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遠
今夏的電影院線,“亞瑟王”頻現。他先是在蓋·里奇的電影《亞瑟王:斗獸爭霸》中加冕,后又在《變形金剛5:最后的騎士》中客串,雖然這兩部電影并未獲得預期的口碑與票房,但仍讓人感到了好萊塢對“亞瑟王”的青睞與熱衷。
“亞瑟王”,可謂是西方影視改編中歷久彌新的題材,套用時髦的說法,是個超級大“IP”。僅華納兄弟影業在這個題材上就近距離接觸過三次奧斯卡小金人,分別是1967年的《伏魔神劍》、1981年的《亞瑟王神劍》和1998年的動畫片《魔劍奇兵》。除此之外,各影視公司對亞瑟王的改編翻拍更是不勝枚舉。
說起來,作為超級“IP”的亞瑟王還真有些許特異。同為超級“IP”,古希臘神話、圣經故事、莎士比亞戲劇等都有著明確的主旨、清晰的內容、篤定的信仰,但亞瑟王的故事卻含混不清,甚至給人自相矛盾之感:他時而以“英格蘭之王”的面貌出現,時而又以抗擊盎格魯撒克遜人(即英格蘭人祖先)的“不列顛之王”的姿態示人;他一會兒虔誠地去尋找基督教的“圣杯”,一會兒又于生命垂危之際歸隱異教的阿瓦隆島。種種矛盾與悖論在亞瑟王的故事中不一而足,進而形成了獨特的魅力:復雜、含混、多元、應有盡有的元素與巨大的闡釋空間。
這種含混與包羅萬象也暗示了亞瑟王的故事并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古老,盡管它總是冠之以“很久很久以前”的開場。實際上,雖然亞瑟王的故事時間設定為公元5世紀,但它直到中世紀時才創作完成,至今仍有無數的重寫、改編、衍生創作在文學、戲劇、影視、動漫、游戲等領域中恣意蔓延。其早期文本,經歷了若干蛻變,從英雄史詩到騎士傳奇,無不反映著建構的痕跡,而建構的目的則直指現實際遇的困境與訴求。更何況亞瑟王與圓桌騎士的故事還涵蓋了近乎所有的西方文學母題:加冕故事、圣杯故事、游俠故事、冥府之旅、騎士精神、禁忌之戀……再加上備受民間文學垂青的不死與重生、魔法與仙境、戰爭與愛情、友情與通奸、虔敬與背叛……而要探究亞瑟王故事是如何被“發明”出來并廣為人知的,仍需考慮三個古老的問題:亞瑟王是誰?他的故事從哪里來?又將往何處去?
一
亞瑟王最早出現于古威爾士詩篇,但對他的原型是誰卻爭議不斷。中世紀時意大利傳教士維吉爾最早對亞瑟王的真實存在性提出過質疑(注意此維吉爾不是寫《埃涅阿斯紀》的維吉爾,兩人之間橫亙了16個世紀),他在《盎格魯歷史》中就認為亞瑟王是一個完全虛構的形象,亞瑟王本人和他的英雄事跡都是“純粹幻想的產物”。維吉爾的想法得到了伊麗莎白女王的拉丁文老師阿斯甘的支持,在阿斯甘眼里亞瑟王的故事是“古代放蕩不軌的僧侶的杜撰,通篇屠殺、通奸、亂倫,尤其不適合王室成員和高尚的階級聆聽閱讀。”[1]直到今天,仍有學者堅信關于亞瑟王的記述只是虛構的文藝。[2]
但更多的不列顛人則認為將亞瑟王的形象簡單歸結于全盤虛構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亞瑟王傳說根植于公元5世紀時凱爾特不列顛人抵抗盎格魯撒克遜人入侵不列顛島的戰爭,他的原型很可能源自一位領導抵抗運動并取得了不少勝利的將領。他在羅馬人離開后,率領部隊多次打敗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侵略,統治著不列顛的南部或北部地區,還曾遠征過歐洲大陸。根據這些傳說,《史前英雄》梳理了對亞瑟王原型的幾種猜測。
