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燕鳴
一
辦公桌上放著一本嶄新的客房日志,時間欄填著一九九八年四月一日,以下還是空白,座位上的人也不在。
米果去了樓層,正走在那長長的煙灰色地毯上,有點像踏入云中。
她的步態輕盈,似乎與生俱來,當然也與心情有關。本來她在總公司做著出納,輕松自在,但受不了魏紫荊的引誘,心血來潮去師大進修酒店管理。誰都有一顆不安分的心,每當她看見魏紫荊身著黑色經理制服,款款穿行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讓來來往往的人對她行注目禮,難免生出一絲嫉妒。想到自己除了財務室就是儲蓄銀行,每天除點數錢就是記賬,機械乏味,沒一點情調。難道就撥著算盤珠子做一輩子?她不敢想象自己一副老會計的古板模樣。經魏紫荊一攛掇,便心甘情愿做了她的陪讀。學成歸來,她要求調到下屬酒店,有些人正巴不得她騰出位子,自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接到了凱悅賓館的調令。對于上頭下調的人員,瞿總自然不會怠慢,問她愿意到哪個部門,她說實習時在客房部,對里面的情況比較了解。瞿總點了下頭說,“那就掛個經理助理吧。客房部是賓館的龍頭老大,很鍛煉人,賓館的中層管理人員都是從客房部提拔起來的,相信你也一定能干好。”米果被說得躊躇滿志,又誠惶誠恐,腳似乎還沒踏在地板上,就已橫生出一對翅膀。
彼時,米果和領班戚美玉正一路巡視著。戚美玉比她長一歲,個子也比她高,雖是合同工,做客房已近十年,業務熟,加上嘴巴利索,自然成了客房部人人簇擁的大姐大。米果曾來凱悅查賬,那日經過客房部,見一領班正揶揄扎著馬尾辮的俞經理,說經理像個賣菜的。一旁的俞經理還呵呵笑著。米果從那時就知道戚美玉是個厲害角色,誰當經理都想把她趕走,但末了又打消念頭。干起事情來唯有她最麻利,讓人放心,服務員們服她的程度甚至超過了經理。歷屆客房部經理雖覺得此人難調,又離不得她,只得籠著她。對于米果的到來,戚美玉肯定是排斥的,這種心理或來自那不可明了的嫉妒。就像來客房部報到當天,米果往人堆中一站,周圍頓時黯然失色。只有俞經理臉上帶著笑,對幾個領班介紹說,“這是總部派來的米經理……助理,科班出身,人才啊。”話音剛落,坐在對面的副經理于懷香就冷笑一聲:“俞經理,客房部不是光講書本的地方,是騾子是馬遛一圈再說!”這句話是對米果的下馬威,也給在場的幾位提個醒。戚美玉眼神中的挑剔就沒個遮遮掩掩,直截了當。客房部可是講經驗、講能耐的地方,你沒干過,誰都會對你投來懷疑的目光,就是經理又能怎樣?就像剛才,戚美玉當著米果的面教新來的服務員鋪床。只見她雙手捏著床單,呼的一下,一道白色弧線拋出,眨眼間,床單不偏不倚剛好蓋在正中,她順手一溜就將床單頭尾塞入床墊并包好信封角,接著抖出第二條床單,中線又正好。再鋪毛毯,折信封角,鋪床罩,套枕芯……整套動作干凈利落,又規范到位。米果看了下表,竟比標準時間提前了一分半鐘。米果實習那陣子也學過鋪床,總不能把床單一次拋在正中,最后東扯西拉才勉勉強強完成動作。不覺暗自佩服。
兩人走到二樓,服務間的呂麗芳正對著鏡子勾眉線,一見戚美玉來了,連忙站起身說,“戚姐,我正要找你呢。”便把她拉到一邊,嘀咕給于經理過生日湊份子的事。米果裝做沒聽見,走到一邊看看這,翻翻那。呂麗芳是于經理介紹來的,平時在客房部除了于懷香和戚美玉,誰都不放在眼里。見戚美玉也沒做個介紹,以為是來實習的學生,便冷著臉把米果手上拿著的《服務員做房報告》搶過來,往抽屜里一扔,又轉過身和戚美玉搭話。米果沒想到會來這么一手,頓時氣得腦血一沖,連聲音都變了。
“你給我拿過來!”
凌厲的聲音不僅震住了呂麗芳,戚美玉也驚得一呆。米果的火星直冒,如果再不找個出氣口,保不定頭就要炸開。戚美玉見米果臉通紅,忙訓斥道,“麗芳,你干什么?這是新來的經理助理米小姐。”呂麗芳一聽這話,便從抽屜里拿出《服務員做房報告》,遞到米果手里:“對不起,米小姐,我還以為是外面的客人。”米果本氣不平,再聽到叫她小姐,便將手里的東西往臺上一扔,調頭就走。那兩位呆了一下,轉而冷笑。
米果走在幽暗的過道里,猶如從五彩云里一下墜入冰冷的海底,做著出納小姐的她向來是被人捧著的,都求著呢,哪敢有一絲的怠慢?但一切都變了,客房部可不記得她出納小姐時的威風,她只能從頭再來。雖然冠以經理助理的頭銜,但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跟在經理后面的見習生,沒說話的資格。
進了辦公室,只管悶悶地寫房務記錄。對座的徐榮見此,不由湊近問:“是誰惹你生氣呀?”米果忍不住,就把剛才的事說了。徐榮是從餐飲部調過來的領班,未言三分笑,身材小巧,眉眼活泛,也是個伶俐角色。聽完便笑道,“看來客房部比餐飲部好不了多少呀。”米果一愣,那天聽說徐榮是被餐飲部炒出來的,她還疑惑,像徐榮這樣的人怎會敗下陣來?此時輪到自己受氣,才知賓館里的水有多深。對徐榮有點同病相憐,不覺親近了些。兩人正聊著,忽見歐陽峰與一黑衣女人從門口經過,那女人還往辦公室里掃了一眼,米果頓時一驚,這不是藍玫瑰的齊琚嗎?
不大一會,就有服務員叫她們去開會,米果一路心里打著鼓,想那齊琚不會偶然來此吧。進了會議室,掃眼見齊琚坐在瞿總的旁邊,正親熱地說著話,在座的部門經理和領班們在一邊交頭接耳,那話題自然少不了對這位黑衣女人的種種猜測。
歐陽峰眼角的余光挑到米果在位子上坐定,才看了看表,向瞿總請示,“開始吧。”瞿總點了點頭。歐陽峰用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后作了開場白:“今天的例會有點特別,可能有人已知道了,就是齊琚同志調到我們賓館來擔任副總經理,大家歡迎……”
齊琚似乎沒注意到坐在側面的米果,她微微抬高尖下巴,猶太式的鼻梁像座山峰凸著,但此山不見絲毫的俊秀柔美,反倒顯得霸道和陰森。嘴唇抹成性感的猩紅色,與黑衣一起的效果應該是冷艷,但眼睛里透著女巫的邪惡,連那假意的微笑,都帶著一股煞氣。
歐陽峰在說,“齊總是酒店管理難得的人才呀,我們瞿總可是費了好大的氣力要來的……”
坐在下排的于懷香瞅著訕笑的瞿經理,跟戚美玉嘀咕:“還人才呢,藍玫瑰待不下去了,被我們這位東郭先生要了來,恐怕是引狼入室……”
戚美玉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才住了嘴。
這時瞿總掃了下四周,開始講話。
在座的人低頭做著記錄,米果也在小本子上裝模做樣地寫著,開頭的一句卻是:那片烏云壓過來了。
二
米果來客房部不長時間,就覺察到正副經理之間的關系十分緊張。只要俞冬梅在辦公室,于懷香就借故離開。有時遇到非得商量的事,不是三句話打發,就是爭執不休。米果就奇怪,這種局面為何不調開一個?她看出俞經理是個做實事的人,客房部幾乎所有的事她都親歷親為,忙起來還和服務員一起鋪床。但俞經理性子直,說話不分場合,那天瞿總聽了于懷香的一些匯報,就在會上批評客房部管理不力,俞冬梅不服氣,當面跟瞿總申辯,讓瞿總很不高興。在客房部內部,她說起人來也是直筒筒地不講策略,有時讓人接受不了,弄得領導不喜歡她,服務員也對她敬而遠之。要說在客房部,數她資格最老,就業務能力和工作經驗來說,于懷香肯定趕不上俞冬梅,在客房部只有聽話的份,沒有說話的份。但于懷香的功夫在詩外,她擅長籠絡人心。每當俞冬梅說到誰時,于懷香就在一邊幫那人開脫。俞冬梅自然很惱火,認為對方是有意挑撥離間,拆她的臺。到瞿總那去說,瞿總反說是她的方法不當。俞冬梅不被領導理解,心里一口氣憋著,回到客房部更沒有好臉色,動不動就發脾氣。這正中于懷香下懷,她故意和戚美玉等人打得火熱,讓俞冬梅一個人成為光桿司令。
現在又來了米果,看似客房部經理的后備人選,俞經理感到自己多了個競爭對手,自然要殺殺米果的銳氣。本來米果初來乍到,按說經理應該帶帶才是。但俞經理只要她和服務員一起做房,說自己就是從做房開始的。等她腰酸背疼地做了兩星期,俞經理卻顧不上再教她,就把這事丟給了于經理。于經理倒是樂意,她臉上掛著笑,一口一個“科班出身”地恭維米果,卻把雜七雜八的事全都推給了她,還讓她和領班一樣上夜班。米果知道這是有意治她,心里不爽,跑去向魏紫荊訴苦,魏紫荊卻說,“你這出納小姐的架子還沒放下來呀!要你做你就做,不做你永遠不會,我們不是這樣過來的?”米果有氣無力地說,“我白天忙得暈頭轉向,晚上還要值夜班,受不了。”魏紫荊說,“受不了也得受,誰叫你在她手下呢?哪一天你翻過身來,也給她好看。”米果被她一點撥,只得又打起精神干著。
臨到這天晚班,米果忙完了手里的活,就準備到樓層巡視一番。
二樓服務員在忙著打掃剛退的客房,有客人在一邊等著,米果便去幫忙發放五小件。她用托盤將拖鞋、梳子、牙刷、沐浴露和洗發水一一擺好,回到服務間準備在登記本上做記錄,卻沒找到類似五小件的登記本。服務員一來,她就問起這事。服務員說,“我們在庫房請領時已登記過了,不需要再做登記。”米果說,“請領的數量怎么能算實際用量?”服務員說,“請領的數量就是根據用房數量得出的。”米果不作聲了,但一想還是不對,說:“用房數量包括兩天以上的客人,有些需要增補,有些就不需要。每天一套就不確切了。”服務員說,“我們一直是這樣的。”米果看那服務員不以為然的樣子,心里就不快。服務員每天洗澡時全用的是客用洗發水和沐浴露,說是房間剩下的。做過財務的她自然比較敏感,客房成本里的五小件是個大項,人員的工資獎金是根據核算成本后計提的,如不控制好,就是個漏洞。現在看來,她的擔心是不無依據的。
三樓有客人找不到房鑰匙,在叫服務員開房,沒人應。碰到米果上來,她見服務間抽屜沒鎖,打開一看,樓層鑰匙居然全在里面。等她給客人開了房出來,就聽見有輕輕關門的聲音。走進服務間一看,呂麗芳滿臉通紅,正慌忙整理被弄亂的頭發。
“去哪了?”米果冷著臉問。
呂麗芳故作鎮靜道:“我在幫客人調試電視機。”
“進房間怎把門關死了?聽見客人叫你嗎?”
