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
現在世界上漢文化正熱,但是西方人普遍認為漢語難學,包括華人后代。尤其語法這塊,目前的漢語語法實際上是通過西學框架加大量特殊句式來描述的,沒有一個本質貼切的原理可以指導實踐。一方面,理論界新成果很多,但是分歧重重,難以操作;另一方面,一線教師缺乏理論和方法上的支持,在莫衷一是的現實下,基本是依靠自己的經驗教學,很辛苦。這成為推廣漢語和漢文化的“瓶頸”。在對外漢語的教學實踐中還有個“語文并進”還是“語文分開”模式的探討、爭論。這些都促使我們去深入思考:漢語有沒有自己土生土長的語法?漢語的口語和書面語是什么樣的關系?
一
孟昭連教授的《之乎者也非口語論》給了我們極大的啟示,他描述了文言文形成、成熟的整個過程,揭示了文言文不是口語的簡單記錄,更從文言文法重要方面的“辭”說清了文言文區別于口語的具體方式,也就為我們解構文言、讀懂古文提供了一個很好的途徑。“之乎者也非口語”結論雖小,但折射了語言、文字、文學、歷史文明等方方面面,書中詳盡地考證展示了獨到的見解和合理的推論,雖有個別值得商榷之處,但仍是引人深思。
孟教授在書中闡述的主線之一是傳統文字“意內而言外”的概念,以及作為具體體現的“之乎者也”之類“辭”的運用。語言和文字的作用都是要表達“意”,但是文字和語言特點不同,有很多場景下的對話不僅僅有吐字發音,更有聲音的長短徐疾、停頓等以體現出的當事人心態、話外之音、邏輯意向,等等,文字記錄時不僅要記下具體聲音所對應的字,還要加進去“辭”來足意,“之乎者也”就是典型的“辭”,是口語中沒有但文字里面非常必要的部分。孟教授認為,這也正是《墨子》“以名舉實,以辭抒意”的本意。在古代,用好“辭”是寫好文章的關鍵之一,所以“修辭”自一出現,就是指寫文章,而口語的表達,則不能稱為“修辭”。
到了清末民初時期,文言區別于口語的理念在“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的西方語言學觀點沖擊下漸漸模糊,尤其是《馬氏文通》出版后,一系列混淆概念的虛實字分類,顛覆了人們對傳統文字的認識,并一直延續到現代漢語的研究中。孟教授在文中有詳盡的剖析,這里以書中的觀點引申,進一步看清馬氏對后人的誤導。《馬氏文通》在正名卷(字類定義)對漢字的分類是以“事理”作為區分虛實的標準,亦即“凡字有事理可解者,曰實字。無解而惟以助實字之情態者,曰虛字。”[1]這也是現代漢語詞類劃分的雛形。
但是仔細考究我們會發現:孔穎達所有“為義”字的解說都叫“××名”,比如我們現在叫作動詞、形容詞,唐朝都叫作“名”:行為名、性狀名。行為名:如《詩經·淇奧》:“有匪君子,如切如誾,如琢如磨。”傳:“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正義:“此謂治器加功而成之名也。”[2]性狀名:《周易·豐》:“豐,亨,王假之。”孔疏:“豐者,多大之名,盈足之義。”[3]唐朝沒有虛字、實字的提法,卻有虛名、實名的提法,實名是指名詞,虛名是指動詞、形容詞等,也就是在馬氏所認為的實字里面又分了虛實,這里,與馬氏的分類有了巨大的錯位。
先秦諸子都談到了名,比較著名的有老子、孔子、荀子、墨子,等等。統而觀之,前賢所論凡世間只要存在的就有名,只要能被說到的就能用名來表達。無論是現代意義上的名字、動作,還是事理,都可以用名來描述、用口語來表達。《說文》:“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4]“名”的字形充分體現了口語的特征:在看不見的情況下卻可以用聲音說出來。孔子談到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荀子談到了“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必將有循于舊名,有作于新名。然而所為有名,與所緣以同異,與制名之樞要,不可不察也。”[5]墨子談到了名實相符。也就是正名、制名審慎、名至實歸的重要性,甚至重要到左右社會的安定。確實是這樣,各種變亂往往起于巧立名目、偷換概念,制造名實不符。口語中的“名”延伸到漢字中來,每個“名”所對應的“字”囊括了現代意義上的名詞、動詞、形容詞、數詞、量詞等諸多詞類,漢朝稱為可“義訓”字,唐朝稱為“為義”字。而超出了“名”的部分,亦即不能被口語表達出來的、起到傳遞語境表述口氣的部分,就是“之乎者也”之類的“辭”,也叫非“義訓”字、不“為義”字,它們都是漢語書面語所特有的部分。“辭”的非義訓來源于非口語,所以許慎才說:“詞者,意內而言外也。”“言外”即口語之外。
