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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芙的大鐵鍋

2017-11-09 17:39:29劉躍清
前衛文學 2017年5期

劉躍清

敵人的飛機就像困得眼皮打架時厭煩的蒼蠅,轟不走,轉一圈又回來了。剛才還算整齊的隊伍,打翻一筐梨樣朝路兩邊亂滾。李德芙雙手提一口鍋,背上的鍋鏟乍一看像桿槍,她沖上一道小土坡打眼一望,在一棵樅樹下,鋪開身子趴在鐵鍋上,樣子并不慌。

李德芙第一次經歷飛機“下蛋”,也嚇得閉著眼亂跑,只聽到耳朵邊呼呼作響,很不好意思還尿褲子了。新兵怕炮,老兵怕哨。不僅僅是老兵心煩聽到吹哨就要集合,這事那事的,還有炮聲隆隆時說明炸點離你還遠著呢,如果是尖嘯的哨聲,那你就小命難保了,炸點就在頭頂或身邊。老何告訴她如何躲炮彈和飛機炸彈時,她仰望著老何,眼睛亮得能淌出水,和小時候看她爺(她老家都這樣叫父親)的眼神還是有點不太一樣。后來她又獨自躲過幾次,有經驗了,她把這經驗像老何教她一樣告訴其他姐妹。現在,她已經是個老兵了。婦女工兵營的炊事班長。

“走啦——出發啰!”李德芙正要從鍋上爬起,后面炸響一串打鑼樣的笑聲,“李德芙呀李德芙,別人是顧頭不顧腚,你是顧鍋不顧命!”“莫是呷了笑婆子的屁,有么子好笑的嘛,這口鍋假如爛了,你們喝西北風去!”李德芙還想回幾句辣的,一瞥眼看到老何的大黑騾子上來了,騎在上面的不是老何,一個病懨懨的后生,老何說不定馬上冒出。李德芙一溜煙跑到小溪邊,洗了把臉,撲了撲衣襟,黑乎乎的鍋灰總是那么頑固。這樣子如果老何見了,又會怪她一口鍋能當多少錢,抵得過你的命?集合,清點人數,傷亡十來個,有幾個沒了蹤影。估計是趁機開小差了,這種腦殼拴在褲腰帶上的苦不是每個人能忍受得了的。

李德芙從根據地出發就背著這口鍋,中間爬過多少道坡,下過多少個坎,蹚過多少條河,記不得了,就是黑咕隆咚翻老爺山那樣的懸崖峭壁,她都沒撒過手,沒大意過。紅軍盡往山溝溝鉆,爬猴子都打怵的山崖,臉貼著巖石,抬頭就是前面人的腳跟,稍不小心就跌個粉身碎骨。再難也不能把這口鍋摔掉,她說不清楚為么子,反正背著、提著、抱著它就覺得心里踏實。跟著隊伍走呀走,不曉得去哪,也不曉得還要走多久、多遠,見敵機就躲,見火線就沖,渴了就喝溪水,餓了就埋鍋做飯,困了就靠著、枕著、偎著或溫熱或冰冷的大鐵鍋,倒頭就睡。

大鐵鍋是“那死鬼(李德芙這么稱呼她男人)”打了一年長工掙的,家里唯一值錢的物什。大鍋剛背回家時,她和那死鬼謀劃著用來做飯,煮豬食,燒開水,做豆腐,冰水泡黃連一樣的苦日子似乎因為這口鍋有了熱乎,有了盼頭。茅草屋火塘上吊一小塊臘肉皮,每次炒菜李德芙麻利地往砂鍋里抹一下,算是放油了。那次李德芙一狠心把整塊臘肉皮全都“喂”了大鐵鍋。新鍋一定得上油,有錢的人家里里外外用油澆,點上草把燒出來的鍋油汪汪、藍幽幽的,這樣才經久耐用。李德芙家的光景并沒有因為添了口鍋變得紅火興旺起來,先是她那死鬼和人搭伙放木排時被淹死,不久她兩歲多的崽(兒子)石伢子也得病死了。有句話說,寡婦死了崽真沒指望了。婆家嫌她克夫克子,從冷言冷語,到惡言惡語,趕回娘家。在娘家,她也沒呷閑飯,苦活臟活搶著干,但家里平添一張嘴呷飯,娘家嫂子盡給臉色看。家鄉“擴紅”時,她就背著這口鍋頭都不回地跟著隊伍走了。爺娘早去世了,也沒個牽掛。背上那口鍋用幾年了,還跟新的一樣,她愛惜呢,鍋鏟盡管是木頭的,她也小心著,怕碰了刮了。她有的事跟組織上說了,有的沒說,比方她不想讓姐妹們曉得自己是“解放腳(纏過又放開)”,生養過。她們中有幾個可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還進過洋學堂呢,擔心她們看不起。但這些事她都跟老何說了。

李德芙和老何就是那次躲飛機時認識的,以前見過但沒搭過話。馬嘶人喊,飛機低空掠過炸彈轟隆,巨大的氣浪能把帽子掀跑,慌亂中她和老何趴在一起,老何的領口像上了一層油,脖子后黑乎乎的像雞腳桿,她打了幾個噴嚏,不知是刺鼻的火藥味,還是老何身上的味道。羞死先人了,爬起來時才曉得自己尿濕了褲子。老何的鼻子好像不靈,一點都沒覺察到。那次老何就嚴厲批評她,不該把鍋撲在身子底下。老何幫她提起鍋時,下面扣住一團被草鞋踩爛的狗屎。說起來,老何也是江西老表,住得離她家有大半天的路,他們村上好像還有她娘家一個遠方親戚,沒來往了。他們能說家鄉話,很多風俗習慣差不多。每次老何站在隊伍前用家鄉口音說話,她不敢抬頭看他,怕淌水的眼淚滴落。她不識字,老何斗大的字能識幾籮筐。她的名字就是他改的,來回幾次,她本來叫李得夫,后來叫過李得福、李德福,每次改動他都耐心解釋給她聽。能識字的老何在她眼里更加了不起。她娘家村頭有座廟,專門燒有字的紙,字是神靈送給我們的禮物,可要敬惜。老何是么子干部,她不曉得,也沒打聽過,從姐妹們和很多人待他的情形,和他跑來跑去的樣子,估計管一攤子事。在她眼里,老何就是做事細心替別人想,說話服人心。老何夸她的大鐵鍋,說這口大鐵鍋在哪,宿營地就在哪,我們的家就在哪,盼頭暖和就在哪。看,說得多在理。