“沒有呀。”
米果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忍著氣問:“鑰匙放在哪了?”
呂麗芳一聽,忙掏起口袋,又打開抽屜,東翻西找不見蹤影,便說是放在客人房間里了,要去拿。
米果冷笑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扔在桌上,責怪道:“鑰匙就隨便放在抽屜里,出了事怎么辦?”
呂麗芳一看鑰匙,想是米果有意給她難堪,賭氣把頭一扭道,“客人催得急,我一時忘了。”
米果正要說話,忽見呂麗芳的臉一下活泛開來,對著房門諂媚地叫著:“歐陽主任,您值班呀!”米果一扭頭,見身著黑色經理制服的歐陽峰正站在門口。
米果正不知說什么,倒是呂麗芳來得快,一邊恭維說,“歐陽主任今天好帥吶。”歐陽峰沒理她,可能聽到了兩人的說話,走在米果面前問:“有什么事嗎?”米果低頭不語。歐陽峰挨了一下說: “來這么長時間,也不跟我打照面啊。”見米果依舊不吭聲,笑了一下說,“等會拿幾本書給你,也許有用。”
歐陽峰一走,呂麗芳忍不住對米果討好道,“歐陽主任平時見人沒個笑臉,都怕他,今天倒是個例外呀。”見米果瞅她一眼,便嘻嘻一笑:“我就喜歡歐陽主任這種類型的,男人味十足。”
米果轉身往外走,扔下一句:“你今晚注意一點,別讓我再看到什么!”
呂麗芳忙答應道:“絕對不會!”
米果上了四樓,見五樓的服務員在服務間坐著。就問服務員上哪去了?答說去了衛生間。米果就叫服務員上樓,她來接待客人。這時有客人來叫服務員,說熱水器沒有熱水。米果過去看了下,幫客人調換了房間。忙了好一會,才見四樓服務員散著濕淋淋的頭發,手里捧著裝滿衣物和洗滌用品的臉盆過來了。
米果見她招呼也不打,只顧在更衣間晾衣服,便斥道:“上衛生間的利用率夠高的呀,洗澡、洗衣服全做了。”那服務員回一句:“我叫了五樓服務員幫我呢。”米果壓著火說,“五樓服務員就沒有她的事?”服務員滿不在乎地嘟噥一句,“抽空洗個澡有什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米果說,“員工守則上明確規定,上班不得離崗,不得做私活,你這不是明知故犯?”服務員把頭轉向一邊,再不看她一眼。米果的火又往外冒。依她的脾氣,非把那服務員訓得服服帖帖,直到她乖乖地認錯為止。現在她只能耐著性子。來客房部這段時間,米果覺得自己像步入了一個怪圈,原以為那些服務員不服她,只因她是新來的,現在看不是這么簡單,客房部成了于懷香的客房部。也怪俞冬梅馬虎,整天忙于處理日常瑣事,倒把員工招聘這檔子事交給了于懷香。于懷香本有心機,自然不放過這一擴充勢力的機會,沒過一年時間,客房部幾乎換了一半的人。于懷香的親信安插在客房部的每一角落,呂麗芳就是其中一個。于懷香有什么意思,這些人就會心領神會地傳達下去。現在誰都知道于經理不喜歡米果,這些服務員自然不會有好臉色對她。
米果看清這一切,當然不會就此妥協。這些人就是欺軟怕硬,看你的手段對付。米果在原則上向來不含糊,便當著面在考核本上作了記錄。任憑那服務員在背后怎么對她瞪眼也不理會。
回到三樓,見一男人正在服務間門口與呂麗芳言語調情,一看她過來,呂麗芳忙把一雙拖鞋遞給那人,“拿了東西快走,我正忙著呢。”那男人見呂麗芳向他使眼色,像電影里的快鏡頭一樣,接了拖鞋一溜閃進了房間。
呂麗芳倒是神情自若,招呼著:“米小姐,剛才歐陽主任打電話問你呢。”
米果心里一跳,看來今晚她是躲不過去了。
報到的那天,她拿著調令來到賓館辦公室,歐陽峰見她便笑道:“董永終于把七仙女盼來了,看來我們有緣。”米果把頭一扭,“別把我當魏紫荊,我可不是。”歐陽峰一時有點窘,說:“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呀?”米果轉過身去,當初怎沒想到,讓人以為是沖他來的呢。
歐陽峰身材中等,五官平常,神態扮酷,目光里含有種狡黠和柔情混雜的東西,不經意地打動人。在師大進修時,米果正迷戀那位高大英俊的語文老師,并沒注意歐陽峰。只是魏紫荊對他頗有好感,在她面前時有流露,說歐陽峰聰明內斂,又恰如其分地給人以關懷,是很懂女人的男人。米果先不以為然,后來倒是記住了。
那次,班上組織出外郊游,半途遇上大雨,米果例假來了還傻乎乎地跟著同學們瘋跑,卻不想被一只手扯住了,一看是歐陽峰,他也不作聲,默默脫下自己的衣服,要米果系在腰上,她這才發現濕褲子上現出不雅,臉頓時羞得通紅。一時想,歐陽峰真是個細心人呢,難怪魏紫荊迷戀他。可等她與老師戀愛無暇再想到歐陽峰時,人家已和魏紫荊結婚了。只是好景不長,兩人婚后半年就有了摩擦。那次米果去找魏紫荊,看見歐陽峰在堆得亂七八糟的沙發上坐著抽煙,窄小的房間里散發著臭襪子的味道,魏紫荊卻熟視無睹,仿佛局外人一般。米果當時就納悶,這聰明絕頂的一對,怎在一起反倒唱黃了呢?
來凱悅這段時間,她一直避開與歐陽峰的正面接觸。當初她要求調到藍玫瑰酒店,被來總部要人的瞿總逮了個正著。魏紫荊不知就里,說她乘虛而入。她反唇相譏:“你現在有老總愛著,還顧得上陳年舊物?”把魏紫荊堵得啞口無言。來到凱悅,她就覺得魏紫荊的那雙眼睛一直在跟著。她知道歐陽峰在注視著她。從眾星捧月的出納小姐到被呼來喚去的經理助理,其間的心路歷程不是一個調令就能完成的,她得跨過這道坎。路是自己選擇的,面對的一切也只能獨自承受。所以她一直沒去找歐陽峰。但現在,客房部出現這么多問題,她感到亟待解決,又無所適從。唯有歐陽峰才能幫她理清這個結。只是一想到魏紫荊,她又走不出那一步。
樓層電話又響了。呂麗芳一接電話就叫,“米小姐,歐陽主任找你!”