一種是基于“亞瑟”姓氏的推斷。“亞瑟”源于“Artorius”,是英國歷史上一個羅馬家族的名字。亞瑟的原型之一很可能就是盧休斯·阿托里烏斯·凱斯特斯(LuciusArtoriusCastus),一位頗負盛名的紅衣主教,他曾率領部落騎兵打敗皮克特人和高地蘇格蘭人的入侵,保衛了哈德良長城,還曾率隊遠赴歐洲大陸平定叛亂,遠征的勝利為其贏得了“dux”的頭銜(“公爵”,本意為“首領”),這也是亞瑟王最早獲得的頭銜。但質疑者認為盧休斯生于公元3世紀,而一般認為亞瑟王所處的年代是公元450年到公元550年間,且亞瑟王傳說中的主戰場多在英倫三島而非歐洲大陸,所以盧休斯并非亞瑟王原型的合適人選。
還有的是針對亞瑟王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對抗性所做的推斷。一名羅馬軍官奧勒利安(AmbrosiusAurelianus)也被認為是“亞瑟王”的原型之一。他曾于5世紀早期在不列顛南部抵抗過撒克遜人的入侵。值得注意的是,“奧勒利安”是一個有著羅馬名字的凱爾特人。這也表明了在羅馬統治后期,不列顛島的實際管理者是那些已經羅馬化了的凱爾特貴族統治集團。但也有質疑者將奧勒利安視為亞瑟的叔叔、梅林的父親的原型。[3]
更主流的推演方式還是從歷史文獻中發掘“亞瑟王”的蛛絲馬跡。戰士“亞瑟”的名字雖最早見于古威爾士詩篇,而相關的事跡卻出現在吉爾達斯的《不列顛的毀滅》里,到公元9世紀左右,威爾士修道士南尼斯將這二者結合了起來,他的《不列顛史》記錄了亞瑟的征戰生活,書中的亞瑟既不是國王,也非名門望族,他只是一個在抵抗撒克遜入侵運動中脫穎而出的年輕人,最后一戰的地點在巴頓山。不過,鑒于《不列顛史》帶有明顯的傳說性質和宗教意味,因此并不能完全當作信史看待。也有研究者認為亞瑟王是根據歷史上真實的不列顛之王的形象塑造而成的,尤其是魯迪·邁瓦爾和希維爾·阿納拉德。前者魯迪大帝曾打敗過維京侵略者,后者希維爾大帝繼位后曾前往羅馬朝圣。[4]這一推斷強化了亞瑟王不列顛之王的形象,卻忽視了其威爾士英雄的民族身份。
但無論如何考據推測,沒人會把亞瑟王看成一個純粹的神話人物,他的故事基調是世俗的,寄托了太多的文學意蘊、政治理想、文化內涵,他更像是借由想象創造出來的傳奇英雄,由多重元素拼貼雜糅而成:“姓名符號”+“英雄事跡”+“虛構的人物形象”。
所以,與其執著地將“亞瑟王”與威爾士歷史上的英雄王侯一一對應,沉迷于亞瑟王如何造就了凱爾特不列顛歷史上的英雄時代并祈禱著王的再次降臨,不如去追索亞瑟王的故事從何而來、因何而生,用現有的素材來還原亞瑟王及其英雄傳奇的發明過程,思考其制造與傳播的路徑,并考量亞瑟王傳奇與凱爾特威爾士本土文學及其新歷史的關系屬性。endprint
二
歷史上是否存在過亞瑟王,見仁見智,但作為文學敘事原型的亞瑟王是被發明出來的,甚至可以說是“集體智慧的結晶”,這與“荷馬史詩”的創作過程頗為相似。維柯在《新科學》中提出“荷馬史詩”并非是荷馬的個人創作,而是古代流浪詩人代代相承的杰作,據維柯考證,《伊利亞特》比《奧德賽》的成書時間起碼早了4個世紀,二者反映的生活方式、物質生活水平、生活習俗與語言風格都存在巨大的時代差異。亞瑟王傳奇的發明也歷經了世代的層積性建構,后人在繼承已有設定的基礎上微調、整飭、重新創造,或是賦予人物更豐富的情感以延展人物的內涵,或是逐步添加新的角色以暗合時代潮流,又或將亞瑟王等人物代入新的故事情節中去……亞瑟王與他的傳奇故事就在這層層建構中臻于至善。