另外,為什么馬氏的虛實字分類與唐朝的虛實名分類有巨大的錯位?虛字、實字的提法最早又起于什么時候呢?含義上和馬氏有區別嗎?南宋魏慶之最早在《詩人玉屑》里提到虛字、實字,含義與唐人虛名、實名相同,現在的動詞、形容詞都屬于虛名、虛字。宋后多有論文法,講解用字的死活虛實等,像馬氏那樣的定義分類遍尋不得。到了清朝,袁仁林的《虛字說》對“辭”和漢字的虛實做了詳盡的論述。袁仁林不僅闡述了“辭”的具體用法與理論,更總結了整個漢字體系的動靜虛實理念。“在六書分虛實,又分虛實之半,皆從事物有無動靜處辨之”“耳目,體也,死實字也;視聽,用也,半虛半實字也”“若其僅屬口吻,了無意義可說,此乃虛之虛者,故俗以虛字目之”[6]。很明顯,虛實之分是從每個漢字的具體含義出發、從華夏傳統理念的“有無動靜”出發,這是與口語、書面語角度完全不同的更深層面。他對漢字的運用有著精彩的論述:“先儒分別動靜字,蓋從人意驅使,處分之也”“如明明德……君君臣臣”“此驅使之妙也”“實字虛用,死字活用,此等用法,雖字書亦不能遍釋”“如人其人、火其書……生死肉骨”[6]45。這些千古典范、妙用精華,馬氏是什么態度呢?《馬氏文通》正名卷之一:“先儒書內,更有以動字名為虛字,以與實字對待者”“讀王懷祖、段茂堂諸書,虛實諸字,先后錯用,自無定律,讀者無所適從。今以諸有解者為實字,無解者為虛字,是為字法之大宗。”[1]19-20
很明顯,馬氏對傳統文字的分類和虛實活用是非常不理解和排斥的,這也是他按照“有義”和“無義”分虛實字的初衷,屬于自己動手,按照西學的語法功能另起爐灶,是完完全全的自創,與古典傳承沒有關系,真實體現了馬氏對于傳統文字、傳統文化深層次上的不理解。endprint
二
可能有人認為,馬氏做了他的嘗試,古人有古人的做法,他有他的做法,他能自圓其說就好,而且語言不因為他的研究改變了什么。問題正在于,馬氏不能自圓其說,在他的基礎上延伸至今的現代漢語研究越分越細、用盡了從柏拉圖至今兩千多年西方語言學的理論與方法,可是卻越來越面臨自相矛盾的窘境,割裂而不成體系。根源在于馬氏照搬的西語規律不是“普適”,與漢語本質無關,漢語是世界上現存的獨一無二的體系。現在很多人都感覺“此路不通”困難很大,但是依然放不下“西為中用”百余年積累下來的體系、方法,很重要的一點是覺得馬氏的研究是根植于古典傳統的,是能反映相當程度的漢語實際的。其實,盡管《馬氏文通》不乏一些真知灼見,但他基本的東西是錯的,他把漢語研究扳到了一個岔道,把一個收放自如、恢宏博大的體系描述得死板僵化、四分五裂。
從20世紀的上半葉開始,語言界的大師們就試圖擺脫印歐語的羈絆,探索漢語自身的規律。很明顯的一個事實是,印歐語系的文字是以音表意,文字是附著于語言上的,其文字創制的重點是高效地反映語音、記錄語言,文字符號的本身沒有什么意義,他們沒有類似小學這樣的學問。而華文體系的文字和口語是相對獨立的,也是相互聯系的:漢字的主要特點是字形直接表意,造字的重點是如何高效全面地反映天地人萬事萬物,從而自如地表達意念、表達思想,從文字到思想不必經過聲音環節,走的是視覺路線,而文字本身的發音是隱而不顯的,或者說其發音規律遠比表音文字復雜得多;口語以音表意,不必經過視覺環節,但隨著大一統文明的推進、文章的發達,口語又受到了文字很大的影響與制約。從現在的研究來看,漢字在初創之時起就是一個比較完善的體系,形、音、義完美統一,是一個博大精深的體系。千百年來,無數學者大儒深研文字,形成了小學,包括文字學(字形)、訓詁學(字義)、音韻學(字音),這個歷史事實也顯示了華文是世界上現存獨一無二的體系,無論世界上有多少表音文字,和華文都是截然不同的。真正反思一下,“漢語”這個詞并不能概括華夏的語言,甚至“語言”這個詞也不能概括,也許可以勉強使用“華文”這個詞,因為我們是音、形、義三位一體,是“意”以形和聲音形式的雙重表達。
如果說《馬氏文通》所代表的表音文字規律不適合表意為主的華文的話,那么華文的本質是什么?漢語和漢字的差異僅僅是一般意義上口語和書面語的差別嗎?我們發現,華夏文章遠遠比口語豐富和精彩。漢字是表意文字,幾個字按照一定順序放在一起就能組合出新的意境,沒有太多的條條框框,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另一方面,漢字還具有聲音的特性、音樂的特性,造字中充分利用了這種特性,寫文章更是這樣。孟教授對文言虛詞產生的論述,給了我們很好的啟示。