她心里一跳,想到他,他就來了,仿佛有感應似的。
“你到大廳來一下。”他在電話那頭說。
“有什么事嗎?”
“來了就知道了。”
呂麗芳一旁詭秘地笑著,她頭一扭,款款往樓下走去。
大廳里,果見坐在沙發上的歐陽峰。
米果走過去,見茶幾上放著《星級酒店的經營與管理》《三分管事,七分管人》《大飯店》幾本書,便笑道,“聆聽指教來了。”歐陽峰說,“看你憂郁的樣子,我有些不安。”她偏了下頭,瞅著近旁的一棵枝繁葉茂的幸福樹。歐陽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來客房部不長,似乎有些想法吶。”見米果不吱聲,便說:“對我還開不了口?”
米果頓了一下,只得說:“我覺得客房部的主要問題是制度不健全,”
“當然要有制度,” 歐陽峰點頭道,“還有呢?”
“不講制度管理,就靠拉幫結伙,論人唯親……”
歐陽峰聽了微微一笑:“這些我也清楚。不過,經理喜歡與自己合拍的下屬和員工,也是正常的,這是一種團隊意識,必須步調一致。皇帝不也是一朝君主一朝臣嗎?你以后當了經理也會一樣,要不就站不住腳。”米果聽他這般說,便覺對方有些圓滑世故,跟自己想法不太合拍,由此生出排斥心理。
歐陽峰看出她臉色的細微變化,便說,“當部門經理可不像你以前做出納那么單純,幾十個服務員,怎么讓她們打心眼里佩服你,而不只是服從你,層次不同,產生的效果肯定是不一樣的。在客房部,我就覺得于懷香比俞冬梅做得好。你想想,俞冬梅每天天不亮就來上班,晚上八九點鐘下班,像貓對老鼠似的盯著一個個服務員,但一轉身,服務員還是照樣違紀,她自己累得要死,還挨領導的批評,你說冤不冤?她就不知控制住幾個關鍵人物,要她們去制約那些員工……”
米果心里認同,卻不能接受他對俞冬梅的評價,吃力不討好的老實人,拉幫結伙的投機者,從她善良的本性里,總還是傾向于前者。但歐陽峰似乎對俞冬梅沒一點公允,又說:“俞冬梅遲早要下來,瞿總把你調到客房部,肯定是有考慮的……”
米果聽得一怔,卻見歐陽峰站起身來,從口袋里掏出帶震的手機,拿起嗯了幾聲,收起,回頭對米果說,“先談到這,我要去辦公室發個郵件。”
米果點了下頭,歐陽峰就上樓去了。
三
米果覺得向俞經理匯報夜班情況是很正常的事,卻引來了俞經理和于經理之間的爭吵。原因是俞冬梅要開除呂麗芳,于懷香則堅決不同意。
俞冬梅說,“這性質有多惡劣,影響多不好,竟敢跑到房間和客人鬼混,要是特業派出所知道了,不給我們關門才怪?”
于懷香說,“俞經理,你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誰鬼混了?你調查清楚了嗎?明明是幫客人調試電視機,客人都承認了。”
俞冬梅冷笑道,“調試電視把門關著干嗎?不是有規定進客人房間不準關門嗎?出來時頭發都亂了,會有什么好事!”
于懷香還是不依,“如果是客人對她非禮呢,不是冤枉她了嗎?”
俞冬梅說,“她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清楚,會冤枉她?”
于懷香說,“俞經理,說話可要注意分寸,呂麗芳在客房部做事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說她是什么人呢?”
俞冬梅被堵得一口氣出不來,臉漲得通紅,她明知呂麗芳是于懷香的死黨,但就是說不出口。于懷香摸準了她的個性,也就不急不緩,以守為攻,把對方逼到難堪的境地。
辦公室一時處于僵持狀態,誰也不敢進去惹火星子,只站在門外偷聽。
俞冬梅呼出一口氣后,突然把桌上的經理工作日志一摔,腳一蹬出門去了。于懷香先是一驚,繼而冷笑一聲,走出來跟來不及散去的服務員打著招呼。
瞿立誠總經理正在跟齊琚、歐陽峰商量事情,冷不防俞冬梅闖了進來。三人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
齊琚冷冷地說一句,“俞經理,怎么進來連門都不會敲呀。”
俞冬梅一下意識到什么,臉騰地紅了,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瞿總見她那樣,說了聲,“進來吧。”
俞冬梅坐下后,咬了半天的嘴唇,見他們一直等著她,終于吐出一句:“瞿總,我不能再和于懷香搭班了。”
瞿立誠正為上個月收入滑坡傷腦筋,找來齊琚、歐陽峰商量著對策,提到客房部管理不力的時候,俞冬梅跑來撞槍口了。瞿立誠見俞冬梅直筒筒的樣子,心里就有些惱火,客房收入下降,要她拿辦法,還是老一套,除了打折還是打折,標準間已經折成普通間了,收入還是沒有起色。不覺煩道:“你們怎么整天吵呀吵,再這樣吵下去,這賓館非被你們吵垮不可。”
俞冬梅一聽就急了:“瞿總,您把于懷香調來,說是配合我工作,可她不但不配合,還處處與我為難,我說一,她非要說二,下面服務員都不知聽誰的了。您說我這個經理如何當法?”齊琚反問她,“俞經理,客房部到底誰是正經理,誰是副經理呀?”俞冬梅苦笑道,“我是正經理有什么用,瞿總不是常教導我多聽聽于經理的意見,不要獨斷專行?”瞿立誠變色道,“你倒怪在我頭上了,有你這樣做經理的,不講究一點方式方法?”俞冬梅一臉委屈說,“反正我不愿跟她在一起,再這樣下去,會出亂子的。”瞿立誠皺著眉頭說,“那你說怎么辦吧。”俞冬梅猶豫了一下,還是脫口而出:“要么我走,要么她走。”瞿立誠臉一沉說,“好吧,我們研究一下通知你。”俞冬梅想不到瞿總會說得這么干脆,心一涼,淡淡地說了聲,“那好,我等著領導的答復。”
米果沒想到瞿總如此簡單草率,絲毫不給俞冬梅面子,心里也有些憋氣。又覺得俞經理太傻,該怎么處理員工由她說了算,跟副經理爭什么,不是掉價嗎?更犯不著去找領導呀。幾天來,大家發現客房部與往常有些不同,于懷香經理管的事多了,許多由正經理簽字的東西,她會一點不含糊地接過來;遇到對外業務洽談,比如選定哪家公司的客房用品,她也儼然以經理的名義自行處理。似乎沒俞冬梅這個人。俞冬梅也視而不見,照例在樓層忙前忙后,還帶著大伙把庫存的棉被全搬出來曬太陽。米果看不下去,把俞經理拉到一邊說,“您是怎么了?被人欺負到頭上都不知道?”俞冬梅嘆了口氣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當經理就讓她當去。這幾天我也想清楚了,做經理的人不能像我這樣只會埋頭做事,不會抬頭看路。要不事情都是白做的。”米果瞅著那張沒有修飾過的臉,又憔悴了些,黑色的經理制服上落了不少灰塵,讓人覺得那衣服跟她的人一樣,有一種陳舊感。相形之下,精于打扮的于懷香就顯得精神多了,一點看不出是四十來歲的人。在賓館這樣注重形象的地方,優勢就十分明顯了。米果想到歐陽峰說的那些話,不覺難受。俞冬梅似乎感覺到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別擔心,我想得開,像我這樣的人做件具體的事可能更適合。我早就該這樣想了。我下來,對你們也好,免得把你們的前程給耽誤了。”俞經理說完,又自顧忙去了。米果望著俞經理的背影,想自己真把俞經理看低了,就憑人家拿得起、放得下的爽快性格,到哪都是照亮別人的一盞燈啊。
一個星期后,俞冬梅被調到餐飲部任核算員,于懷香接任客房部經理,米果被提為副經理。
按說米果來客房部不過幾個月,就穿上了經理的黑色制服,夢想轉眼變為了現實,她應該高興才對。但是,當她坐在俞冬梅以前的辦公桌前,清理俞經理留存的那些資料和筆記,又感到難受,好像是她一手造成了這個事實。米果心里明白,雖然她有了副經理的頭銜,但處境會更不利。于懷香跟俞冬梅不是一類人,她是只說不做的。怎么瞿總就那么看重她呢?米果一下對瞿總有了些陌生感,難道真像別人私下議論的,瞿總和于懷香有那么點事?果真如此,瞿總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可要打不少折扣。
此后,于懷香把促銷計劃、人員培訓、工資核算以及每日查房等吃力麻煩的事都交給了米果,說給她更多鍛煉的機會。這還不說,戚美玉也跟著起哄,她在客房部待了十年,論威信論能力,副經理就該是她的,誰知竟讓不懂業務的米果奪了去,心里自然有怨氣。想你米果又有什么,不就是比我多一張文憑嗎?見于懷香在擺布米果,索性將領班每天要檢查的住宿登記單,也推說沒時間,讓于懷香全交給了米果。
