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勇的赤兔軍馬

竇禮建

朱小勇自打三歲起，就跟著給生產隊喂牲口的爺爺住了十多年的牛棚，所以對牛、馬、驢、騾等牲口有一種天然的熟悉和親近感。

朱小勇1976年入伍，先是在三營部徒步班當通信員，因對軍馬著迷，死纏硬磨通信排張排長，總算調到了馭手班。

大部分新兵分到馭手班都想調走，因為馬廄里的活既臟又累，而且氣味難聞。但朱小勇恰好相反，不嫌臟、不怕累，爭著到馬廄值班。

三個月光景，三營部的十匹軍馬，匹匹被養的油光锃亮。張團長到馬廄轉悠，無意間發現了朱小勇這個典型，大會小會表揚。

當兵第二年，朱小勇被提升為三營部馭手班班長。

不久，張團長送過來一匹渾身毛似錦緞、耳骨突起、腹側四處旋狀棕毛、四蹄彎曲如鉤、右臀部烙著“38”號印記的棗紅馬，交給朱小勇喂養。

朱小勇雖然對馬還不完全了解，但憑感覺，這馬是爺爺經常嘮叨的“人中呂布馬中赤兔”的“赤兔”一類好馬。因為渾身沒有一根雜毛，更何況是張團長親自送來的，所以朱小勇就給“38”號馬起名“赤兔”。

朱小勇沒想到赤兔性格那么烈，幾次近身撫摸馬背，馬都前移后躲，前肢交替刨地，表現出對新主人的生疏和憤怒。每次梳理毛發，赤兔都耳朵后背，目光炯炯，上臉收縮，高舉頸項，點頭吹氣，尥蹶子，壓根就不想讓人接近。

“好家伙，你別‘馬仗人勢，看我怎么收拾你！”朱小勇圍著赤兔邊轉圈邊說話邊回想爺爺調教牲口的場景。

朱小勇找一塊開闊的沙土地，固定好拴馬樁，把赤兔的韁繩放長到30米后拴結實，搖起皮鞭，“啪啪”甩響，狠狠落在馬背上，只見赤兔四蹄躍起，嘶嘶狂鳴，撒腿狂奔。期間，朱小勇不停搖桿甩鞭，逼迫赤兔加速，直到赤兔大汗淋漓方才停止。

每天如此折騰赤兔六七次，汗晾干后只讓喝少許水，不喂草和料，連續折騰三天后，赤兔好似越來越瘦，毛發好似越來越長，嘶嘶的鳴叫聲好似越來越輕柔。

朱小勇覺得火候已到，扔掉手中的皮鞭，走到赤兔前，赤兔低頭晃腦，任憑朱小勇撫摸。

打那后，朱小勇對赤兔的調教和喂養格外盡心。

1977年秋，上級決定在朱小勇所在的團召開軍馬訓練管理現場會，團里決定讓朱小勇帶領全團馭手班進行馬隊訓練。

早晨起床號一響，天剛蒙蒙亮，全團上百匹軍馬已在操場上集合完畢，隨著朱小勇上馬鞍、緊馬肚帶、檢查馬鐙等口號，馭手們干凈利索地把裝具整齊規范地套在了馬的身上。“上馬！”朱小勇話音剛落，百余名馭手齊刷刷躍身跨蹬騙腿上馬。“出發！”朱小勇邊喊邊搖動馬鞭，赤兔打頭，向營房大門口奔了出去，其他馭手抖繩、夾腿、磕蹬，剎那間，馬隊馳向幽幽山谷，沖上高高山坡，晨曦中鐵蹄陣陣，泛起滾滾塵埃，大有辛棄疾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景象。

上午訓練馭手和馬匹立正、稍息、臥倒、站立等基本動作，看似簡單，實則單調和辛苦。這種辛苦不是說馭手們有多累，關鍵是馬的配合，核心是所有馬匹動作的整齊劃一。

朱小勇為了把這些動作教到位，首先是把赤兔訓練好、當表率。為此，他領著赤兔起早貪黑先練一步。赤兔好似懂得朱小勇心思，不僅不尥蹶子，而且學得很快。為這，朱小勇用津貼買來蘋果獎勵赤兔，而自己卻一個也舍不得吃。

每當赤兔訓練擦破皮肉，為了防止感染，朱小勇夜里保準起來給赤兔再擦一遍藥。

每天晚上吃完飯，朱小勇都要到馬廄看看赤兔，拍拍赤兔的頭，自言自語地說些明天要訓練的課目和要求，赤兔把頭貼在朱小勇的肩膀上搖來晃去。

偶爾，赤兔也有動作不到位的時候，朱小勇從不大聲呵斥，而是默默看著赤兔，反復撫摸赤兔，小聲告訴赤兔。赤兔心領神會，犯錯的動作，三遍后，準能改正到位。

再后來的訓練，是實戰背景下馭手和馬匹的高度融合。訓練場上炮聲隆隆，煙霧繚繞，火苗四射，碎石亂飛，馭手騎馬揮刀，穿過塹壕，躍過火障，向敵人陣地沖鋒，遠遠勝出王昌齡當年“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氣勢。