文言中的“辭”,如“之乎者也”等,絕大多數是假借來的。因為要表達的語境口氣、邏輯關系等話外之意,非常的抽象和精微,以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法已經無法造字,只能采用假借之法,借用一個現成有意義的漢字,賦予它新的內涵,起到文章中虛之又虛的“托精神傳語氣”的作用。“辭”里面的同音假借非常多、非常典型,如“之”“夫”“也”等,這些字都在原來的字形上被賦予了新的含義,而且頻繁使用、非常活躍。這正是漢字的發展與精彩創造。在造字過程中,有些字含義很抽象很難造,往往常用字還很多,就走聲音路線,在不產生新字形的情況下,借用已有字形卻賦予一個全新的含義,讀音上這個新字和原來的被借字一樣或近似,但是新內涵跟字形完全沒有關系。為了區別新字和原字(保持基本字一字一義),就把假借用字略微改變讀音(不產生新字形)或者原字轉注(加偏旁產生新字形,即許慎所謂“建類一首,同意相受”)。假借字占漢字很小的比例,但卻是整個漢字體系圓融完備的關鍵環節。孟教授還從假借角度解讀了古文中的“破讀”現象,這些都是先賢大儒們對漢字創造性的運用,使華文具有極大的表現力和文化承載力,既可微言大義,也可洋洋灑灑蔚為壯觀。當然,這也造成每個漢字的含義非常多、讀音豐富,容易被誤解為漢語邏輯不清、表達不準確,甚至有人說漢字不科學。
三
孟教授還提出了一個問題:既然古代文章、文法這么發達,為什么沒有產生像西方那樣發達的語法學?也就是說,我們現今的漢語語法研究,是不是在填補古人的空白?這是發人深思的問題,其回答促使我們更好地審視語言實踐的方方面面,包括上溯漢語的淵源、發現漢語本質,甚至漢語應該教什么和怎么教,等等。非常值得全面深入地探討。有人說文言文是后人模仿先秦的文章寫的,是一種“人造”的語言,非常懷疑古人的大眾口語是不是這樣。有人認為是唐宋后紙張與印刷的發達使得大眾口語進入了文獻的視野,更早期可能一直存在與文言完全不同的大眾口語,只是沒被記錄下來。還有人說是口語退化了,越來越粗劣,而文言相對保持在一個穩定的水平,導致文言與口語的差距越來越大;由此推論,最初先秦的文言是口語的書面化,后來漸漸脫離了。對于漢字的起源也有不同的看法。文獻都記載著倉頡造字,這在1840年前是主流社會的共識。清末的歷史變局對華夏文明沖擊很大,全盤西化的潮流下否定了傳統的認識,按照“文字是語言的記錄”去理解漢字,漢字很強的表音特征即成為注解。還有眾多的語言現象,歷史上的各種官話、方言、方言地區的文讀音,等等。將這些現象結合起來,可見漢語非常的龐雜,似乎難以理出頭緒。
孟教授在書中給我們提供了線索。書中提到了“書同名”和“書同文”,談到了大一統對文字的重視,以及統一文字對大一統的必要。我們都了解秦始皇的“車同軌、書同文”,但事實上始皇之前四百年《管子》中就提到了“書同名、車同軌”,統一是天子管理天下的基本常態,只是程度不同。再早的《尚書·虞典》:“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舜在巡狩時的責任之一就是統一度量衡,但沒有提到統一文字。周朝已經開始“書同名”,就是重要口語詞匯的發音、用法統一,按照傳統上對“名”的理解,“名”包括現代意義上的名詞、動詞、形容詞,等等,但是并沒有提及字形上的統一。秦朝真正做到了字形的統一。
這里值得商榷的是,孟教授認為“書同名”應該是音形義都統一,這需要更多的考證才能下定論。很可能當時真的是只局限于重要詞匯口頭上的正確發音與使用,而且不見得牽涉到普羅大眾,發布到官員級別就夠了。這也是先秦文獻通假字非常多的原因之一吧。語音改變比字形容易,而漢字是一個復雜的體系,更穩定也更難改變,早先的歷史階段,只做到“書同名”是完全可能的。“書同文”真正做到了文字形、音、義的高度統一,其重大意義,遠遠不是表面上看得那么簡單。我們都知道,文化的統一、大一統的理念,是我們中華民族統一的基本保證,而文字的統一是文化統一的基礎。比較現在的歐洲,沒有文字的統一,難以做到文化的統一,很多相似的語言,甚至互相之間都能聽懂,但是文化上的差異使它們最終成為不同的國家。
孟教授的這本書破開了“西學中用”造成的百年誤區,剝離著西學強加給漢語的框框,全書透出的理性判斷與獨立精神,鼓舞著有志于漢語事業的人們去孜孜求索。雖然個別觀點值得商榷,但瑕不掩瑜,書中對文言與口語分水的論述獨到而本質。更重要的是,我們去哪里尋找華文的根?去哪里尋找漢語的本質?孟教授給我們做了示范,那就是,在傳統語言文字中找,在古典文學中找,這一切巨大的財富,是漢語乃至華夏文化回歸的希望所在。
注釋
[1]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19.
[2]李學勤.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255.
[3]陳戍國.周易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4:136.
[4]許慎,徐鉉校.說文解字[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68.
[5]王先謙.荀子集解[M].上海:上海書店,1986:274.
[6]袁仁林.虛字說[M].北京:中華書局,1989:1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