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父親

莫小米

花季女子，懷有身孕，送夫上戰(zhàn)場——這樣的場景，在烽火連天、家國遭難的年代，并不鮮見。

孩子出世了，男人卻再也沒有回來。這樣的結(jié)局，也并不意外。

花容凋零，信念不敗。她相信夫君仍然在世，一日一日地熬，定要等到重逢。可是她的等待落了空，她的夫君，年輕的魚雷潛艇艇長，早已沉入冰冷的江底。

作為有“海軍黃埔”之稱的電雷學校一期的畢業(yè)生，在“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他率領的魚雷艇受命偽裝成民船，秘密前往上海黃浦江，襲擊日軍“出云”號巡洋艦。

雖然發(fā)射的魚雷僅傷及日艦的尾舵，卻被稱為抗日戰(zhàn)爭中“中國海軍唯一的積極進攻”，引來敵人的瘋狂報復。

黎明，他的魚雷艇遭遇四架敵機的狂轟濫炸，雖英勇抵抗，最終還是被擊中，起火沉沒。包括艇長在內(nèi)的全體海軍官兵沉入江底，無人生還。

而這些，他的愛妻直到離世也不知情。

尋找父親，告慰母親，成了兒子后半生不敢懈怠的責任。

當?shù)氐臋n案局，他去過幾十次，翻遍“敵偽檔案”，未果。

讓女兒專程赴臺灣，到國民革命忠烈祠細細尋找，未果。

致信南京檔案館，奇跡發(fā)生了。一份“死亡官兵調(diào)查表”中，有父親的下落，注明“抗戰(zhàn)陣亡”。

輾轉(zhuǎn)找到父親沉船的地點，江水滔滔，風嘶馬叫，周遭的市聲漸漸隱沒，兒子一步一步走向父親……他深深地彎下腰，取了江水與石子，帶回去與母親合葬。

兒子從未見過父親。父親的照片，在被銷毀前他看過一眼，那時他還很小，只留下模糊的記憶。他欲再次確認父親的容顏，于是將從網(wǎng)上下載的電雷學校畢業(yè)照放大，再放大，卻不知那些模糊的面孔中，哪位是父親。

為了完成兒子走向父親的心愿，很多研究者、鑒藏家都在助力。這天，兒子應約來到文獻館。在電雷學校塵封的影像資料庫中，兒子的目光鎖定了一個青年的肖像照。沒錯，他就是夢中的父親。

最后，兒子還要做一件事：為父親申請烈士證書。在提供相關資料，并經(jīng)幾年的等待核準之后，他完成了心愿。此時兒子已是八旬老人。

相對于很多成年的兒子目送父親遠去的背影，他剛好相反。時間深處，父親一步一步地向他緩緩走來，直至清晰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