李德芙背“黑鍋”,不分白天晚上往前擠,嘴里叫嚷讓開讓開,鍋來啦!開始還有人挪挪,后來誰都不在意,照樣打瞌睡,照樣慢騰騰,鍋底的灰很快抹得干干凈凈。這樣也好,情況緊急時省得把她的衣服弄臟了。她遇到過一個四十多歲留胡子高顴骨伙夫(不,應該稱炊事員),對方見她也背口大鍋,笑得合不攏嘴打招呼,嘿,老伙計,打起仗來我們正好躲進去避子彈。李德芙回他,我一個婦道人家當王八沒事,你一個“大男客(爺們)”千萬不能當縮頭烏龜。

哼,誰舍得用呷飯的家伙擋子彈?可那次大鐵鍋實實在在給她擋了一回子彈。

上一回呷米飯像是在川北,又像在貴州,記不得了。隊伍上南方人多,一說起紅米飯、南瓜湯就吞口水。干糧袋里是一點好不容易搞到的青稞麥,不能敞開呷,囫圇吞下去,頂餓,但屙不出,只能相互用棍子摳。有幾個姐妹臉皮薄起初不愿意,后來還是沒撐住。那天早上,日頭露臉時李德芙發現山腳水溝邊竟然有座水磨。她馬上興奮得喊山一樣,讓大家把青稞送過來,磨成面粉好呷啰。李德芙領著十幾個姐妹背上全營的青稞,磨的磨,篩的篩,裝的裝,哼著小曲,嬉笑打趣,溪水潺潺,陽光普照,掙扎生存的黑暗寒冷好像被她們的歌聲笑聲驅趕得無影無蹤。

日頭移到西山埡口,青稞還沒磨完。這時,沿山溝上來幾十個敵人,老煙鬼一樣走路東倒西歪、有氣無力,一看就曉得是前面部隊打垮的散兵游勇。他們猛然發現一群紅軍也大呷一驚,嘩的散開,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喘一聲,挨了一小會兒,看出竟然是一群紅軍娘們,馬上來勁了,紛紛爬起,嘴喊著“捉活的!”往這邊沖。

敵人沖到半路上,蒙住了,叫嚷幾聲紛紛臥倒在地上。奇怪,對面那群婆娘好像呷了豹子膽,照樣磨面篩粉,不會又中埋伏了吧。其實,這時十幾個女戰士已緊張得汗流浹背,腿肚子像篩糠一樣抖,但沒有命令誰也不能開槍,不能隨便走動。大家都在拿眼神瞟李德芙,她年紀最大,有戰斗經驗。“開火!”李德芙話剛落,敵人噼噼啪啪往這邊打槍。女兵們四散開來,用幾把站哨的小馬槍回擊。“號兵!”李德芙麻利地收拾起面粉、鐵鍋,埋著頭大喊。

號兵長一張灑有“芝麻”的燒餅臉,人不漂亮,但做事風風火火,和李德芙對脾氣。號兵閃身站在一根石柱后,從腰間拔出系一根紅綢帶(已經黑得看不出紅色)锃亮的馬號,左手一叉腰,那撼人心神的號聲激蕩開來,四周群山起伏,號角嘹亮,山谷回音,如驚雷滾滾。

這一次敵人徹底蒙了,以為真的中計了,紅軍的援兵說到就到。敵人有的爬起,腳步遲疑推搡著向前,有的開始往后挪……女戰士們單獨行動或落在后面,靠吹號嚇跑小股敵人和地主武裝已經不止一次了, 這一回不曉得行不行,不曉得能不能喊到救援。

十幾個姐妹背著面粉邊打邊撤,正當敵人像螞蟥一樣怎么也甩不掉時,老何帶兵趕到了。在腸子和腿快要跑斷了時,終于趕到宿營地,大家你看著我,我望著你,哈哈大笑,每個人滿頭滿臉的面粉被汗水沖洗成暴雨過后的黃土地,溝壑縱橫。突然,李德芙飛揚的笑聲像被么子擊中,一頭栽了下來。原來她發現大鐵鍋被打了個洞,彈頭還卡在里面呢。

姐妹們湊過來安慰李德芙,搭幫大鐵鍋救了一命。她怔怔看著那個破洞,好一會兒沒頭沒腦說一句怎么就沒把她打死呢。

李德芙想出過很多辦法去堵那個洞,用浸泡透了的小木棍,小石子裹上泥漿,牛骨頭纏上毛發等等,五花八門的招法差點比得上愛迪生發明電燈時的失敗和經驗了。當然,她直到犧牲也沒見到過電燈,更沒聽說過愛迪生這個名字。這些土法子勉強對付一頓兩頓可以,可生火做飯,頓頓得用鍋呀,最好就是能找到補鍋匠把它補好。

疲憊的隊伍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南,一會兒北,像是沒頭蒼蠅,好多時候是天擦黑出發,天亮后宿營,碰不上幾戶人煙。有時候轉了幾天,那幾個土包包山坳坳看上去眼熟,原來又回到了老地方。李德芙有雙鐵腳板,走路跟得上,就是心里老惦著背上的鍋沒補好。

