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裕成
“之乎者也”等文言虛詞自何而來?時下的語言教科書告訴人們,因為“先秦書面語與口語一致”(或“基本一致”),所以“之乎者也”滿篇的“文言”就是古人的口語。但近日出版的孟昭連著《之乎者也非口語論》,對這一問題的追根溯源卻挑戰著語言學告訴人們的這些常識。從書名就可看出,作者否定這些通行于教科書上的觀點,他認為“之乎者也”這些歷來被當成古人口語的所謂“語氣詞”,其實只是用來斷句和提示語氣的書面語符號。通俗地講,“之乎者也”就是古代的“標點符號”,而古人的口語對話,壓根就用不著這些“標點符號”。這無疑是一種創見。那么,這種“創見”是如何得來的?能否取得人們的共識?這是我們組織這次討論的目的。
有目共睹,學科分工有越分越細的趨勢。細分的好處是利于專,許多學問者在自己的領域心無旁騖地往深里鉆,做出有助學科發展的成績來;缺點是墨守成規,囿于成見,難于創新。因此,學問的探討,學術的求索,往往并不親近循規蹈矩的人。《之乎者也非口語論》新觀點的提出,可能就與作者恰非“行中人”有關。孟昭連的治學之路,為人所樂道者,恰在于他敢于對安分墨守說不,在關注對象的選擇上突破“慣常”。他坦言自己并非漢語研究的專門學者,語言學知識也就是在南開讀本科學到的那些東西,只不過對古漢語對語言學一直興趣濃厚。偏偏是這興趣,又一次做了引路者,引給他一個契機。不因循成見、勇于探索新知的“另類”思維,幫助他把握這可遇不可求的機會。
宋代筆記有一則故事,趙匡胤見門樓匾額“朱雀之門”,指著那匾問:“何不只書‘朱雀門,須著‘之字安用?”答:“語助。”趙匡胤大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這是熟典。歷來援引它,或講開國皇帝的尚武輕文,或證虛詞之虛,都是不錯的。但孟昭連另具只眼,以它為切入點,稍稍超出他人一小步的思考,得出宋代口語不使用“之乎者也”的認識。宋如此,唐代呢?柳宗元批評一位書生用錯文言語氣詞,并歸納“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為什么會用錯?考索分析,結果是唐代口語并不使用“之乎者也”這些語氣詞。就這樣,一些語言學家引用過的材料,經他審視,給出了全新的解讀。就這樣,他以頗為另類的思維方式,完成了從明清至先秦文言與白話書面語材料的逆向考察,材料、分析、推理,一步步深入,漸入佳境,進而對漢語史做出了新的描述———古代口語是不使用“之乎者也”之類語氣詞的。
當然,光靠另類的思維方式,還難以支持自己的觀點,說到底還是要材料來說話。孟昭連挖掘出大量古人的相關論述,從漢代許慎釋“詞”為“意內而言外”,一直到清初李漁“千古好文章只是說話,只多‘者也之乎數字”,再到袁仁林的“非言”說。有意味的是,這些論述不但無法證明所謂“傳統觀點”,反而都成了“之乎者也是古人口語”的反證,無一例外地說明“之乎者也”等文言虛詞是寫文章才用的書面語成分,而非百姓口語。讓人不解的是,何以語言學者對古人的論述不屑一顧,卻熱衷于用西方的語言理論解釋兩三千年前的國人口語,執著于近現代“前賢”的“定論”,甚至用羅大佑的歌詞“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都曾經這么說”來證明“之乎者也”就是古人的口語?
本組四篇文章,作者既有語言研究者,也有文學、哲學研究者,針對孟昭連《之乎者也非口語論》的創新觀點各抒己見。作為一個新的學術話題,無論肯定還是否定,都有其價值,都會促進對漢語史真相的探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