朱小勇深深知道，在炮火連天的環境下，率領馬隊沖鋒，稍有不慎，必將是人仰馬翻。

朱小勇帶領隊伍合練了半個月，效果不理想，改成單兵單馬練。這招靈光，每個馭手和馬匹的毛病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小勇改變教學方法，不僅僅是騎著赤兔做示范，而是反復講解如何與戰馬溝通的技巧和體會，手把手教馭手們如何做到人馬合一，訓練效果出奇地好。

綜合演練那天，張團長一聲令下，赤兔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隨后馬隊緊隨，炮聲、馬蹄聲、廝殺聲此起彼伏，各個課目一氣呵成，演練獲得圓滿成功。

離預定召開軍馬訓練管理現場會還有半個月時間，上級突然通知取消，朱小勇很沮喪，但張團長說馬隊練得很辛苦、很科學、很有成效，這多少給了朱小勇和他的馬隊一點安慰。

1980年春，上級預告說部隊要先換裝后換防，馬、騾等牲口全部就地處理。朱小勇知道后，抱著赤兔哭紅了眼睛。赤兔不時打著響鼻。

上級正式通知到了的第二天，駐軍東面盧村的大隊書記盧喊喊來馬廄選馬，村里的壯漢忙著撬馬嘴、看牙板，折騰半天，挑了八匹馬，其中就有赤兔。

當壯漢們拽著韁繩想把馬牽走的時候，其他七匹馬還能拽動，唯獨赤兔伸長脖子、四蹄抓地，挺在原地紋絲不動。

人群中有一紅臉大漢，揮鞭抽向赤兔，赤兔兩只前蹄高高舉起，嘶嘶鳴叫，向著紅臉大漢撲了過去，嚇得紅臉大漢扔掉馬鞭，貓著腰，躲到眾人身后。

為了防止馬傷人，副營長讓通信員把朱小勇找來拽馬，朱小勇不敢違抗命令，含著眼淚走到赤兔前，貼著赤兔耳朵小聲說了幾聲后，拍了拍赤兔腦袋。赤兔晃晃頭，跟著牽馬人，十步九回頭，向營區大門口走去。

1980年底，朱小勇退伍回到老家，問父親要了準備給自己辦婚事的二百元錢，加上自己的復員費，連夜趕回盧村，找到了盧書記，想買回赤兔。

“盧書記，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您看，能不能把赤兔賣給我？”朱小勇邊說邊把四百元錢遞給盧喊喊。

“你先把錢裝起來。我一直沒弄明白，那匹馬別人拽不走，你說幾句什么話，就把馬勸走了呢？”盧書記邊用手推朱小勇遞過來的錢邊問。

“沒什么奇怪的，那天我過去和赤兔說：‘赤兔，你是軍馬，要遵守紀律，跟著盧書記走吧，等我年底復員，從家拿錢再把你買回來。”朱小勇笑著說。

“原來是這樣，通人性的畜生。小兄弟，你別生氣，你聽我把來龍去脈講完，你再怪罪我。”盧書記說完，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幾口后，慢慢悠悠講了關于赤兔的事。

八匹馬進了盧村后，關在一個圈里，一個槽喂草和料。半個月后，飼養員發現赤兔掉膘消瘦很厲害，找來獸醫診斷，沒病。分開圈，單獨加料喂養，效果仍不見好轉。其他七匹馬都上套拉車，唯獨赤兔天天嘶叫、尥蹶子，沒人敢接近，一直關在圈里。生產隊長找我商量，既然不能干活，干脆八月十五宰了，分肉給社員改善生活。沒料想，八月十三那天早上，后山修水庫，放炸藥，炸山石，萬炮齊鳴，赤兔可能是受到驚嚇，狂鳴不止，掙脫韁繩，跨過馬圈護欄，朝著后山方向狂奔。我派了四五波人去找，到現在連根毛都沒找到。

朱小勇聽完，心里明白了一切，知道赤兔誤把放炮炸石當成了演訓場，慶幸赤兔躲過了一劫，心里稍稍平靜了一些。他從兜里掏出煙，給盧書記點上火后說：“盧書記，既然這樣，能不能把赤兔的馬鞍賣給我，我帶回去留個紀念。”

“你這兄弟講感情、重義氣，就憑這，馬鞍不要錢，送給你。”盧書記說完，找人把馬鞍送了過來。

朱小勇反復道謝后，背著馬鞍，急乎乎奔向后山的水庫工地，邊走邊想，赤兔會跑到哪去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