那天在一個岔路口遇到老何蹲在路邊,李德芙問這躲貓貓一樣兜圈圈是為么子?這也是姐妹們想弄清楚的。老何有時候去開會,應該曉得。他沉著臉不說話。幾天沒見,老何更顯瘦,尖下巴像刀削過能當錐子用,身上氣味更大,隔幾步遠能把人熏倒。

雨不緊不慢下了一整天,敵人飛機不來煩了,就是草鞋沾滿泥像拖兩個秤砣在腳上,干脆光腳丫走,爽快。掌燈時分來到一個小鎮,雨霧里不打眼的瓦房茅草屋好像冷得發抖,丟魂了一樣,連狗叫都聽不到幾聲。年輕后生和妹陀(當地叫法)都跑了,幾個大戶也跑了。后生和妹陀們估計沒跑遠,披件蓑衣包兩個紅薯躲在周邊山上,打量半晌悄悄溜了回來。小鎮像是緩過神來,炊煙裊裊,公雞喔喔。這不怪老鄉,“過兵”時都這樣,誰曉得是哪個的槍把子,軍爺好還是不好。大戶人家跑了正合意,敲鑼把群眾喊攏來分浮財。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鋪開得像河灘,糧食大部分隊伍得帶走。男男女女裹黑頭巾,像一群土疙瘩或石頭,看得出他們左右為難,擔心得罪紅軍,更擔心紅軍一走他們遭殃。

日頭出來啰,姐妹們忙著燒水洗頭洗澡、晾衣服,女人就好干凈。李德芙背上大鐵鍋招呼一聲出門了,看這架勢隊伍一時不會開拔。她沿著青石板打聽哪兒有補鍋的。有人說趕場的時候才有,有人指點過了這條街拐過那個彎上一道坡有個補鍋匠。有人告訴路后,眼珠子好像被鍋粘住了。她真切地聽到背后有人說,共產黨長官就是講究,一個烤火盆也要補。

哦,老鄉把它當成冬天燒木炭的烤火盆了。大鐵鍋不知么子時候變得暗紅,粗粗拉拉一摸就掉粉。它已好久沒沾油了,就是哧溜一大塊板油都會粘鍋。想到這,李德芙愈發突兀的喉結滑動幾下,唉,哪怕生肉也能呷幾塊。

估摸著應該快到了,后面隱約傳來救火或快要斷氣一樣的呼喊,遠處兩個姐妹弓腰捂著肚子拼命朝她揮手。聽明白了,隊伍已經出發了,讓她馬上回去。

人馬像山澗里漲水,來得快走得也快,就剩老何帶著十幾桿槍在等她。這次,老何沒給她好臉色:“不請假擅自行動,處分你!”“哼,處分?處分就處分,處分是么子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不能當飯呷,也不能當衣穿,不癢又不痛,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李德芙背著大鐵鍋像牛一樣吁著氣往前沖,當然這些話她沒說出口。

隊伍看上去像條沒纜繩也沒槳的船,任流水風吹,走走停停,有時候狼來了一樣沒命地跑,伸手不見五指雨打在臉上生痛也跑,有時候半天沒走幾丈遠,干干爽爽的大晴天也賴在一個地方不走,鬼才曉得前面發生么子事,不如坐在路邊歇腳打草鞋、捉虱子、打瞌睡。行李可不能解開,解手也不要走遠,隊伍說走就走。

日頭已升到幾丈高,山路兩旁茅草葉上的露水已經曬干。在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平壩,上面傳話說歇小半天,大半天過去了,沒動靜。李德芙問房東,一個眼半瞎老人(她自己說有三十多了),附近有補鍋的嗎?比劃半天,才弄清楚對方的意思。老人說有一個,挑擔出門了,不曉得什么時候回來,有時候半年,有時幾個月,也有時三五天,說不準。

川北天黑得晚,遙遠的南方這時候雞鴨還沒入籠,這邊星星已經亮了,顆粒很大,在頭頂晃像伸手就能摘到。茅草牛糞樹枝點起的火堆,影影綽綽,幾個干瘦泛紅的臉蛋開始“密謀”燒鍋水洗澡。有的說“那個”騷擾一下跑了,用草木灰墊的,就想洗個澡;有的說那個早沒了,不然真折騰人,能洗澡多好。“那個”本來是女人最驕傲(或最感到自卑)的生理特征,現在也成了甩不掉的敵人。用破鍋燒水李德芙有經驗了,折根小木棍,削尖,浸濕,往小眼里一塞,只要鍋里水不干,小木棍就不會燒掉,比熬粥煮飯省心。

沒洗澡還好,洗過后穿上被汗水、血水、雨水、淚水泡過百八十遍的衣服,如光背披件蓑衣,渾身刺癢得難受。姐妹們開始猶豫要不把衣服放鍋里煮煮,對虱子來一個大殲滅。當然,她們曉得這些“革命蟲”趕不凈殺不絕,春風吹又生。它們和窮苦人相依為命,命硬得和革命者差不多,它們從頭上轉戰到身上,或者從身上轉移到頭上,不用擔心水土不服,哪怕把身上穿的全都放進鍋里煮過,把頭發理光,過些日子它們又卷土重來。有好幾個人“打擺子”了,或在哪兒住上幾天,那個在家僅騸過豬的軍醫就扯著嗓子喊,燒水煮虱子啰!三五個人的衣服丟進滾沸的鍋里,水面上頓時白花花一片,像灑了一層糠,那場景乖乖,真解恨。烤火的時候,也把衣服脫下來在火堆上抖,能聽到噼啪聲,那是有的虱子沒爬穩掉火里了。煮吧,洗吧,就是馬上喊集合出發也沒么子,天晴一身汗落雨一身泥,靠身上的熱氣把衣服煨干是經常的事。