杰弗里的《不列顛諸王史》標志著我們今天意義上的“亞瑟王”的誕生,在這部12世紀的作品中,作者堅稱所寫的是威爾士的歷史,資料來自他布列塔尼叔叔的藏書[5]。在杰弗里的筆下,“亞瑟”成為一名國王,在巫師梅林的幫助下打敗了入侵的撒克遜人,征服了整個不列顛。杰弗里的“歷史”已經具備了亞瑟王故事的雛形:反抗羅馬人的征服、與撒克遜人的作戰、莫德雷德對王位的覬覦、妻子的背叛、他與莫德雷德的最終戰役、生命垂危之際歸隱阿瓦隆島,以及在后世頗受歡迎的“石中劍”的傳說等。
需要注意的是,杰弗里宣稱的“歷史”對日后的威爾士歷史研究來說并無實際價值,如克里斯托弗在《不列顛人》中就認為杰弗里對凱爾特-不列顛人起源問題的解釋更像是文學創作,經不起后世史學研究的考證推敲。但是,杰弗里的《不列顛諸王史》第一次塑造出了一個帶有鮮明凱爾特氣質的英雄形象,不是神、不是血統神圣高人一等的神族,而是腳踩在威爾士大地上的人間英雄,實實在在的世俗國王。且這個新生英雄的形象如此動人,以至于在不列顛島迅速引發了英雄崇拜的熱忱,并使亞瑟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視為威爾士這個破碎、悲情、高貴民族最令人動容的歷史代言人。
或許正是其中的文學創作成分,杰弗里的《不列顛諸王史》出版后大受歡迎,根據《凱爾特神話傳說》中的梳理,不久,衛斯將《不列顛諸王史》從拉丁語譯成了法語,萊亞門又由法語譯為了盎格魯撒克遜語。撒克遜語版的《不列顛諸王史》第一次將亞瑟王與英格蘭人之間進行了正向關聯,使亞瑟王從傳統的威爾士英雄、凱爾特-不列顛之王變成了包含英格蘭人在內的完整的“不列顛之王”,盡管嚴格意義來說,英格蘭人本應與亞瑟王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而此時的亞瑟王傳奇尚只發明出了亞瑟王故事的主線,沒有圣杯,沒有蘭斯洛特,也沒有圓桌騎士的華麗冒險,這些浪漫的騎士故事還留待日后在布列塔尼島的補充與完善。
布列塔尼半島自古就是凱爾特人的疆域,直至1532年才正式歸屬法國。當傳說中的亞瑟王與撒克遜人作戰時不少威爾士人流亡到了布列塔尼,他們的后裔在這里吟唱著口耳相傳的“短詩”(Iai),這種伴隨著豎琴等弦樂的吟唱方式和它講述的傳奇內容在12世紀時風靡了整個法語世界。同時,布列塔尼短詩也在無形中迎合著法蘭西口味,讓古老的威爾士傳奇故事染上了些許法蘭西風情。
“法蘭西的瑪麗”就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布列塔尼短詩作者。瑪麗的歌吟將故事的發生時間設定為“亞瑟的時代”,有個名叫“蘭沃”(Lanval)的英俊騎士拒絕了亞瑟王妻子的愛情,這也成為“第一騎士”蘭斯洛特的首次亮相。同樣,圓桌騎士的故事也開始出現在了瑪麗的短詩里?,旣惛枰鞯牧餍惺窃趤喩醯墓适轮骶€已廣為人知后出現的新的故事生長點:騎士精神與浪漫愛情的沖突與糾葛。與瑪麗類似的還有法國詩人克里斯蒂安,他將布列塔尼短詩從吟唱的形式正式寫入了歐洲的敘事詩體系,完善了亞瑟王麾下“第一騎士”蘭斯洛特的角色,并加入了“尋找圣杯”的主題。為符合法國宮廷的口味,克里斯蒂安特意在故事中放大、夸張了凱爾特仙境、魔法、幻想等異教元素,尤其強化了巫師梅林的作用,使亞瑟王故事從莊嚴正統的英雄歌吟變成了具有神秘主義傾向的異域傳奇。到13世紀時,亞瑟王傳奇已涵蓋了5部鴻篇巨制的法語散文作品:《蘭斯洛特》《尋找圣杯》《亞瑟王之死》《圣杯史》《散文梅林》,統稱為“正典系列”?!罢湎盗小钡拇_立勘定了亞瑟王傳奇最重要的三大主題:“尋找圣杯”“蘭斯洛特與王后桂妮維亞的禁忌之愛”以及“亞瑟王之死”。亞瑟王傳奇在布列塔尼的演變,拓展了故事的發展脈絡,在傳統主線故事的基礎上生發出林林總總的支線,豐富了故事的情節,使其由單一人物的生平傳奇變成了一組人物的故事群落。