米果知道這些人的用意后,全都接了下來。不就是多做些事嗎?她可是能干出了名的,要不怎么提到總部去了呢?其實她是喜歡做事的,但被她們這般擺布,心里就不舒服。每天忙得連軸轉,有時連休息也搭了進去。看到于懷香除了在瞿總那匯報工作,就是待在樓層服務臺找服務員談話,服務員也樂得不做清潔與經理增近感情。那次瞿總來客房部,見米果一人在辦公室里埋頭忙活,就問于經理到哪去了?答說在樓層。瞿總一時所感,不由得語重心長地教導她,“米經理,今后要多學學于經理的工作作風,不要整天關在辦公室里,這樣容易脫離群眾。我這不是隨便說的,服務員中已經有些反映了。”
米果如果不聽瞿總這幾句,或許還會埋頭苦干下去。當初她以為,自己一直習慣動手不動嘴,她們要把事情都推過來,就推吧。不就是早來晚走,犧牲一些休息時間么,算不了什么。事情多也好,省得無事生非,別人也會看在眼里。但幾個月里,她一人樓上樓下地忙,以為靠做事能得到別人的認可,結果卻恰恰相反,她管的事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那次她抽空查房,見幾間客房都有難聞的異味,手指一摸,皆是黑印。攤開布草,上面污跡斑斑,毛發絲隨處可見,一看便知是一星期未換的。怪不得近來退房的客人越來越多,原來是這些懶蟲害的。她把服務員叫來狠狠訓了一頓,要她重做,還罰了五十元。那服務員仗著是戚美玉的表妹,平時懶慣了,誰也說不得她。這下被米果抓住不放,自然受不了,跑到戚美玉那添油加醋地訴苦,戚美玉就覺得是米果有意跟她過不去,心里記恨著。由此在服務員中說起米果的不是來,自然是推波助瀾。漸漸地,米果覺得,她每次查房,情況一次比一次糟不說,服務員還在有意看她的笑話。她氣憤難平時,反被瞿總誤解。心里便覺一片灰暗。
下班的時候,米果把一撂住宿登記單交給于懷香說,“于經理,我今天要下個早班了。”于懷香看她的臉色,連忙說,“那好吧,等下我要戚美玉幫你看一下。”米果一聽這話又不是滋味,怎么幫我看一下,明明是領班的事呀!正要開口,手機響了。是魏紫荊打來的。要米果到她的酒店去一趟,說給她一個驚喜。接完電話氣便消了一半,覺得跟于懷香這種人計較只會降低自己的層次,是得要學學魏紫荊。拎起坤包出了門時,還是有幾分不自在。
四
米果出酒店正準備打的,一輛白色皇冠駛到她身邊停下。歐陽峰打開車門說,“快上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上了車。開出幾百米遠,歐陽峰才問一句,“上哪?”
“藍玫瑰。”
歐陽峰一時無語。似乎想說什么又無從說起的樣子。
“幾時買的車?”她想打破沉靜,知道他還在還房貸。
“半年前買的。”
魏紫荊坐上老總的奧迪后,就導致了兩人婚姻的破滅。歐陽峰耿耿于懷就在于此吧。她想。
“剛才怎那么巧?”
“你是說我的車那么準時吧?”
“是呀。”
“因為,這幾天……我一直在等你!”
她心口一顫,全身驟然涌起一股熱流,窗外的一切真美呀!
開出繁華地帶后,歐陽峰突然把車停了下來。對她說,“不去那了,跟我在一起,行嗎?”米果說,“那哪行?她在等我。你也一起去吧?”他搖了搖頭說,“我把你送去就走。”便發動起車子。
兩人沒再說話,四周彌漫著一種絲絲縷縷的東西,在撩撥人。他們只想靜靜地體會那份不可言傳的甜蜜,生怕它跑掉了。
一到藍玫瑰客房部,米果就被魏紫荊不由分說地往長包房里拉。米果說,“你干什么呀?”魏紫荊詭秘一笑說,“進去就知道了。”
房間電視里正放著劉德華的歌《當我遇上你》,幽幽的光影下,有人站起身來,她定了定神,驚喜地叫道:“原來是大作家呀!”
楚原笑瞇瞇地望著她。魏紫荊說,“楚原一放下行李,就叫我給你打電話。”
米果心里一咯噔,就問,“又來寫劇本?”楚原說,“我跟制片人說在酒店里寫習慣了,其實是想會會你們。可是一來,米小姐卻走了。”魏紫荊說,“人家現在是凱悅賓館客房部的副經理。”楚原撮起小嘴巴,做出驚奇的樣子,“喲,原來是升遷了,正好慶賀一下。走,去樓下餐廳!”米果還矜持著,魏紫荊一把拽過她,“別擔心,不用你請客。”米果嗔怪道,“說哪去了!”
楚原走向餐廳這點路程,就有幾個服務員過來找他簽名。米果看他簽字時那副成就的眼神,倏地有一種距離感。
楚原上次來的時候,遇上在客房部實習的米果,一下就被她的風采迷住了。他說米果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人氣質,是對男人有殺傷力的女人。但米果對他的頻頻放電就是不響應,她也重色,覺得那嘴唇小得有些女人氣。雖然楚原是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寫出的電視劇讓她贊不絕口,但一看那嘴唇就掃了興致。
三個人到樓下餐廳,米果一眼看見那輛皇冠車沒有走,心又亂跳。楚原要米果點菜,米果說這里的菜還是魏紫荊熟悉,要她點。魏紫荊點完幾樣菜,看米果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點破說,“是不是有什么人在等你?”米果忙掩飾,“沒有呀。”魏紫荊只是輕輕一笑。
席間,米果提起齊琚調到凱悅做副總的事,楚原皺眉道,“那女人身上有股煞氣,氣場弱一點的非被她壓下去不可,這點魏經理是深有體會的,對吧?”魏紫荊笑而不答。米果知道齊琚和魏紫荊是對頭,兩人為得到老總的賞識一直明爭暗斗,后來竟是魏紫荊把不可一世的齊琚打下陣來,讓所有人對她刮目相看。表面隨和的魏紫荊可是內藏心機的人吶。這讓米果自嘆弗如。
提起在酒店的日子,楚原頗有感慨:“酒店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明槍暗箭,防不勝防。當部門經理更要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得。要不就被淘汰出局。這次來,就看部門經理換了不少,唯有魏紫荊還在穩穩當當地坐著。五年了,不簡單啊。”魏紫荊連連擺手說,“我不知你是夸我還是笑我?五年不動,只能說是沒出息了。”
米果見魏紫荊那副自得的樣子,心里就有些不受用。在師大時,魏紫荊經常不去聽課,考試答題幾乎全靠同學遞條子。她把客房部管理得好評一片,也因把那幾位難伺候的領班調教得服服帖帖,又對她忠心耿耿。讓其他部門經理嫉妒得要死。經常是,坐在麻將桌上的魏紫荊通過手機遙控客房部,領班們倒說她一年到頭忙著在外面拉客源,辛苦得不得了。到年終評先,魏紫荊因為業績在各部門中遙遙領先,自然是當仁不讓。等獎金發下來,她就帶著領班們昏天黑地快活一番。米果不由得想,俞冬梅是吃力不討好,魏紫荊卻是討好不吃力。如果再有一點野心的話,她何至只坐到客房部經理的位置?
楚原見米果一直沒開口,不由說,“二位各有千秋,米果較感性,做事認真,追求完美,也是難得的人才,只是……上司一定要欣賞你。要不,就跟我一起搞藝術得了。”米果瞥了他一眼,依舊沒吱聲。
魏紫荊上衛生間的時候,楚原的口氣就變了,討好道:“別看我說魏紫荊好,心里可是向著你。”米果嘴一撇,笑道:“作家可是寶哥哥,姐姐在時,就忘了妹妹。”楚原一時有些窘,表白說,“我怎么才叫你相信呢?魏紫荊是朋友,但我不喜歡她這種類型,太有手腕,我招架不住。只有你我是同類,能夠走到一起。”米果瞥了一眼那嘴唇,心又一冷,說,“我可當不了作家。”楚原一笑說,“你當不了作家,卻能當作家的領導。”
魏紫荊來了以后,楚原看吃得差不多了,就要去買單。魏紫荊一下攔住了他,“賬已經結了。”楚原問什么時候結的?她說剛才。楚原一下著急了,責怪道:“你呀,你呀,我說來付賬的,怎么能要你付呢?”便要掏錢。魏紫荊按住他說,“分那么清楚?”見楚原還放不下,又說,“別扯了,你雖然是大作家,但花的是自己的錢,我當個經理這點自主權還是有的。”楚原聽她這般說,只好作罷。
魏紫荊見楚原意猶未盡的樣子,就要米果陪他去舞廳跳舞。米果看那輛皇冠車還在,就有些心神不定,把魏紫荊拉到一邊說,“你陪陪楚原吧,我真要走了。”魏紫荊說,“你太不夠意思了,楚原可是沖著你來的,掃他的興多不好呀。”米果一猶豫,魏紫荊就拽著她上樓。米果扭頭看了一眼皇冠車,不覺嘆了口氣。
舞廳里一片幽暗,樂隊正奏著那首煽情的《透過開滿鮮花的月亮》。米果被楚原拉著在舞池里慢悠悠地蕩著,很隨意,也很舒服,她覺得很好,跟楚原在一起就有這種效果,沒有激情,卻很輕松。楚原不會強迫她做不愿做的事情。這也是她放心跟楚原待在一起的原因。
幾曲舞下來,米果已經流汗了,便坐下來歇息。楚原出去抽煙的時候,她就想著離開的借口。
不知不覺被一段旋律打動了,是那首《知道我在等你嗎》。一想那個人也在等著她,胸口又涌起一股熱流,他也是喜歡跳舞的人,如果此時也在場,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啊。
有人走到她跟前,她以為是楚原,直到那人拉起她的手,她才抬起頭來,幾乎是驚叫一聲,“真的是你?”