天藍得像在染缸里泡過,李德芙穿一身土藍家織布對襟衣走在田埂上,微風吹來,她好像聽到石伢子喊媽媽的聲音,她步子亂了,一腳踩空……黑暗里響起幾聲尖叫,姐妹們支吾喘息著和幾個黑影扭打在一起。李德芙睡里邊潮濕陰冷角落,腦殼嗡的一聲,糟了,土匪打劫?敵人摸營?她翻身抱起大鐵鍋正要往外沖,一陣驚雷炸響,一個高大的黑影不但把那伙人轟走,還下了他們的槍。一聽嗓音就曉得是老何。后來,她還是沒忍住問老何那些是么子人。老何只是咬牙切齒、唾沫四濺地罵,砍腦殼挨槍子的敗類。

隊伍駐小鎮幾天了,小鎮從最初的撲騰驚恐到像寺里傍晚的鐘聲一樣平靜祥和,沿街的店鋪都開門了,人來人往。李德芙背著烏龜殼一樣的大鐵鍋轉了一圈,找到一家鐵匠鋪。應該是夫妻店,敦實光膀男的瞟了一眼說不會,大錘繼續節奏起落,鐵花飛濺,當當作響。那個上下一般粗的婆娘倒蠻熱心,把鐵鍋里里外外看了看,說補鍋的師傅住高山上,明天趕場,肯定會來。小鎮逢三逢七趕場。“記得哦,是陰歷,這兒不過陽歷和星期幾。”那婆娘沖李德芙背影脆亮地喊。

上午通知開大會,有緊要的事說,除了哨兵和守嘀嘀機的(電臺)每個人都要參加,不能參加的會后要傳達到。李德芙和姐妹們一樣也是到了會場、一個撂荒得鬧鬼的祠堂才曉得,原來是趁趕場人多宣布群眾紀律,槍斃兩個戰士,一個是搶了老百姓一匹洋花布(值幾塊袁大頭呢),一個偷了兩只雞。兩人在拍桌子跺板凳和厲聲斥責中五花大綁押上來,搶布的穿一件婆娘穿的對襟長褂,咕噥幾句才說清楚,他想做一套灰布軍裝,和大家穿得一樣……偷老母雞的說想燉鍋湯給傷員喝,他們營長和好幾個弟兄負重傷,幾天了,躺在擔架上叫喚罵人,讓給一槍子……臺下一陣嗡嗡聲,像撞鐘后拖得長長的余音,未絕,祠堂后傳來兩聲清脆槍響。老何說話像放大炮,漸漸蓋住了下面的嘈雜聲。老何說有幾個先生出面做保,不是不給情面,紅軍有紅軍的紀律,不然我們和“刮民黨”軍隊還有么子區別?

會還沒完,李德芙就趕回去燒飯了。先前請過假的,她不能從頭到尾參加,不然大家中午就得餓肚子了。生火做飯時,那天晚上的幾個黑影老在她眼前晃,會不會就是那幾個人?飯出鍋時,水少了,有點干,一看就不夠呷。開飯啰!李德芙悄悄躲一邊,沒摸碗。如果讓她敞開肚皮,能呷幾大海碗呢。

李德芙趕到補鍋攤時,日頭偏西了。前面等著一串人,中間有個大背簍,那個裹頭巾的駝背解手回來時,背簍被人挪開了。駝背和后面的人吵起來,差點動手。駝背罵罵咧咧,說他住山上,得走幾十里,他婆娘在家等鍋煮晚飯給幾個娃呷,心里歹毒的人是想讓他打火把趕路?李德芙問過了,她這口鍋補好得兩升米。米已經倒進補鍋匠身邊的背簍了,補鍋的長隊一點點往前挪,有時候半天沒動,比日頭落山還慢。起風了,隔遠都能感覺到爐火閃爍跳躍的溫暖。呼呼作響的爐膛里是一個茶杯大小的鐵罐,里面鐵水沸騰,補鍋匠不時從鐵罐里舀出一顆兩顆紅亮滾動的珠子,用一個像濕泥巴捏的小碟托住,眨眼間珠子被摁在鍋的破裂處,鐵水凝結,蚯蚓或蠶豆一樣的疤痕漸漸變成灰白。排隊的不見少,補鍋匠好像并不急,不慌不忙拉著風箱,手頭也一直忙,有時往鐵罐里添幾顆白色么子(好像是鹽),頓時鐵水翻滾濺溢。

李德芙幾次想插隊,跟大家說清理由,就是邁不開腿、張不開嘴。誰不急呢,剛才有人就因為排隊險些打起來。日頭離西山就差一桿高了,前面還有七八個,駝背也才剛補好,背著小山一樣的背簍一搖一晃走向回家的路,夕陽把影子拉得長長的。已經過了燒晚飯時間,再不趕回去,同志們半夜都呷不上。今天這鍋看樣子又補不成了,李德芙上前想把米倒回來。補鍋匠背簍里是一個藍色家織布口袋,里面裝的真是百家米,有紅米、小米、薏米、小麥、青稞等。李德芙說聲對不住了,打算舀米。補鍋匠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臉盤拉長得像吊了個秤砣。李德芙拿起竹筒又放下:“師傅,天黑了還補?”“補!”“那您等等,我回去煮好飯呷再來。”“要——得。”說話聲好像沒有不快。

那天晚上月亮升得早,明晃晃的,李德芙把飯剛做好,上級突然通知出發,急得像火燒眉毛。熱騰騰半稠半干的米飯只能挨個兒打一碗,邊呷邊趕路。后來,隊伍再也沒轉回那個小鎮。不知那個收了紅軍兩升米的黑臉補鍋匠有沒有等,等了多久。

