟我爸說他想孩子了,那天正逢周末,兩人發了少年狂,借了輛自行車就上了路,據說騎了四個多小時,進到位于河北的駐地大院時,腿已麻木無法下車,都是直接摔下來的。那天中午已經過了飯點兒,食堂大門緊鎖,兩人在樹影下面蹲著修車。李紅纓就在宿舍的筒子樓里下了兩碗掛面,每人碗里添了倆荷包蛋,她說當年的病號飯就是這標準。我爸和“黑鐵鍋”都哈哈大笑,說超標了,哪能吃到倆雞蛋呀。

孩子大了,“黑鐵鍋”和李紅纓商量休個假共同回一次蘇南賀家,李紅纓沉吟了一陣點了頭。賀家人見到小孫女,喜不自勝,當年的不快早已煙消云散。賀大姐又張羅了一大桌菜,待遇遠遠超過了“黑鐵鍋”與紡織女工相親的那次。李紅纓臉上帶著禮貌的笑容,熱情跟家人應答著,只是吃的仍舊不多。

賀大姐問她,是不是菜色不合口味?

李紅纓搖搖頭,說自己本來飯量就不大,自從生了孩子以后,胃口就越發不好了。

賀大姐問她,那你喜歡吃什么?

李紅纓說,自小愛吃羊肉餃子。

哎喲喂,這可難辦啦,我們南方人最是吃不得羊肉的膻味,市場上也沒得賣啊。

李紅纓擺手笑著,說早就吃飽了,不用大姐再惦記。

“黑鐵鍋”倒是惦記著,趁著到河北師部辦事的機會,他就到附近的市場買了二斤羊肉,說是要給李紅纓包餃子吃;可到了和面搟皮的環節,又犯了難——他自小在南方長大,對面食陌生得很。倒是李紅纓手腳麻利,下班后一通忙活,筒子樓的走廊上香氣襲人,不多時,晶瑩飽滿的餃子便上了桌。李紅纓吃得胃口大開,女兒也嚼得津津有味,飯后還把餃子湯也喝去了一半;可“黑鐵鍋”卻吃得頭皮發麻,吃完后又去水房刷了幾次牙,把李紅纓笑得花枝亂顫。

沒多久,我爸就被調到了武漢,在軍區機關還是搞宣傳。“黑鐵鍋”本來也有這樣的機會,可他說紅纓家在北京,他就不想往別處去了,于是又在報社借調了三四年。三四年間,戰友們都各奔東西,他的工作關系卻遲遲轉不過去,有消息說改革開放這幾年,國家安定,要大力發展經濟,很快就要大面積裁軍,各兵種的報刊應該都在裁撤之列。“黑鐵鍋”覺得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就動了轉業的心思。巧的是報社某領導的夫人就在軍轉辦,于是他求上門去,終于如愿以償地轉業到了某部委下屬的出版社。干的還是本行,地方上就更天開地闊,“黑鐵鍋”也是工作起來萬分投入的那種人,幾年后就在這個出版社擔任了領導職務。沒過多久,裁軍果然裁到了工程兵,二師這支部隊徹底在解放軍的建制中消失了,李紅纓面臨轉業。早到地方幾年,“黑鐵鍋”辦起事情來已經游刃有余,他使了不少力,讓李紅纓也回了北京,就在這個部委的門診部工作。結婚將近十年,兩人終于團圓。

秋去冬來,護城河的河面上結了薄冰,紛紛揚揚的初雪中,宮城的紅墻越發亮眼了。

有一天“黑鐵鍋”接到門崗的電話,說是大院門口有個同志找他,讓他登記,他也不配合。按照規定,他們不能讓他進去,還是賀主任親自出來看看吧。“黑鐵鍋”感到有些意外,除了李紅纓和幾個戰友,他在北京還不認識什么人,更別提“不配合登記的同志”了。于是他穿上大衣匆匆下樓。雪挺大,“黑鐵鍋”快步走到門口,遠遠地就看見雪地里立著一個人影。

等“黑鐵鍋”走近了,他才滿臉愧疚地說道:

我媽想外孫女了。

胡同深處的大雜院里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老太太依舊是早早包好了羊肉餃子,爐子上的鐵鍋里,水已經滾開了幾遍,只是沒有下鍋,單單等著她一家三口進門。嫂子一邊寒暄著,一邊炒著菜。支開桌,哥哥給老父親和“黑鐵鍋”分別倒上了酒——這次的酒,還是燙過的,喝到肚里熱氣騰騰。

從家里出來,雪已經停了,兩人站在公交站牌前等車。孩子趴在“黑鐵鍋”肩頭沉沉入睡。昏黃的燈影下,偶爾有人推著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紅纓看著遠處的夜色出神,“黑鐵鍋”卻在喃喃自語著:

從來沒有感覺,羊肉餡兒餃子竟然這么好吃。

我爸說,前些年他沒退休時,在北京還見過“黑鐵鍋”,李紅纓也在,他們仨在飯店吃的就是羊肉餃子。現在他倆已經不同當初,說起話來沒完沒了,有時還要抬抬杠,完全忽視了我爸的存在。他們幾個人歲數都大了,我爸當年的滿頭烏發已經全白而且謝頂,頭發數量稀少可數。“黑鐵鍋”面皮白了很多,顯然是生活條件改善所致,眼角的皺紋已經溝壑縱橫。李紅纓明顯胖了,成了標準的中老年婦女,或許每天晚上她還會在附近的廣場上跟老頭、老太太們跳廣場舞。我爸說,這些戰友里,只有他倆的故事最曲折、最動人,也最幸福。我哥說其實也就稀松平常,還沒有我爺爺的故事精彩。他說這話時我爺爺已經去世,淮海戰役回來那年,醫生曾經告訴過他,說他命不會長,結果他活了八十六歲,熬得那些同時歸來的戰友們都落葉凋零。最后那年聽說自己得了癌癥,他一點兒也沒有驚恐,甚至一絲慌張都沒有過。他說不知道哪個戰友把自己的命借給我了,讓我活出這么大一個數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這么多年沒見,我都想他們了。這話最能喚起我爸和我哥的共鳴,他們聽了以后都默默無語,不知道在李紅纓和“黑鐵鍋”甜蜜的生活里,會不會時常也有這樣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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