歐陽峰一聲不吭地把她拉進舞池。當他攬起她的那一刻,米果的心似乎一下找到了方向,柔順了,踏實了。而她的感覺又像在夢里,輕飄飄地隨著他起步,旋轉,就仿佛在星空中飛翔,在云朵里漫步一樣。她不明白,同是跳舞,跟兩人的感覺竟是天壤之別。
跳了兩圈,她不覺問了一句,“你……不怕被魏紫荊看見?”
“這有什么怕的,再說已翻頁了。”
米果臉一紅,忙扭向一邊,周圍已有人在往這邊瞟,卻沒有看到楚原,她想楚原一定目睹了這一切。他走了?
她不想再跳下去,說,“我們走吧。”他答應了。
出了舞廳她就去找魏紫荊,魏紫荊見她這么快就出來了,楚原也不在,就問怎么回事?她只得含糊說賓館有點事,要她馬上回去,來不及跟楚原打招呼了。魏紫荊聽完一笑,“那就忙你的去吧。”剛走不遠,手機就響了,打開一看竟是楚原的號碼。
“米小姐,跟你在一起的那位是魏紫荊以前的老公,對吧?”沒想到楚原這么直截了當。
“是,你們認識?”
“不認識。只看過他的照片,給我的感覺不是很好。作為朋友我提醒你一句,盡量少跟他來往,懂嗎?”
楚原就此掛了機。此時暈乎乎的米果肯定聽不進去,還以為是楚原在吃醋。
兩人進了一家餐館,歐陽峰把米果按在身邊坐下,說:“等了這么長時間,我再不能讓你跑掉了。”點完菜后,歐陽峰就望著米果不說話。米果耐不住說,“你是怎么了?像不認識我似的。”歐陽峰說:“因為我看著你害怕。”米果皺起眉頭問,“你怕我什么?我是老虎嗎?”歐陽峰道,“你太美了,像個仙女。我怕你瞧不起我這個俗人。”米果莞爾一笑,“你怎么俗我倒不知道,也許魏紫荊看出了你……”見歐陽峰把頭一低,只得打住。
飯菜一來,歐陽峰就叫米果陪他一起吃,米果不肯,他就把菜夾進她嘴里。米果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著,想他一直餓著等她,不覺有些心疼,嗔怪道,“怎么也要先吃點東西,這樣下去胃要餓壞的。”他說,“經常是這樣,一個人習慣了。”米果想他和魏紫荊在一起的時候,從不買菜做飯,有錢時就上館子,沒錢時就到父母家湊合一頓。難道真像長輩人所說的,家里沒有煙火氣,就不能長久?
回到車內,歐陽峰問了聲,“上哪?”米果說,“回家呀。”并告訴她的地址。他不吱聲,發動起車子,一溜煙上了燈火璀璨的馬路。
歐陽峰只顧著開車,米果也沒有說話。車內又在播放那首《知道我在等你嗎》。米果想他坐在車里一直等她的情景,心又一熱。她是怎么了?發誓不會跟這個男人有什么,這是她來凱悅時立下的誓言,便不去找他。好男人多的是,為什么偏要魏紫荊扔下的呢?可此時,那股激情已勢不可擋地漫過了她的周身,她無法控制,真的控制不了。
車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窗外一片黑暗。她看不清歐陽的臉,只有那雙眼睛在暗處閃著光。她想扭過頭說一句什么,但那只有力的臂膀一下攬過了她,接著她的臉頰被他長長地親吻著,那股熱流注入她嘴唇的那一刻,她心里默默地叫了一聲,我完了!
五
米果出門的時候,天空剛露出青白的光亮,她快步走出小區,招手上了一輛的士。坐在車上,想著剛才出門前,歐陽峰拉著她的手說,“以后我不會讓你早早起床的。”不禁又一陣發熱。后半夜兩人累了,又興奮得睡不著,就躺著說話。歐陽峰說他的狀態好得自己都吃驚,新婚之夜也沒有過。米果不相信。歐陽峰摟住她說,“衡量男人和女人高下的標準其實是在床上,一個女人能在床上持續喚起男人的欲望,這才是女人中的女人。魏紫荊就不行。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和她在一起時,就常常想到你……”他似乎在向米果表明婚姻失敗的真實原因,但一觸到魏紫荊,聯想到她和歐陽峰也在這張床上做過愛,米果就別扭起來。不由問:“你和魏紫荊不會沒有感情就結婚吧?”歐陽峰頓了一下說:“她確實比一般女孩子聰明,特別是在人際關系上有天賦,能讓上上下下都喜歡的人,唯有她了。”一時怕米果不舒服,又說,“她貪玩,不會理家,像個男人婆。時間長了誰也不能忍受啊。”見米果不吭聲,他又把話題扯到工作上,說米果的處境很難,唯一的辦法就是取代于懷香,當上客房部經理。米果說談何容易?客房部現在在她的控制之下,瞿總又那么信任她。歐陽輕輕一笑道:“當上帝沒向你招手時,你就不能主動地接近上帝?”米果回想那一刻,不覺閉上眼,仿佛被歐陽峰托住了一般。
下車時,走向豪華氣派的賓館大門,她的臉已如朝霞般新鮮燦爛。
剛走進大廳,就聽到前廳小姐神色緊張地叫著,“來了,來了。”其中一位見躲不過,便打起招呼,“米經理,你今天真漂亮呀。”走上樓,幾位服務員也是遮遮掩掩的。她驀然一緊,難道服務員看到我和歐陽在一起,還是有別的什么事發生?一路想著,腳步不覺急促起來。
辦公室里,于經理正和戚美玉竊竊私語。見她來了,于懷香馬上沉下臉問,“米經理,昨晚你到哪里去了?”米果心里一驚,問什么意思?于懷香幽幽地盯著她,半天才吐出幾個字:“昨晚301房間的客人被盜了。價值二萬元的現金物品不翼而飛。”
米果不覺一呆,可一想昨天是請過假的,才緩了下神。等坐下,但見于懷香的臉上還掛著一絲笑意,像等著看好戲似的,不祥的感覺又襲了上來。她的腦子快速地搜索,一眼掃到玻璃板下的那張值班表,猛然一驚,終于找到了對方冷笑的緣由,昨晚值班赫然是她的名字。
米果再怎么故作正經,臉還是不聽話地紅了起來。本來她和于懷香輪流值夜,近來于懷香說家里有事,她就一人頂了下來。昨天她賭氣出門,就一時忘了這事。如果于懷香有點責任心,可能會記著。卻又不是那樣的人,平時就有值班時溜回家的習慣,或許昨天就是這樣。其實米果早就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客房部的種種問題一直沒有解決,不出事才怪呢。出了事,方方面面就要借此做典型,一年的工作白做了不說,當事人更是難逃其咎。但現在,她說得清楚嗎?于懷香不是省油的燈,她肯定會把責任往她身上推。想起昨夜,她心里一酸,禍之福所倚,福之禍所伏。逃脫不了啊。
她盡量穩住神,輕輕一笑說:“昨天不是跟你請過假了嗎?
于懷香說,“你是說要早走,可你并沒有說晚上不來呀。”
米果見對方是真想賴上她了,便說,“我連續值了七天的夜班,也不是鐵打的,昨晚明知我有事,還好意思讓我繼續值下去?”
于懷香還是死咬著不放,“你不把我這個經理放在眼里,但起碼的組織紀律性總該有吧。”
米果覺得跟這種人再爭下去也是白費口舌,只得忍著氣問,“昨晚的情況調查清楚了嗎?”