這里有必要說說亞瑟王的“圓桌騎士”們?!皥A桌騎士”的形象很可能脫胎于查理曼大帝的圣騎士,經過持續不斷的累積性塑造,這些性格各異的騎士們從各自的枝丫上蔓延生長,風頭甚至壓過了亞瑟王。在法語傳奇中,最受歡迎的人物形象早已由亞瑟王變成了蘭斯洛特,“圓桌騎士”也成為西方文學經典中最富魅力的人物群像:英俊多情的蘭斯洛特、風度翩翩的“完美騎士”高文、懶惰的杰蘭特、“美掌公”加雷斯、最純潔的加拉哈德、忠貞的貝德維爾、“大嘴巴”凱、力大無窮的蘭馬洛克、“圣杯騎士”珀西瓦爾、多愁善感的特里斯坦……經此,亞瑟王傳奇由單一核心發散出來,成為涵蓋大量凱爾特神話、傳說、歷史人物的傳奇故事共同體,這些騎士們的行俠經歷為后世的衍生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題材,成為時代精神和主流審美的有趣載體。
亞瑟王傳奇經過布列塔尼的再創造,表現出了敘事風格的豐饒。當古老的威爾士悲愴遇上了時髦的法蘭西浪漫,亞瑟王的故事逐漸從簡單、平面的英雄傳奇變成了符合貴族口味的法蘭西宮廷文學。比如蘭斯洛特,這個最富魅力的“第一騎士”,無論是他的名字還是行事作風,都張揚著濃烈而熾熱的法蘭西風情。而愛情主題的介入,使沉郁古老的英雄傳奇變得婉轉,也開啟了后世騎士文學和羅曼司謠曲的創作先河。浪漫愛情并非是傳統威爾士敘事所擅長的內容。在根據《馬比諾吉昂》整理的威爾士傳奇中,威爾士愛情故事的發動者均是女性,無論是迪爾德麗還是葛拉妮雅,都是頗有些神經質的求愛者,會使男性喪失理智。而經過法蘭西的改寫,逐愛的女性變成了守望愛情的淑女,理想化而自矜,體現了愛情的優雅。而騎士的神圣職責便是為女性服務,不畏艱難險阻也要滿足心上人微小心愿的行徑是騎士風度的彰顯,也是愛情魔力的體現。endprint
威爾士英雄傳說與法蘭西元素在布列塔尼的糅合貫通,讓亞瑟王的故事成為吟游詩人最心愛的題材。15世紀,英國作家托馬斯·馬洛禮在監獄中完成的《亞瑟王之死》,裹挾著印刷術的東風,躋身中世紀第一批暢銷書之列。這部取材于中古英語頭韻詩和中古法語羅曼司的作品,以英語散文體寫就,涉及亞瑟王傳奇完整的人物脈絡和故事情節:亞瑟的誕生、拔劍稱王、圓桌騎士團的成立、追尋圣杯、亞瑟王之死等等,至此,“亞瑟王傳奇”完成了通常意義上的定型。在《亞瑟王之死》中,不列顛地名的屢屢出現賦予了“亞瑟王傳奇”民族史詩和王朝交替的凝重感;始于基督受難的圣杯主題,讓亞瑟王的故事帶上了宗教的神圣;而它的基調又是世俗的,講述了異教英雄亞瑟的一生,滿是鬧哄哄的歡笑、戲謔與痛徹心扉的哀傷。其樸素、明確、大方的方言寫作,也使其區別于以往拉丁語書寫的煩冗。“亞瑟王”,經過了在法國的游歷與冒險,攜帶上更多的伙伴和悲歡,在若干世紀后榮歸故土不列顛。
三
作為“曾經與永遠的王”,亞瑟王的意義,也許從來就沒有僅僅停留在敘事層面上。伴隨亞瑟王“發明”“制作”進程的是威爾士政治主權的逐步淪陷和民間民族主義情緒的漸次生成。1536年,英國議會在沒有威爾士議員的情況下通過了威爾士與邊地合并法案。自此,威爾士被劃分為若干郡,威爾士人引以為傲的威爾士法典被廢除,威爾士人被禁止使用威爾士語作為官方語言。[6]此舉在官方形態上有效地將威爾士地區置于英國政府的管轄之下,消除了威爾士成為—個獨立民族的可能性,也順帶否定了威爾士人所珍視的凱爾特文化遺產。