斷糧幾天了,干糧袋里的縫都細細摳過。每個人瘦得皮包骨頭,風吹都打晃。一到宿營地,頭件事就是挖野菜。姐妹們呷開水煮野菜那個香喲,呼嚕一大碗,回頭一看鍋底綠汪汪的殘湯,亮得跟燈籠一樣的眼里能伸出一張嘴把鐵鍋呷掉。李德芙發明了“病號飯”,豌豆尖放點鹽巴,傷病得重的,豌豆尖嫩點。戰士們空手走路都打飄,三四個人抬不動一副擔架,重傷員只能給幾塊光洋陸續寄老鄉家里,未語先流淚,“你們要記得我還在這兒,革命勝利后回來接我……”誰都曉得,在看不到曙光的黑夜里,等待他們的將是么子,誰都不愿意說破,唯愿冒出一個個神跡。

晌午,隊伍歇在一片樹林里,日頭直曬得頭昏冒虛汗、泛酸水。李德芙撬了把野蔥去溪邊洗時,撞見老何正打擺子,斜躺在一棵樟樹下,大熱天冷得牙齒打顫(只能緊咬),渾身發抖。周圍橫七豎八攤滿了人,有的弓腰,有的卷成一團,有的四仰八叉,有的把帽子、斗笠、蓑衣、爛油紙傘或一塊破布搭在臉上,鼾息、夢話、咂嘴伴奏陣陣風拂過樹梢波濤一樣的聲音。李德芙瞅了一眼周邊,伸手去揪老何后脖頸,老何一手擋開。他脖子細得好像就夠一握,沒想到還有那么大手勁。打擺子揪脖頸,直揪到發紅發癢,滲出血來,是隊伍上幾乎人人都會的一個土方。

李德芙哼的一聲,轉身甩給老何一個背影。再回來時,腕上搭件衣服,一件摞滿補丁的國民黨軍上衣。她把衣服輕輕蓋在老何身上。他睡覺了,很沉。

晚霞染紅天邊,隊伍好像回過勁來,宿營地一片歌聲、笑聲、笛聲。李德芙端碗豌豆尖耷拉著眼瞼向老何走去時,想了很多話,“你是病人。”“你不呷就走不動。”“你呷了就有勁打敵人。”老何看一眼泛黃(因為沒油)但蔥香四溢的豌豆尖,扭頭望著遠處,喉結一骨碌,略一沉吟接過。老何的呷相真難看,嘴巴咂響,顴骨聳動,牽動兩側鬢角都在動。

老何仰頭喝湯時,她看到了,那件衣服他穿在里面。她也是當內衣穿,上面有她的體溫,還有呷過她血的虱子,現在將呷他的血,他們的血以這種方式融合一起……李德芙臉紅了。衣服是她從一具國民黨兵尸體上扒下的,才上身時心里發慌,那張雙眼圓睜、血肉模糊的臉總在她眼前晃,洗過幾水就好了。隊伍上好些人扒過死尸衣服,扒鞋子的更多,穿膠鞋總比穿草鞋好走。開始姐妹們還大驚小怪,后來見多了就像趕場一樣,還挑挑揀揀。他們不扒,一轉身當地老鄉也會扒。誰也不要怪罪,先顧活著的吧。戰士們常哈哈大笑,這一路上國民黨軍前迎后送,不但給我們送來槍和炮,有時候還送來給養。

老何用衣袖一擼嘴把斑駁的洋瓷碗遞給她:“鍋補好了嗎?”“還沒。”“得想想辦法,前面路難走人煙更少了。”李德芙不曉得已經到哪兒了,要去哪兒,很多人和她一樣也不曉得,只是跟著麻木地走,走到天邊邊、路盡頭。

走著走著,冷不防遠處傳來零星或激烈的槍聲,白天炮聲映得山谷轟鳴,夜晚的槍聲傳得很遠,能把天上的星星打落,劃過天際。槍炮聲過后,是無邊無際讓人能生出耳鳴和幻覺的寂靜。隊伍在路旁歇一腳,捧起溪水洗把臉、喝幾口,或摘片樹葉放在嘴里咀,打個盹,有時候繼續往前走,有時候轉個向,有時候又折回去,隊尾變成了隊頭。

前頭遭遇敵人,小股地主武裝一觸即潰,割據一方的國民黨軍也有認死理經得打的,有時不得不頂牛一樣干上一仗。消息陸續傳來,姐妹中有幾個的男人在前方,這時她們像聾了啞了一樣,悶聲不吭,別人說么子也聽不見。死人見多了,熟悉的、不熟悉的,敵人自己人,幾句貼心窩的話不知從哪兒說起,就像眼淚落在干得冒煙的禾田里。李德芙所能做的就是從鐵鍋里舀一點稠的,默默端給她們。好幾天沒見老何了,李德芙拿木瓢的手突然中彈一樣,垂了下來。

喇叭聲里傳出激動人心的跳躍歡快,前方打下一座縣城,呷的喝的都有啦!李德芙心里像鼓滿陽春三月的風,鐵鍋終于能補了。總覺得轉過一個山彎或翻過一座山頭就到了,一直往北走,翻過幾座光禿禿的山,蹚過幾條冷冰的河,才看到蜷縮在干涸河谷地帶的城堡,遠遠看上去像一個風燭殘年的叫花子乞討在荒涼里,一片低矮石頭房,逼仄幾條街,點一鍋煙能轉遍,墻腳邊干硬的牛蹄窩像鐵鑄一樣,牲口糞便倒沒有到處是(撿回家當柴火燒了)。風揚起沙塵,迷得睜不開眼,不見一個人影,周圍沒有打過仗的痕跡。據說紅軍來之前守敵就跑了,老鄉也跟著跑了。