于懷香說,“當然清楚了。晚上十一點鐘,301房客人出門,說去買點宵夜吃。等一個小時回來,他進門后就大叫,說東西不見了。”
米果起身說:“我去看看。”于懷香就對戚美玉努努嘴:“你陪米經理一起去。”
來到301房間,米果見歐陽峰正在和客人談話,緊繃的弦一下舒緩了些。歐陽峰見了她,只點一下頭,就繼續聽客人說話。那客人看似有些身份,他操著一口東北話訴苦道:“我出門時只帶了些零用的錢,其他的錢就放在公文包里,里面有兩萬多元現金,是我這次出差的所有費用呀……”
歐陽峰聽完,沉默了一下說,“情況基本清楚了,請您相信我們,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此事查清楚,是我們的責任決不會推卸,您放心好了。”便跟米果使了個眼色,米果又對客人說了些安慰的話,就一起出來了。
歐陽峰對戚美玉說,“你去叫一下呂麗芳和當班保安,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戚美玉叫呂麗芳的時候,歐陽峰和米果先來到辦公室。坐下后,歐陽峰柔柔地看她一眼問,“吃早點沒有?”她只得點頭。他稍稍緩口氣,見米果臉上有些憂郁,就問,“怎么了,像天要塌下來似的。”米果說出值班表的事。歐陽峰的臉色一下凝重起來,就問起昨天的情況。米果剛說完,戚美玉、呂麗芳和保安就來了。等他們坐下后,歐陽峰拿出筆紙要戚美玉做一下記錄,然后就問呂麗芳。
“昨晚是你值班?”
“是。”
“領班是戚美玉?”
“是。”
“客房部誰在值班?”
“是于經理。”
歐陽峰問戚美玉,“昨晚是于經理當班嗎?”戚美玉點點頭說:“于經理說昨晚本來該米經理值班,米經理有事,只好她頂了。”歐陽峰又問戚美玉:“她是幾點走的?”戚美玉說不清楚。歐陽峰又問保安:“昨晚是于經理值班嗎?”保安答:“是……不過到九點鐘以后就沒見著她了。”歐陽峰和米果交換了一下眼神,就對戚美玉說,“把這點記下來。”戚美玉嗯了一聲。他又問呂麗芳,“你昨晚看見301的客人出去過嗎?”呂麗芳答,“看見過,當時我正和304房的客人說著話,問了他一句,他說去外面買點宵夜。”歐陽峰又示意保安,保安答,“昨晚十一點左右301房的客人確實出門過。沒有帶包。”歐陽峰沉思了一下說,“如果客人鎖好了門,昨晚的事責任就完全在賓館這邊。”米果說,“房門完好無損,看來是開門進去了。”歐陽峰又問呂麗芳,“你一直在服務間?”呂麗芳答說,“在。只是……上了一趟衛生間。”米果馬上問,“房間鑰匙帶在身上了嗎?”呂麗芳支吾說,“帶了啊。”米果一下閃出上次呂麗芳把鑰匙丟在抽屜里的情景,激靈中說了句,“304的客人……”戚美玉也一下恍然,拿起電話就問,“喂,是總臺嗎?請問304的客人還在不在?……怎么,沒退房就走了?幾點走的?還不知道?”戚美玉的臉一下白了,喃喃地說,“304的客人進來時就沒有包,當時我就犯疑,沒想到事情就發生了。”
空氣一時凝固住了,呂麗芳如夢初醒,開始向歐陽峰求饒:“歐陽主任,我錯了,下回再不敢了。”歐陽峰面色鐵青,吼道,“你還有下回?這回怎么辦?兩萬元,你拿幾個月的工資賠?”呂麗芳一聽這話就哭起來。歐陽峰見此,就對米果說,“你們先回客房部吧,把事情經過及處理意見寫一份交上來。”
回到客房部辦公室,于懷香似乎已得到消息,見米果進來理也不理。米果把剛才的情況跟她說了一遍,見她不吭聲,就說,“于經理,我們是不是先拿出個處理方案。辦公室正等著呢。”于懷香陰著臉說,“你寫吧,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米果說,“處理方案要一起商量呀。”于懷香冷笑道,“商量個什么,不就是呂麗芳走,我下課嗎?這下你得意了吧?”米果說,“你這是什么話?”于懷香把眼一翻,“什么話?你自己心里清楚。客房出了事不在客房部辦公室里談,故意撇開我到賓館辦公室里談。哼,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米果一下站了起來:“你怎么能這樣想,歐陽峰是辦公室主任,主管賓館的安全保衛工作,這是他的職責,并沒有越權呀。”于懷香冷笑道,“你少替他說話,誰不知道他對你有意思!”鼻子一哼出了門。
米果氣得剛坐下來,電話響了。她沒好氣地拿起電話,是特業派出所打來的,要她們馬上把事故報告和304房客人的資料交上去。她剛要打電話通知于懷香,想了想,自己拿出筆紙寫事故報告。
臨到下班,她正要去特業派出所交報告,歐陽峰把她截住了。
他一臉凝重,低聲告訴米果,“301客人的單位已經發傳真過來了,情況屬實。”米果嘆口氣說,“這下夠賓館受的”。歐陽峰說,“可不是。齊總知道后,特別惱火。”米果一聽到齊總就有些抵觸,說,“你怎么事事向她匯報?”歐陽峰說,“你別看她是副總,現在三天兩頭往上面跑,有些領導對她的信任已經超過了瞿總,跟緊她沒錯。”米果一時怔著,歐陽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老天助你!于懷香這次要下了。”米果心里一跳,“說不會吧,瞿總不保她嗎?”歐陽峰說,“你還不知道瞿總的優柔寡斷?齊琚就是摸透了他才敢如此的。于懷香仗著有瞿總撐腰,平時哪把齊琚放在眼里,齊琚當然會盡早清除掉……”她聽得一呆,像是掉進了一個大漩渦,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六
果不其然,沒過一個星期,米果就被叫到瞿總辦公室。瞿總親自給她泡了一杯茶,說這段時間辛苦了。米果說不懂就多做吶。瞿總說,“你能明白就好。人嘛,不要怕多做事,特別是年輕的時候,這是給自己打基礎。有些人不懂,以為靠投機取巧就能辦成一切事情。其實這只能得逞于一時……”米果感覺他流露出某種不滿,不覺想起歐陽峰說的話。
瞿總也就點到為止,把話題又轉了過來,說:“我就喜歡踏踏實實的人,現在賓館剛剛起步,各項管理還不到位,暴露出來的問題就多,你學過管理,又在客房部熟悉了這么長時間,相信在管理方面一定有一套新的想法,你能不能談一談,或者在這幾天寫出一個方案?”
米果微微一笑,來之前她就了然于心。歐陽峰已經告訴她,在討論客房部的問題時,瞿總準備只給于懷香一個通報批評,還想讓她繼續做經理。但齊琚不答應,說上班敢溜崗的人能當好經理?瞿立誠見于懷香說過不去了,就答應新經理在米果、戚美玉和徐榮三人中產生。齊琚對米果沒什么好感,她看中了不露聲色的徐榮,說徐榮比其他兩位有頭腦,是經理的理想人選。瞿立誠對徐榮沒有好印象,說她的心不在工作上。見歐陽峰提了一句米果,就說要她們三人各寫一個管理方案出來,誰寫得好,就用誰。
瞿總見她笑,說:“你看怎么樣,行還是不行?我可是對你寄予厚望呢。”米果說,“可以。我過兩天就交上來。”瞿總點頭說好。
米果回客房部的時候,于懷香正在辦公室跟徐榮談得火熱。平時于懷香并不把徐榮看成嫡系,也時常給她穿一些小鞋,但徐榮似乎明白于經理是在有意試探她,一點不表露出來,還對于經理恭敬有加。時間長了,于懷香就對她有了改變。特別是現在,于懷香眼看進入熊市,徐榮卻是行情看漲,一正一負相抵,于懷香對徐榮甚至有點巴結的意思了。不僅如此,米果的到來,尤其是她所具有的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無疑是客房部經理最熱門的人選。更何況還有一個歐陽峰在給她撐腰。于懷香恨得咬牙切齒時,就想把徐榮拉到自己這邊,讓米果陷入孤立。又見瞿總單單找米果談了話,心里那股妒火越發像毒液一樣直往外冒。等米果一進門,于懷香就把一大撂住宿登記單推到米果面前,板起臉說,“米經理,一早上事情不做就跑去見老總,太迫不及待了吧。這一堆單子被特業派出所檢查不合格,扣了分,流動紅旗也拿走了。這下怎么去向賓館老總交待?”米果一聽頭就大了,早上她檢查時確實發現有幾張不合格的登記單,碰上歐陽峰打電話來要她馬上去辦公室,她就把登記單交給了徐榮,當時徐榮滿口答應,說你去吧,我馬上把它看完,不會誤事的。果然就誤了事。
徐榮見米果冷眼盯著她,連忙說,“對不起,只怪今天事多,那位新來的服務員去檢查身體,于經理硬要我頂班,我一忙就忘了。”米果還能說什么呢?她只得點點頭說,“好吧,是我的錯。我會在例會上就此事作檢討,并接受相應的處罰。”于懷香哼了一聲說,“那倒不必,只是提醒你一句,凡事不要太性急,悠著點兒。”便對徐榮示意道,“走吧,我們現在就去向瞿總作匯報。”
米果見于懷香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恨不得把一撂登記單掀下去,可一想于懷香在背后正巴不得她如此,還是忍住了。呆了片刻,不禁暗罵自己:你這白癡,想當經理又沒城府,連于懷香都不如,還是趁早拉倒吧。但另一個她又在說,不當經理怎么辦?你會甘愿屈居人下嗎?要不何苦來賓館呢?誰沒有虛榮心,誰不想爭第一呀。左右一想,暗暗就憋足了勁,既然瞿總寄希望于她,她就不能讓瞿總失望。成敗在此一舉,她相信自己的能力。何況大半年里,雖然事無巨細,也學到不少東西。對她來說,更是難得的經驗積累。她怎么能敗在別人的手下呢?