威爾士歷史學家彼得·羅伯茨在《威爾士民間風俗》中注意到:“當由于政治或是其他原因,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習俗整體上已經歷了巨大變化時,對于它們在過去的歲月中曾是何種樣子的考察就變得有意思了?!盵7]威爾士政治獨立性的喪失,從表象來看,是擁有部分威爾士血統的都鐸王朝統治者認為自己有權處理威爾士的政治主權問題;從深層來說,中世紀時期基督教和封建制度在歐洲版圖內的“大一統”也讓歐洲的意識形態更趨向于一體化和國際主義。喪失了政治主權的凱爾特威爾士人(雖然他們從來沒有成為一個主權國家,只是以地區的形式存在),只能通過自己獨有的語言、敘事文學(神話、傳奇)、文化傳統來識別自己與他者的文化差異。而這種基于差異性對比來進行身份辨識的認知方式本身就是對凱爾特文化的堅守和繼承。畢竟,長期以來凱爾特人身份概念的確立,就根植在與“他者”差異性對比的基礎上,比如早期與“羅馬人”的不同、后來與“盎格魯薩克遜人”的差異,以及當時與“英格蘭人”的對立。于是,依托于“亞瑟王”的旗幟,威爾士文藝復興亦稱“古學復興運動”正生成一種全新的、廣泛傳播的威爾士精神,它激發起威爾士人,甚至是包括傳統凱爾特文化區域的蘇格蘭、愛爾蘭、布列塔尼、康沃爾,即整個凱爾特-不列顛人的民族認同。
許多文化研究的學者認為,當社會迅速轉型,舊傳統被摧毀,或舊傳統無法納入新的社會模式中時,傳統的發明就會頻繁出現。人們會選用舊社會模式中的舊材料來組織、建構出貌似“古老”的文化傳統以滿足新社會模式的需要。在威爾士文藝復興時期,威爾士學者們試圖重新發現“過去”,發現原初的歷史、語言、文化傳統,當既有的材料不夠充分,甚至缺乏時,便會通過半虛構,甚至仿造的方法來創造一種超越實際歷史連續性的古老過去,雖然這種“過去”可能從未存在過。偽稱自己為“搜集者”“整理者”“編纂者”的杰弗里、馬洛禮們改編了舊有的神話傳說,為威爾士創造了本土文學的新范式和一種新歷史,而這一新歷史又反過來成為后世文學創作的源泉和有效支撐。這種“浪漫主義的神話制造”在威爾士持續了很長時間,它讓長期流傳在田野間、爐火邊的亞瑟王、梅林等的碎片化故事貫穿了起來,雖然并沒有凝聚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但卻像棱鏡般折射出凱爾特威爾士的方方面面,建造出了一種模糊而輝煌的過去,宛如英雄逝去般的悲壯歷史。且威爾士作為凱爾特文化的一支,一直缺少一套以嚴密的考證法來核實、勘校各種神話傳說的學術制度,讀者和作者對學理意義上的歷史真實也并無興趣,于是,浪漫主義“神話學家”們在此取得了巨大成功,他們使有關古威爾士的一切都變得輝煌燦爛了,而這種輝煌歷史與現實境遇的落差更造成了“往日榮光一去不返”的悲愴,進而形成了威爾士文化的獨特魅力,促進了威爾士人民族身份的認同。
正如霍布斯鮑姆所說:“在威爾士,復興和神話制造運動源于威爾士生活中的危機,當時整個民族的生命力似乎正在衰竭。常識和理性要求威爾士人將過去看作是封閉的和已終結的,而且由于他們‘已被從歷史記載中抹掉了……要使同胞們欣賞自己的遺產、珍視自己獨有的東西,需要付出超人的努力。他們覺得實現這一目的的唯一方法是仔細思索過去并運用想象力來改造它,從而創造一種新的威爾士特性,這種特性將為民族提供指導、娛樂、消遣和教育。他們創造的充滿神秘色彩和浪漫氣息的威爾士使得威爾士人能夠忘記自己剛剛逝去的過去,獲得一種藝術與文學形式的過去……這在威爾士歷史進程中的艱難時刻具有重要的愈合功能。”[7]128
