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憶
“像你這樣有天賦的人,真的應該去做一件嚴肅的個人作品?!?014年,攝影史上最重要的女性紀實攝影家之一瑪麗·艾倫·馬克(Mary Ellen Mark)在一封信中寫道。

這封信的收件人是俄裔美國女攝影師古爾納拉·薩莫洛娃(Gulnara Samoilova)。薩莫洛娃是瑪麗·艾倫·馬克工作坊的學生,而參加工作坊時,她已因對“911”等事件的第一時間報道榮獲包括“荷賽”一等獎在內的諸多榮譽,是在新聞紀實領域小有名氣的女性攝影師。
2015年,瑪麗·艾倫·馬克因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辭世,薩莫洛娃參加的那次工作坊也成為了這位美國紀實大師的最后幾課之一。兩年后,因她的愿望促成的作品《家庭紀事》(Lost Family)誕生了。
攝影、油畫和拼貼的力量
有機會近距離目睹《家庭紀事》的觀眾們一定會被醒目、對比強烈的色彩和材質所打動:薩莫洛娃將自己拍攝過的照片、自己從家庭相冊中發掘的老照片拼貼組合在一起。在黑白照片上,她用油畫顏料繪上了紛繁的彩色鮮花、文字和抽象圖案。
薩莫洛娃拼貼照片,手工為照片上色的藝術靈感要追溯到大約30年前。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冷戰”尚處尾聲,英國藝術家組合吉爾伯特和喬治(Gilbert & George)在策展人白素明(James Birch)的幫助之下,先后在莫斯科、北京和上海舉辦了展覽。那些風格大膽、畫面匪夷所思的巨幅拼貼影像讓這些地方的年輕藝術家們得知:攝影遠不僅有記錄和傳播的功能,在藝術表現方式上還有更多的可能性。

在烏法市,從攝影學校畢業不久的薩莫洛娃當了一名專注于紀實攝影的教師。吉爾伯特和喬治在莫斯科的展覽也讓她看到了攝影作為藝術媒介的力量。于是,薩莫洛娃借鑒他們的創作方式,開始為自己的照片手工上色——這一長期實踐后來成為了《家庭紀事》的前身——《手繪照片》(Hand-painted Photographs)。
薩莫洛娃成為了前蘇聯第一批混合攝影、油畫和拼貼的藝術家之一,也是當年國內唯一的女性藝術攝影師。1992年,感到在故鄉發展受限的薩莫洛娃正式遷居到美國紐約,在國際攝影中心(ICP)進修,之后為美聯社工作了9年。作為攝影記者,薩莫洛娃游歷了包括古巴、墨西哥和中國在內的不少國家,專注于街頭攝影。除此之外,她還開了自己的婚禮攝影工作室。
“手繪照片”項目就這樣一直在薩莫洛娃繁忙的生活與工作之間進行著,直到瑪麗·艾倫·馬克問起她手繪的動機。“她問我為什么要開始,我沒有答案,這個問題改變了我的生活?!彼_莫洛娃回憶說。
用回憶和想象編織家庭影像
觀看家庭相冊既讓人得以將家族歷史中遙遠的時空整合到一起,又總是令人飽受缺憾的折磨。英國文化地理學家吉莉恩·羅斯(Gillian Rose)曾在自己的研究中觀察到:人們往往將照片視為某一場景、某一時刻“現場”的準確印記。家庭相冊在人們心中喚起的現場感,往往總是伴隨著缺憾和空虛——家庭成員間的時空距離越大,人們才越需要能夠跨越時空的照片來讓缺席的成員“在現場”,從而營造出“家”的觀念空間。