城里最高大氣派的房屋是一座喇嘛寺,風扯經幡,大門緊閉。戰士們安靜守在外面,耳朵貼在門上能聽到里面有人窸窸窣窣走動,幾個政治干部輪流上前磨嘴皮子,雙手做喇叭狀扯著嗓子喊,娓娓道來語重心長說,時而漢話,時而嘰里呱啦藏語。說得口干舌燥,昏昏欲睡時,門吱呀小心翼翼打開一道縫,慢慢打開,戰士們用白晃晃的光洋和寶貴的槍支彈藥換了一大堆糧食,幾乎每個人的干糧袋能裝滿。讓李德芙高興得又唱又跳的是,還換來了幾背簍大蒜、生姜、辣椒,不美的是鍋還不能補。他們沒要花椒,貴還呷不慣。

為了翻“神山”(雪山)大家熱火朝天忙乎了幾天。出發那天早上天蒙蒙亮,李德芙煮糊糊時比平常多放了幾把炒面,讓大家喝稠點,另外還燒了一鍋辣椒大蒜生姜湯,每個人舀一碗辣得汗流浹背,眼淚鼻涕直淌。雪山上下有六七十里,每天晚晌午(下午四點)前一定要翻過去,不能停留,不能說話,不能解手,不能嬉笑打鬧……一個臉色比棗子還要紅的喇嘛聽說紅軍要爬神山,直搖頭,后來還是忍不住說了這些。

那一天大伙兒像神仙一樣經歷了四季,山腳正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山腰遍地奇花異草,春暖花開;往上一點是草木蕭條、涼風蕭蕭的深秋;再往上走寒風呼嘯,白雪皚皚,云霧彌漫。走在雪地里如踩在棉花上,暈乎乎的,胸口也像堵了一團棉花,喘不過氣來,浸透衣背的汗水轉眼結成冰溜,像披上一層盔甲,冷得刺骨。腳上如拖著粗重鐵鏈,愈來愈沉,愈來愈慢,茫茫雪地里一條深深淺淺、歪歪斜斜的路伸向遠方,兩旁不時隆起一個平緩小雪堆,風打著卷掀起積雪下一片破爛衣襟……遠處好像有個人斜坐坡坎下,像是睡熟,又像一層薄薄積雪覆蓋一座雕像。李德芙路過時認出來了,小福建,才十二三歲,前幾天還調皮地說從沒見過雪,更沒見過六月天的雪,白雪世界一定很好看、很好玩,這下他永遠年輕、永遠笑嘻嘻地留在雪地里了。每一個人弓著腰頭埋得低低的,腳步放得很輕很慢,害怕驚擾了他飛翔的夢幻和歡笑。

下山明顯快多了,有人一路小跑,有人干脆坐在雪地里往下梭,碰到土坎,凌空騰起,揉揉屁股繼續梭。有人經過李德芙身邊時大喊,坐在大鐵鍋里梭嘛!李德芙還沒回答,那人已梭下好幾丈遠。她拄根木棍背著大鐵鍋,笨烏龜一樣,踩穩踩實了再慢慢走。笑聲、喊聲揚起飛雪,響徹云霄。

過雪山李德芙也得了雪盲癥,瞎子一樣。有的人拄著拐杖手搭在前面人的背簍上,緩緩地走。李德芙是和一大串人一起由一根草繩子牽著,慢慢地走。黑暗中,她聽到了老何沙啞的嗓音,曉得他還活著,眼前好像泛起光亮。

一路向北,行走藏區。藏民小心、敬而遠之打量這支衣冠襤褸、腳步趔趄、待人和氣的隊伍,他們是去朝圣?又像不是。如果不是,哪經得住那么苦、那么大的勁?如果是,他們信的是哪位佛祖,圣地在何方?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走了很久也很遠,隱約聽到狗叫雞鳴聲,遠處依稀亮起點點燈光,眨眼又熄了,讓人不由得打起精神。雞叫頭遍,應該是后半夜,天快亮了。黑燈瞎火,低沉的口令像一條悄然游走的蛇,饑餓、疲憊、瞌睡的毒素瞬間發作,從隊頭傳到隊尾。犯困到睜不開眼走路打晃時,哪怕餓得肚子貼背脊也不想呷,就想睡,倒頭就睡。隊伍水銀瀉地一樣悄然散開,屋檐下、牛棚里、豬圈旁、柴草屋、大樹下、墳地里,哪兒平整點沒石頭硌背就行。

不曉得睡了多久,不曉得睡在哪兒(真不曉得),朦朧中李德芙感覺有人在走動說話,睜眼一看,盡是平日里的熟面孔。咦,這個估摸有百十戶人家的村落,他們昨晚進村時好像有燈火,那么鄉親們是么子時辰走的?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是怎么走的?李德芙覺得像做了虧心事。

又沒糧下鍋了。河谷山坡上成片像云朵一樣的青稞才泛黃,微風拂過,輕輕搖晃。抽一穗剝開,手指一捻,顆粒灌漿后沒多久,還沒完全變硬,這種青稞磨出來的面粉不柔、不粘、不黏。

紅軍為了活命,不得不割。在高原的藍天白云下,戰士們割的割、抱的抱、脫粒的脫粒,用石磨、用碾子、用錘子、用石頭搓,只要能把麥粒弄出來,么子辦法都用上。能斷文識字的找來木炭,或用鍋灰兌上水在一塊塊木牌上,寫上收割青稞的重量,是哪支小分隊收割的,可以拿著牌子找后面的隊伍要錢,或者保存好證據以后給錢。估計后來趕回家的鄉親只是唉聲嘆氣,又遭兵災了。他們沒把那些木牌當回事,也許他們不識字,就是識字,一塊木牌也不方便保存,最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支叫花子一樣的隊伍,若干年后會進紫禁城,打開龍庭坐天下。紅軍走過,一路播撒種子和希望,也對本來就深受苦難的鄉親們多有打攪。