民族是一種“想象的共同體”、一種主觀的思想建構。這一“共同體”很大程度上是以重寫民族歷史或發明民族英雄的方式來完成的。威爾士人在此做得十分成功,他們通過對“亞瑟王傳說”的發明、制造、傳播,讓各地的凱爾特威爾士人都對自己的民族文化遺產產生了新的興趣,通過對歷史、敘事、文化、法律的自豪感增強了民族身份的認同,而這種身份認同帶來的驕傲即便在失去了政治主權的情況下、在被英格蘭人奪走了威爾士國王頭銜之后、在歷經了英國國旗對威爾士地區的漠視后也依然強大(英國國旗由三部分組成:象征英格蘭的白底紅色十字、象征蘇格蘭的藍底白色十字和象征愛爾蘭的白底紅色交叉十字)。他們篤信先知梅林的預言會再一次在凱爾特-不列顛人中唱響,深信“永遠的王”會再一次降臨于他們之中,也相信凱爾特人終會聚集在威爾士“紅龍”旗幟下打敗英格蘭人的“白龍”,奪回不列顛島。他們在“亞瑟王”的英雄傳說中緬懷著“快活的威爾士和它的逝去”,也在國際化的“亞瑟王迷狂”中留下了永恒的印記,以另一種方式完成了民族救贖的使命。endprint
值得玩味的是,亞瑟王形象的大獲成功反而消解了其自身的威爾士屬性,他的廣受歡迎早已突破了威爾士與英格蘭的狹窄疆域,突破了凱爾特與盎格魯撒克遜的傳統對立,甚至背離了威爾士人原初的期許。在文學敘事的傳播路徑中,亞瑟王的魅力不僅征服了法蘭西宮廷,也影響了“入侵者”英格蘭人以及英格蘭執政者的邏輯。英格蘭王室對亞瑟王傳說的利用“有過之而無不及”,從金雀花王朝對亞瑟王和王后骨骸的發掘與祭奠,到王室將亞瑟王的寶劍贈予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首領,再到對傳說中“阿瓦隆”島的實地勘定,不一而足。正如克里斯托弗在《不列顛人》中所說:“從金雀花王朝到都鐸王朝,英吉利諸王一直在為了政治目的而借用著不列顛歷史。”威爾士歷史被有選擇地納入了英格蘭歷史之中,以致越來越多的英格蘭人同樣聚集于亞瑟王的“紅龍”旗幟下,追隨異教英雄亞瑟王的召喚抵御外辱,保衛大不列顛。在幾個世紀后的兩次世界大戰中,大英帝國的年輕士兵們不分彼此地祭起了亞瑟王的大旗,團結一致地與同盟國、軸心國的武裝力量頑強斗爭,而原初敘事文本中的文化沖突、民族對立都隨著時過境遷,消散在歲月里。
時至今日,亞瑟王的身影仍不時閃現在小說故事、電影屏幕、動漫場景、網絡游戲里,在這些虛擬的敘事空間中,亞瑟王篤定依舊、堅毅剛勇地捍衛著不列顛,任由時空萬千變換,這又何嘗不是“亞瑟王”重生的真正含義。
注釋
[1]馮象.玻璃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171.
[2]Greem.D,KingArthur:FromHistorytoFiction,Cambridge:D.S.Brewer,2005:69.
[3]荷蘭時代生活圖書公司編寫.史前英雄[M].費云楓,張曉寧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6:105.
[4]Stephen:Knight,ArthurianLiteratureandSociety,1983:52ff.
[5][愛爾蘭]托馬斯·威廉·黑曾·羅爾斯頓.凱爾特神話傳說[M].西安外國語大學神話學翻譯小組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219.
[6][美]克里斯托弗·A.斯奈德.不列顛人[M].范勇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74,296-297.
[7][英]霍布斯鮑姆、T.蘭格.傳統的發明[M].顧杭,龐冠群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5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