1990年代,薩莫洛娃陸續失去了自己摯愛的母親與祖母。在她們逝世后家族相冊到了薩莫洛娃手里。得到瑪麗·艾倫·馬克的鼓勵后,她決定借助家庭相冊來尋找一種面對死亡、表達哀悼與記憶、修復傷痛的攝影語言和藝術語言。
《家庭紀事》的創作過程從審視相冊開始:“當我開始做拼貼的時候,我會先瀏覽一遍家庭照片,并在心里把它們與過去我拍過的照片放在一起。當我選擇一張家庭照片的時候,我會在心里想哪張(我自己拍攝的)照片和它最配,我相信我的本能和感覺。但這個過程不容易,令我傷感,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家人了?!?p>
在整組作品中,花朵是薩莫洛娃家三代女性的符號(薩莫洛娃母親的名字意味著“玫瑰”,她自己的名字意為“石榴花”),這也是薩莫洛娃重要的手繪主題。采訪時,她解釋了自己的創作過程:“確定尺寸之后,我就開始在照片上繪畫花朵。繪畫的時候,我并沒有一套規矩,我只是隨心所欲。我畫不同的花朵,從畫面的不同角落開始,從右到左,從下往上,把照片調個個兒……然后,我晾干圖片,晾干油畫顏料要花上幾天時間。然后我將撕下來的家庭照——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沒有,我不用剪刀,而是用手把它們撕下來——這代表著我的家人從我身邊被‘撕走。然后,我將照片貼到一起?!?/p>
《家庭紀事》中采用的影像范圍從“二戰”期間祖父母的小照,一直跨越到近年來薩莫洛娃在世界各地旅行、工作中拍下的照片。

拼貼、組合照片的思路一部分源于薩莫洛娃的私人情感。在名為《我的母親和想象中的兄弟姐妹》(My Mother and Imagined Siblings)的圖像中,薩莫洛娃將四個不知名孩子的合影和自己母親年輕時的舊照拼貼在一起,并為背景中的衣服添上了斑斕明亮的色彩。對她來說,這張圖像復合了家庭的過去、現在和想象中的“未來”這三個時空。
另一部分思路則源于薩莫洛娃關于公共歷史的思考。在另一張未命名圖像中,她將母親的婚禮和多年后在同一地點舉行的另一場婚禮并置在一起。母親的婚禮上,人們拘束而嚴謹地站成一排,對著鏡頭舉起一套假銀制酒杯。而幾十年后,另一場婚禮上,這種緊張氣氛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恣意歌舞的人群。薩莫洛娃在這張圖像中展示了家庭在前蘇聯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后蘇聯”記憶的形成,將民間影像(vernacular photography)放到了個人歷史,也放到了和社會歷史的語境中。

在被問到《家庭記事》與自己的關系時,薩莫洛娃談到:“成為藝術家會給人提供一種眼光和視角。當我最近一次回到俄羅斯旅行時,我從一個局外人的視角看整個文化。雖然我在這里成長,但我已經不是它的一部分。《家庭記事》是一種塑造自己版本家庭歷史的方式。拼貼不僅僅是把照片放在一起——照片本身都很‘冷,都是那么直截了當。我創造的,是我自己對家庭的夢幻與想象?!?/p>
不怕觀眾誤讀我的作品
今年9月,《家庭紀事》在寧波國際攝影周上展出,薩莫洛娃因故不能到場,她在紐約遙想中國觀眾的反映。
當被問到是否擔心當私人的情感與記憶進入到公共視野后會被誤解時,薩莫洛娃回答她非常放心:“我對作品和自己都很誠實。我不覺得中國觀眾與我很遙遠,我是塔塔爾人,和中國觀眾在文化上的某些地方很相似。中國人對我作品的興趣并不讓我驚訝?!都彝ゼo事》中每一圖像都有個小故事。也許觀眾中有人可以看著我的拼貼,解讀出我的故事?!?p>
在分享自己家庭故事的同時,薩莫洛娃更將自己的作品看成是對觀眾發出的邀請——希望觀眾在觀看自己的作品后,會拿起自己的家庭相冊。她希望《家庭紀事》將會推動觀眾們回到過去,重新思考自己的家庭歷史、原諒自己的家庭成員。“在這個人人都急于在線上展現自己美好生活的時代,我也希望我的作品能讓人看到現實中家庭歷史里的問題與悲劇。”
薩莫洛娃還在采訪中字斟句酌地說道:“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替一些人提出問題——那些他們不敢去問的家庭問題,也能讓人們問問自己: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