日頭快落山了,遠山蒼茫。戰士們還在地里忙,上級說把袋子背簍能裝的都裝滿,往前走就難得補充了。這時迎著夕陽走過來十幾個藏胞,橘紅色陽光打在臉上像上了一層釉。有幾個能說簡單漢話,連猜帶蒙搞清楚了那天晚上狗叫聲一起,紅軍剛進山口,鄉親們就往山上跑,家里么子都沒收拾,連油燈都沒吹。暗地里看了幾天,發現這伙人沒長紅頭發紅毛,沒有青面獠牙,沒殺牲口、燒房子,不像有的漢人說的那樣弄得雞飛狗跳(沒有打土豪分浮財)。管采買的上司付了一些銀元,說是青稞的錢。有個滿臉皺紋看起來很老成的藏胞用兩根指頭輕輕拈起銀元,鼓起腮幫猛一吹,飛快移到耳朵邊,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戰士們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李德芙也是后來問老何才曉得,那是鑒別銀元真假的土辦法,聲音拖得長才是真的。老成的藏胞朝上司點了點頭,然后醉酒一樣朝遠山手舞足蹈叫喊,十幾個藏胞跟著一起嗷嗷嗷地喊。又有一些藏民陸續回到家里。

晚上,山腳平壩上燃起熊熊篝火,藏胞和戰士們喝酒唱歌跳鍋莊舞,鬧到很晚人群才漸漸散去,殘月偏西,山鄉愈靜。

李德芙從一隊茶夫子(背茶包的腳力)的那兒打聽到,離這兒三十多里外有個補鍋的,手藝好,就是……就是么子,他們掩嘴笑,不愿意多說。這條路多少年前就是茶馬道,茶夫子們十幾二十幾個一伙,男男女女(男的多)背一個大背簍,拄一根帶叉的拐棍,背簍里裝滿藏胞們不可一日缺少的茶包,低哼號子慢慢走,同走同歇,路邊歇腳時就用帶叉的拐棍撐住背簍,這樣起肩方便。茶夫子們長年累月在這片走,地熟,應該不會錯。

李德芙問了幾次,得到確切答復,前面路很難走,隊伍還要休整幾天。三十多里,上午趕早點,把鍋補好,晌午后就回來了。李德芙一身當地居家女人打扮,裹一塊黑頭巾,一件補丁青布對襟褂蓋到膝蓋下。她背著大鐵鍋去請假時,教導員一愣,哈哈大笑,說讓幾個姐妹帶上家伙陪著,還是小心點好。李德芙說不要,大家都忙。聽說那兒剛駐過我們的隊伍,走的時候,鄉親們依依不舍,有的還加入進來了呢。教導員想了想,把裝駁殼槍的藍布包袱遞系在她腰上:“里面還有七發子彈,急難時防身用,早去早回”。

沿著一個個石窩窩(茶夫子們歇腳時拐棍經年累月磨出來的),在一個大約幾十戶人煙的小村旁,離大路不遠,李德芙找到了兩間茅草屋,那個傳說中的補鍋鋪。補鍋師傅頭大,個矮,上下一般粗,像個木墩(李德芙心里喊他“冬瓜”),光溜著身子,腰上拴的好像是一張幾乎磨光的麂子皮,當圍裙又當褲子,隨著他拉風箱的節奏,胯下陽物像個煙袋晃晃悠悠。陽光從屋頂零星漏下,光柱里灰塵浮動,鋪子里就李德芙一個客人,周圍靜悄悄的,過耳的只有風箱聲、不遠處溪水潺潺,還有偶爾的鳥叫。師傅扒拉著爐火,找話搭。李德芙干瘦蠟黃的臉這時紅得像爐火,頭一直扭著,挨不開回答時就幾個字。“冬瓜”還是聽出來了,外地嫁過來的?嗯。很少出門?嗯。山那邊田家壩的?嗯。

“冬瓜”擺弄大鐵鍋的樣子看起來很輕巧,一陣敲打磨銼,破洞周邊漸漸露出灰亮鐵色。鐵水也沸騰了,“冬瓜”舀了舀,慢悠悠說補隆個大的疤得四升米。李德芙一摸口袋才想起,早晨換衣服時忘了,補鍋的錢落在軍裝口袋里。迎著“冬瓜”迷離的目光,“師傅,我……”“沒得米?金圓券,光洋,煙土也要得。”

李德芙緩緩解下頭巾,這一坨布包在腦殼上,發暈。她本來想問這塊七八成新的頭巾布能抵嗎?可說出口的是“賒賬行嗎?明天就來還。”“冬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沒得錢,困一覺也行。”“冬瓜”可能怕她有顧慮,跟了一句“這兒好多婆娘都這樣,困一覺又沒少啥子……”

“再說,老子一槍崩了你!”李德芙一把扯出駁殼槍,指著“冬瓜”的圓腦殼厲聲喝道。后來,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么子一下子躥起那么大的火氣,可能從一進門就感到憋屈,覺得“冬瓜”在侮辱婦女。

李德芙一手提槍,拉長著臉,坐下,頭像剛進來時一樣扭向一邊。“冬瓜”拉了兩下風箱,突然起身就往后門跑,“回來,回來!給我回來!”李德芙揚著手里的槍,不敢真的開火。看不出他矮墩墩的冬瓜樣,滾得比兔子還快,轉眼就沒了蹤影。

回來路上,李德芙渾身像散了架一樣,覺得背上的鍋山一樣沉。破的地方沒補好,反而銼得比原來大了些。她腦殼里亂得像煮粥,自己態度嚇著他了?還是應該把身子給了他?