米果為此熬了幾個通宵,終于把一份題為《關于客房部管理的幾點設想》送到瞿總的面前。瞿總看完后,忍不住在齊琚和歐陽峰面前大加贊賞。歐陽峰后來對米果說,他做夢都想不到米果能制定出那么細致的方案,連洗衣房的流程圖都做了調整。毫無疑問,米果顯然鶴立雞群,經理的職位非她莫屬了。歐陽峰一激動,就說要犒勞一下她。米果知道他是找理由在一起,就答應了。下班后收拾完東西出門,歐陽峰的車正在拐角的汽車站等她。走在街上,因為心情好,腳步又像踩在云彩中一般,飄飄如舞。她可好長時間沒這么舒暢了,今天一定要快活一番。這樣想著,不一會就走到了汽車站。
皇冠車卻不在。
她想歐陽峰可能被事情絆住了,就站在一邊等著。汽車一輛輛地來,又一輛輛地去,站臺上的人群也換了一撥又一撥,唯有她像路旁的那棵楊樹一樣孤零零地站著。她開始有些慌亂了,陡然產生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但她還是盡量安慰自己,心里固執地認為他會來的。他們的感情到目前為止還是晴空萬里,不可能憑空來一場雷雨呀。雖這么想,結果等來的還是一個電話。聽到他簡短地說了句,“對不起,我不能來了,齊總要我一起去辦點事。”她剛要說什么,對方卻掛斷了。眼前驀然一片黑,像挨了一悶棍似的。好久,才感覺有人在扯她的袖口,一看是站臺執勤的老頭,要她站遠一點,車多。她沒反應。老頭皺著眉頭問,“姑娘,你是不是病了?”她搖了搖頭,抽身離去時,覺得自己真像個病人了。
幾天以后,于懷香與米果進行了交接。當于懷香最后把一串鑰匙放到米果面前時,還是改不了那好強的個性:“米經理,好好干,爭取早點把代字去掉,說不定我哪天又回來了呢。”米果笑著點頭。她不得不佩服于懷香這個人,真是個角色。
米果對代經理這稱呼不可能沒有想法,她知道這其中一定有于懷香那次對她的算計。瞿總找她談話時,免不了提到代字的緣由。說米果來客房部的時間不長,各方面的意見讓他覺得須緩沖一下。另外,對米果和其他管理人員,有了目標,就會有更大的壓力和動力,這對客房部來說,或許就是希望的開始。米果對此只能理解領導的苦心,表示一定好好干,決不辜負領導和員工們的殷切期望。
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完善客房部的各項制度,米果認為客房部出現的諸多問題,都是制度不完善造成的。她召集全體員工開了一個會。把新的崗位職責和作業標準,以及客房部員工獎懲條例拿到會上宣讀,表示從她做起,違反了上述條款,一樣受到處罰,她愿意接受全體員工的監督。下面員工便唏噓不已,想經理從來都是監督者,嘴巴上說的是一套,實際做的又是另一套的。但一想米果來客房部后的所行其事,也知道她跟以往經理不一樣。因此嘴上雖不在乎,暗自卻收斂了不少。
也有幾個不信邪的,偏偏在執行的當日就出現衛生不合格,導致客人退房的事件發生。米果這才感到員工招聘是當務之急了。客房部的積垢太深,不是一時半刻改變得了的,她必須吐故納新,才能從根子里讓客房部煥發生機。而俞冬梅和魏紫荊兩種不同的結果,也讓她深感此舉的必要。為了做到公平公正,她又制定出客房部員工業務技能考核標準,不論新老員工,一視同仁。僅這一項考核,那些平時靠著于懷香的庇護,吊兒郎當又橫七豎八的,自然就被淘汰出局。同時又從成績突出者中挑選出兩位服務員擔任領班。
那天魏紫荊打來電話,說她一位朋友的妹妹想來客房部做事,但她那人員滿了,問米果這里要不要人,還說那女孩挺單純的。米果正是用人之際,自然滿口答應。
忙的時候就把一個人忘了。等歐陽峰來到她的面前,心里雖已化解,臉上卻冷淡。
“我的米經理,碰你一面真不容易呀!”歐陽峰坐到桌子對面,見她頭也不抬,便自我調侃道,“各忙各的還是不好,哪天我搬到你辦公室里來,兩人一起忙,就有勁了。”米果瞥了他一眼說,“我可容納不下你這大主任。”歐陽峰說,“別忘了我是客房部出來的,這張桌子就是我以前用過的喲。”米果說,“豈有不知主任的榮升之路!從服務生做到客房部副經理,后被瞿總賞識,成為他的助理兼辦公室主任。”歐陽峰說,“不好意思,平庸之路,沒一點驚世之舉。”米果說,“你還想當偉人不成?”歐陽峰笑了笑,不再作聲。
一時默然,米果不覺問,“你來有什么事嗎?”歐陽峰猶豫了一下,說,“那天的事,我一直沒時間向你解釋……確實是太急了,齊總要到一領導家去,不方便,硬拉上我。”米果一下皺起眉頭:“到領導家有什么不方便的?”歐陽峰含糊道,“你不懂。”米果冷笑一聲:“我怎么不懂?一定是跟那位領導有點不清不白,所以才拉上你。”歐陽峰趕緊止住她,“別瞎說!”米果看他那慌亂的樣子,心不禁一涼,想他怎么就那么怕齊琚呢。
后來又扯起工作上的一些事,歐陽峰又提醒她對兩位老總要多請示多匯報之類的話。米果悶悶地聽著,陡然覺得面前的歐陽峰像是坐在很遠的地方,遙不可及。心里的那份感覺也在漸漸地散開,想留都留不住。不知什么時候,聽到他說一句:“我明天要和齊總出一趟差。”米果以為是聽錯了,瞪著眼問一句:“你和齊琚?”歐陽峰點點頭說,“去云南參加一個旅游會議。銷售部經理這次也要去。”米果聽了冷笑一聲,沒吱聲。
歐陽峰看她冷淡的樣子,一下觸到了魏紫荊。當初他追求米果不成而與魏紫荊結婚,結果魏紫荊還是離開了他。雖然對米果說不愛魏紫荊了,可作為男人的自尊卻受到了重創,他能讓米果也成為另一個魏紫荊嗎?他的情緒一下激動起來,對米果表白說,“我知道你不理釋,但我還是想讓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倆的今后。我不能容忍我的女人小瞧我!”米果見他臉都漲紅了,心里倒是一震,原來魏紫荊給他帶來這么深的傷害,也難怪他如此痛心。不由嘆了口氣。歐陽峰見她有所緩和,才站起身說,“下班后我等你,行嗎?”米果看了他一眼說,“你呀,真是我的毒藥。”
歐陽峰剛走一會兒,服務員就進來報告有客人投訴。米果說要徐經理處理一下,服務員說徐經理去齊總那了。米果只得趕去處理。一看客人投訴被單上有血跡,要換。服務員換了一床,客人又說沒消毒,不敢睡。等她好容易說服了客人,又趕緊查房,召集領班開會。忙到下午五點,她才松了口氣,一想今天能下個早班去與歐陽相會,不覺生出一份渴望。
清完東西就準備出門,歐陽峰的電話也趕到了,說他的車在老地方等她。剛走下樓,就見大廳涌進來一批人,總臺領班向她報告,“米經理,來了一個旅游團隊,有八十三人,全要標準間。”她忙問,“床位夠不夠?”回答說不夠,客人沒退房。她把領班叫到一邊說,“不管怎樣先要把這批人留下來,其他的事我們來解決。你先把空房定下來,不夠的要他們先到普通間休息一下,等六點鐘客人退了房再過來。這個工作我們一起來做。”
大廳像一鍋煮沸的水,人頭攢動,電話鈴聲不斷,“你好,這里是客房部……”
米果樓上樓下地跑,她通知戚美玉準備物品。又叫人找徐榮,卻告知已經下班了。心里正煩,一些客人已涌上來了,圍著她亂嚷,巴不得一下就進房間,她就一個一個地安置解釋。不覺手機響了,歐陽峰在電話里催道,“怎么還不過來?我等了快一個小時了。”她說:“客人太多,我一時去不了……”聽到掛機的嘟嘟聲,她愣了一下,又忙著去招呼客人。
早上從值班室醒來的時候,她給歐陽峰打手機,沒人接。過了一刻鐘,歐陽峰回了一個電話,剛才正和齊總談事情,不好打斷。現在馬上要登機。說完就掛了。她愣了半天,一時感覺歐陽峰就像飛得很高的風箏,她想往回拉,對方卻拼命往外掙,隨時都有扯斷的可能。
七
兩個新領班是招聘進來的,能力強,進入角色也快,戚美玉的大姐大地位多少有些削弱。但米果在眾人面前還是對戚美玉推崇有加,遇事也把她找來商量,表示出一點不記前嫌的氣度。
一切都在悄然發生著變化。連米果自己都覺得不那么累了,很多事情只要她動動嘴,領班就能很快地貫徹下去,她總算松了一口氣。
“你好,這里是客房部……”
