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燃燒著我的傷

高玉榮

父愛像一把大傘，遮住所有的風吹雨打；父愛像一座大山，擔起所有的家庭重擔。如今，那個愛我的人永遠地走了，在夢中我還記著他那手心里的暖，記著血脈里的緣。

——題記

昨夜，我又夢到了父親那熟悉的音容笑貌，思念之情仿若裊裊的香煙，緩緩地向上盤旋升騰、蔓延……

父親離開我已經8年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情愫終于讓我靜下心來，把縷縷思念梳理成文。

奶奶去世的時候，父親只有7歲，和爺爺相依為命。那時家里窮，只因交不起2元錢的學費，父親不得不輟學回家，喜歡讀書、成績優異的父親只上了兩年學。每每說起這事兒，我都能感覺到父親心中的那分遺憾。

13歲那年，父親開始跟著爺爺到生產隊掙工分，用他瘦弱的雙肩幫爺爺分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從那時起，他偷偷地學著爺爺的樣子抽煙解乏，從此與香煙結下了不解之緣。

每天從地里回到家，父親總是先拿出銅制的煙袋鍋，裝滿自制的散發著香氣的土煙碎末，笑瞇瞇地等著我和弟弟為他點煙。他耐心而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倆爭搶火柴，笨拙地劃著火苗，很配合地大口吸著，直到一串大大小小的煙圈兒從他口中輕輕吐出，似乎他一身的疲憊也在一點點兒飄散。

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弟弟就靜靜地坐在父親腿上或者趴在肩頭，伸著手指頭數煙圈兒。我和弟弟的童年，就在這有些嗆鼻，卻又散發著特殊香氣的味道中快樂地度過。

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的旱煙袋改成了自制煙卷兒。每逢趕集，他就買上點兒廉價的碎煙絲，再把我的舊作業本撕成大約1寸寬3寸長的小紙條。每次拿起一張，抓上一點兒煙絲放勻，再用手指一搓一捻便制做成了一支錐形兒的卷煙。

不善言談、默默勞作的父親，留給我的是流淌在歲月里的溫馨。小時候的我體弱多病，父親經常用自行車馱著我四處看病。記得那年中秋節去縣城看完病，父親兜里只剩下幾毛錢，他收起自己的空煙袋，全部給我和弟弟買成了月餅。當我用小手捧著香甜的月餅，送到父親嘴邊時，他卻笑著一個勁地搖頭：“你吃，我不餓！不餓！”

歲月如“煙”，燃燒著父親的似錦華年。中年的父親已是滿鬢白發，堅實的脊背也不再挺拔。為了湊足給我看病的錢，他白天干完地里的農活，夜里還得忙活著編竹筐。每次深夜醒來，我看到的是昏暗如豆的煤燈下，煙霧繚繞中，父親那佝僂的身影和那張滿是滄桑的臉。

我出嫁前夕，父親出人意料地送給我一床印有紅雙喜、價值120元的毛毯！在那個時候，120元對一般家庭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那是他不顧家人的勸說，和鄰居叔叔外出打工，沒日沒夜用小推車推土，連續干了20多天掙回來的。我一手撫摸著柔軟光滑的毯子，一手撫摸著父親長滿老繭、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雙手，眼淚止不住地流！

我結婚成家，弟弟外出上學，相繼離開了父親“大傘”下溫暖的家。父親的煙也從土煙卷兒換成了盒裝卷煙，但父親最常抽的是當時最廉價，六分五一包的“豐收牌”香煙。

每次回娘家，我都會買上兩條好煙。父親接過香煙滿臉欣喜，嘴上卻總是埋怨我亂花錢。聽母親說，等我一走，他就悄悄拿到小賣部換成“豐收牌”。后來，我干脆把買來的香煙拆開遞給他，他先將煙卷放在鼻子上聞聞，然后才點上慢慢地抽。看著父親那珍惜、陶醉的神情，我不由得一陣陣心酸。

父親沒有別的嗜好，只是愛煙如命。香煙陪伴父親度過了艱難的歲月，也讓他患上了肺病，深夜咳嗽不斷。我們幾次勸他戒煙不成，也只好隨他了。

2007年家鄉整體搬遷，年過六旬的父母張羅著蓋新房，買料、找施工隊壘墻抹泥，家里地里操心受累，新房子蓋好時父親也病倒了。

弟弟帶父親到醫院看病，檢查結果猶如晴天霹靂——肺癌晚期！全家人都驚呆了，流著淚始終不敢相信，在我們心中，父親就像一座偉岸的山，一座永不會倒的大山。驚慌失措的我們，更不敢告訴父親真相，在醫護人員的配合下，用善意的“謊言” 勸他住進了濱州醫學院。

“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恐懼感，就如那無法散去的煙圈兒，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

我辭掉工作陪在父親身邊，與他朝夕相處。在醫院放療化療半年的日子里，父親漸漸知曉了自己的病情，醫生也一再叮囑病由煙起，千萬不能再抽了，加上我的勸說，父親雖是滿眼的無奈，卻也默默點頭答應戒煙了。

幾十年的煙癮，哪能那么容易戒掉。一次，我給父親洗衣服，想不到從衣兜里竟然掏出了半盒煙。當我把煙盒遞到父親面前時，他像犯了錯的孩子低頭不語，雙手不停地擺弄著輸液針管……我心疼地默默走開，淚水模糊了雙眼，后悔不該“揭穿”他。

從那以后，不知是父親藏的好還是真的戒了，我再也沒有發現衣袋里有煙盒。但在我內心里，其實早已默許，父親想抽就抽吧。

經過半年的治療，父親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可以出院回家養息了。我和弟弟只要打聽到有治療癌癥的藥，都想盡辦法買來，但是父親心疼錢，總是不肯吃，還裝作很精神的樣子，笑笑說：“我身子骨好多了，別費錢了，以后好好孝順你娘就好……”

在這風雨如晦的日子里，我心陡然生出了一些悲涼。我開始重新審視生命的價值，塵世中有許多可以置換的東西，唯獨生命不能。父親手中的香煙，就像一張生命的單程車票，一旦開始點燃，便再也無法返程。

2009年冬天，父親病情開始惡化，憋得喘不過氣來，但是堅強的他一直瞞著我和弟弟，不讓母親告訴我們真相。后來，聽母親說父親病逝的前幾天，又開始抽煙了，他說抽支煙會覺得舒坦點，只是怕讓我們看見。

父親在彌留之際，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無助地看著我，兩行渾濁的淚順著蒼老消瘦的臉頰流下。我使勁握著他那雙布滿老繭、粗糙皴裂的手，望著他漸漸暗淡下去的雙眼，感受著他越來越微弱的氣息，那種痛徹心扉的無助和傷悲一點點啃噬著我。

11月6日凌晨3點，父親的生命時鐘永遠定格，享年63歲。

“爹，您在天堂好好的，再也不用抽省錢的煙了！”父親入殮時，我悄悄在他身邊放了兩條煙。每年清明節，我都不忘帶上一包煙，長跪墳前，一支一支為父親靜靜地點燃。

春風輕拂，我們仿佛依稀看見老父親坐在陽光下，悠閑地抽著煙，微笑地看著我們。那一刻，所有溫馨的記憶重現眼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