過草地前,上級通知大家除了多割麥子,每人至少要帶十五天以上干糧,還讓想辦法找皮子、羊毛做兩雙草鞋、一雙包腳布,一件羊毛或皮子衣服,帶一根棍子,擦拭武器,把個人身上收拾利索,洗衣、洗澡、剃頭等。上級的安排倒周詳,但有的沒法做到,比方帶十五天以上干糧,就是把藏胞們種的青稞全割完都不夠,總得給人家留點口糧吧;每人做一件羊毛或皮子衣服,哪怕人人動手做針線活,又哪來那么多羊毛或皮子呢?

八月的高原,不刮風的時候日頭懶洋洋的。姐妹們像一群雪鳥說笑忙碌著,打探哪樣做好了,相互搭把手幫個忙。走了那么遠,哪樣的高山大河沒見過,哪樣的危難險急沒闖過,上級把草地說得比敵人還兇殘,在戰士們言語里就如出趟遠門,說不定增眼界長見識了呢。李德芙沒有多少心思準備個人物品,她得防備著大鐵鍋使性子制造各種麻煩。她打算背上鍋再去找那個補鍋匠,他說么子都應承。但出發時間一直沒個準,有時候說走就走,一路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李德芙恨自己真沒用,傳說里的女媧娘娘把天都補好了,走了那么遠,遭受那么多罪,都是女人,她連一口鍋都補不好。

草地遠看起來像塊碧綠的地毯,讓人想躺上去打幾個滾,一走進它的世界,李德芙疑心在通往陰曹地府的路上,如果身邊沒有扶持的戰友,背上沒有沉重的鐵鍋。放眼望去,濃霧陰森,河溝縱橫,積水淤黑,腐臭刺鼻,沒有樹木,沒有石頭,沒有人煙,沒有道路,甚至沒有聲音,只有一叢叢青草,密密麻麻,無邊無際,用木棍試探著,踩著一個個凸起的草垛往前走,一不小心突然感覺腳下軟綿綿、晃悠悠的,稍一用力就往下陷,越掙扎越陷越深。這時只能靠身邊戰友伸出棍子拔河一樣往外拉,有的呼喊著拉了出來,有的陷下去時沒人看到,或感覺太累了,不想喊也不想動,仰望著灰蒙蒙低垂的天空,就讓腐草、淤泥慢慢沒過頭頂,渾身癢酥酥的,片刻間渾濁的水面只冒出幾個氣泡,不知是草地在打飽嗝,還是戰士的嘆息……草地上的天氣說變就變,從烏風暴雨到驕陽似火就眨眼之間的事,淋一場雨全身濕透,冷得直打戰。晚上宿營能找到一片灌木叢,燒一堆火,大家挨在一起,那是最開心最幸福的事。

才兩三天斷糧就像瘟疫一樣蔓延開。戰士們要背武器、背包,背不動也沒有那么多糧食可背,很多人是不曉得要走多久,好日子先過,呷飽了睡足了有勁走。風雨交加中,零星稀疏的人影逶迤成一條曲折斷續的線,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霧深處。缺氧、寒冷、疾病、饑餓,有的腳步搖晃走著走著就倒下了,有的晚上入睡后早上再也沒有醒來,有的摘起野菜就往嘴里塞,倒在積水邊泡沫和綠汁溢出嘴角,有的走岔了,有的掉隊了……相互提醒哪些野菜能呷,哪些有毒;不能全部摘完,得給后面隊伍留點;把路過的情形告訴后面人,得注意哪些事情等等,這都成了一種自覺或紀律。據說,地域和天堂的區別就在這,條件再惡劣,大家力量擰成一股繩就是天堂;條件再好,彼此算計耍心眼就是地獄。

李德芙在草地上生過兩次火,一次是她們撿到一堆骨頭,像馬、又像騾、又像牛,聞了聞氣味不大,她們吞咽著口水一齊動手,把能砸開的砸開,燉了一鍋野菜骨頭湯。姐妹圍著火堆唱起了歌,說那是她們打娘胎里出來喝的最鮮美的味道。鍋底那個洞,李德芙是這樣對付的,撿出一根大小合適的骨頭纏上毛發,塞緊,燒焦,居然滴水不漏。第二次生火得感謝老何。那天傍晚宿營后李德芙滿地找野菜時,看到老何站在水潭邊用一根木棍釣魚,老何也看到她了。老何瘦得有點脫形,衣服看起來空蕩蕩的,腿好像有點瘸。李德芙覺得憋了一肚子話想跟老何說說,哪怕打個招呼也好。老何好像不冷不熱,不遠處有幾個人在尋野菜,老何幾次扭頭朝那邊看,沒吭聲。好一會兒沒有魚咬鉤,老何一瘸一拐走的時候,看了李德芙一眼,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李德芙來到老何剛才垂釣的地方,草叢里躺著一袋拳頭大小的青稞面,軟乎乎的幾乎成了面團,黑亮的干糧袋散發出刺鼻的汗息,李德芙似曾熟悉。李德芙把小坨面帶回去,攪上野菜煮一大鍋,大伙兒美美打了頓牙祭。鍋底破的地方,她還用那根骨頭,不過這次纏的是她自己的頭發。很多人都這么說,就是那兩頓煙火,使她們姐妹全都活著走出草地。

過了草地,熙熙攘攘、馬嘶人喊中老何去了陜北,李德芙參加了西路軍,他們再也沒見過。

十多年后,有人跟老何說起李德芙直到臨死那口鍋都沒補好,那是一個冬日欲雪黃昏,在一片芨芨草衰黃的戈壁灘上,槍聲、馬嘶聲、喊殺聲、刀刺碰撞聲伴著滾滾沙塵暴漫來,李德芙光著腳拼命往前跑,突然朝后一仰,瘦小的身子緩緩抽搐蜷縮在大鐵鍋里,鮮血汩汩流進鍋里,又從鍋里流出,滲入沙地,鍋底長滿了槍眼,像個篩子……天空很快飄起扯絮般的雪花,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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