她走在那長長的煙灰色地毯上,聽著樓層服務員柔和的應答,猶如美妙的音樂,蕩漾的水波,滋潤在心間,腳步不覺就輕快起來。
這天魏紫荊帶著一位姓文的女孩過來。米果想起是上回說的事,一看小文斯斯文文的,二話沒說就讓她去了總臺。小文一走,魏紫荊就問起歐陽峰。米果想了想,就把歐陽峰去云南的事告訴了她。魏紫荊聽完搖搖頭說,“這人真是變了,我和齊琚水火不容,他竟然無視我的感受,連那種女人也貼得上去。”見米果表情曖昧,便譏諷道:“我沒有說你,你干嗎難受?”米果把臉一側,“我難受什么?”魏紫荊哼了一聲說,“別在意,我早就料到你倆會到這一步。我滿足不了他,他自然會想到別的女人。可他也太小看我了,以為我跟別的女人一樣,只會為愛而活。”米果忍不住說,“為此你報復他,和老總不清不白?你的心也夠狠的!”魏紫荊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想做怨女,只有離開他。看來我是做對了……”
魏紫荊走的時候,丟下一句話,“你們瞿總可能另有安排,瞿總一走,你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米果聽得一沉,怪不得昨天瞿總說部門經理辛苦了,要帶大伙去青島玩一趟。大家還笑說瞿總想開了,原來是想在最后做點好事呀。再見到瞿總的時候,發現那額頭上新冒出不少白發,看得實在扎眼。
齊琚接任總經理的消息,在瞿總走的那天得到確認。米果站在賓館門口與瞿總握手告別時,天空正彌漫著烏云,沉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當時米果的心情壞透了,覺得那天氣似乎在預兆著某些厄運即將到來。
沒過幾天,齊琚出差回來了。開始找人一個個談話。被叫的人受寵若驚,沒叫的人擔心受怕。有傳言說,齊總召見的人都是她看中的人,沒有被召,結果就難說了。那情形就像等待判決一樣。徐榮被召去之后,就遲遲沒有叫米果。客房部的人都是看事的,見徐經理受寵,米經理被冷落,表現出的態度就有了些改變。米果想起魏紫荊說的那句話,由此感喟不已。
歐陽峰回來后,似乎比以前忙多了。偶爾碰上,也是一兩句話就打發干凈,好像隨時要趕飛機似的。米果的心在一點點的變涼,但又固執地認為歐陽峰不會離開她。她在等待著歐陽峰主動向她走來。有時也覺得自己真的無可救藥了。
歐陽峰似乎摸透了米果的心思,那天下班,突然來電話要她去上次那家餐館,他在那等她。此刻的米果再怎么故作矜持,心還是乖乖地跟著去了。到了那里,歐陽峰不顧服務員在場,一把將她的手握住,然后不動聲色地掏出一只翠玉鐲子給她帶上。米果心里感動,嘴上卻說,“齊琚知道你給我買東西嗎?”歐陽峰隨口說,“她哪知道,這是我偷偷買的。”米果聽得別扭,但還沒影響到情緒。此時此刻,那個熟悉的歐陽峰又回到了她的面前,他饒有興味地對米果講著那些旅途中的軼聞趣事,時不時來幾句幽默引得她捧腹大笑。其間,他還注意到米果瘦了,不停地給她夾菜,說他忙昏了頭,讓她受苦了。幸福的感覺就像火鍋里騰騰上升的水氣,彌漫在四周,也浸潤著她的心。米果不覺產生這樣的念頭,如果此時歐陽峰向她提出結婚的請求,她肯定會不假思索地答應的。
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了。
從歐陽峰接電話的口氣和神態來看,米果斷定對方是個女的。接完電話,歐陽峰一時沉默著。米果說,“是齊總的電話?”歐陽峰點點頭說,“她要我去一下,陪幾個領導打牌。”見米果的臉色已經變了,便勉強道,“我就不去了。”米果哼了一聲:“你嘴上說不去,心里放得下嗎?去吧!”歐陽峰悶悶坐了一會,還是站起身,對她說了句對不起,就匆匆走了。米果望著他的背影,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唯有客房部讓她感到心安。走在那煙灰色的地毯上,聽到一聲聲“你好,這里是客房部”,她的腳步就從容了些。那軟綿綿的感覺像一只手撫慰著她,溫暖著她,讓她感到親切,也感到一種滿足。她的辛苦沒有白費,客房部不再是以前那種渙散無序的樣子,猶如一個治愈后的病人,正在調整狀態,努力塑造一個嶄新的形象。米果初嘗成功的喜悅,底氣就更足了。雖然齊總一直沒召見她,她也沒主動向齊總匯報工作,但她相信,憑她的能力,現在還沒人能夠取代她。就是徐榮又能怎樣,雖然是齊琚的紅人,做起事來卻上不了臺面。在她面前,還得一口一個米經理地請示匯報。米果現在已沒什么障礙了,除了跟齊總經理沒打過照面,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她也坦然了,你齊總把我晾在一邊就晾吧,我照樣做我的事,不讓你挑出毛病,你又能把我怎樣?雖這么想,但近來徐榮三天兩頭被齊總召去,服務員見她也是含含糊糊的,目光帶著猜疑,心里總有些不踏實。
這天上班便有些異樣,一向準點上班的徐榮早早地來了,主動打掃清潔,還把米果手上的工資表接過去做。米果平時對徐榮的工作態度有些看法,現在人家一改,她的那些想法也跑得無影無蹤。不覺暗下責怪自己多疑,有些庸人自擾了。感動之余,就覺得近段時間對徐榮關心少了,誤會多了,以后要注意這些。正想著,徐榮突然叫了一聲:“齊總,您來了!”
米果一時詫異,但見齊總大駕光臨,還是起身讓座倒茶。齊琚接過米果手上的茶杯,眼睛注意到米果手腕上的那只翠玉鐲子,便問,“這鐲子在哪買的?”米果說,“不是我買的。”徐榮見齊琚皺眉,便溜出一句:“肯定是心上人送的。”齊琚聽完一愣,脧了一下米果,突然問一句:“米經理,客房部有沒有進行布件物品的交接?”米果回答說有。齊琚冷冷道:“你說有,可是我看到的是沒有,問起服務員,一個個都說不知道。”米果一聽這話,馬上就問徐榮:“兩周前我就要你布置下去,你沒做?”徐榮隨口答道,“我交給領班了。”米果見她漫不經心的樣子就起了疑,又問:“真的嗎?交給誰了?”徐榮說,“記不清楚了。”米果一下氣紅了臉,沒等她開口,齊總就不耐煩道,“米經理,不要這樣咄咄逼人行不行?你目前是代經理,就意味著客房部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你負責。你不能出了事就往別人身上推。這樣做像個經理嗎?徐經理的事已經不少了,你還一個勁地給她加碼。比如說這個工資核算,就應該是你代經理的事呀,怎么能推給她做呢?”
米果死咬著嘴唇不接話。可齊琚并不給她喘息:“……你們兩人現在雖有個正副,但不能由誰壓著誰。米經理是科班出身,徐經理業務經歷足,最后由誰來管理客房部我還要看大家的意見。”
齊琚說完,就板著臉走了。徐榮也站了起來,她把工資表丟到米果的桌上時,那份快感已經無法抑制:“米經理,對不起了。”頭一昂,哼著歌出了門。
米果氣得臉發白,她總算明白這是一幕策劃好的雙簧戲,而這場戲才剛剛開演。她憤然走了出來,幾個服務員憂郁地望著她,戚美玉站在走道里,見她走近,轉身打開一間空房,兩人進來后,戚美玉一下把門關死。
兩人坐下來后,互相看著對方,似乎都在等待著誰先開口。還是米果打破沉默,問她,“干嗎弄得神秘兮兮的?”戚美玉咬了下嘴唇說,“我本來一直反感你,但相處這么長時間,覺得你不是那種徒有其表的人,客房部由你負責后,變化有目共睹,也讓我改變了對你的看法,你確實比某些人高尚些,所以我就看不慣別人算計你。”米果頓時一驚,問什么意思。戚美玉猶豫了一下,終于憋不住說,“徐榮跟幾個服務員透露,齊總已經許諾要她當客房部經理。”米果聽完一聲冷笑,卻說不出話來。戚美玉見她難受,忍不住說,“她是當經理的料?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我看齊總是有意如此。憑著你和歐陽主任的關系,她也不該這樣呀。難道她是在吃你的醋?”見米果一愣,她反倒不往下說了。
突然有人敲門。是總臺小文,戚美玉忙過去打開。
小文臉色蒼白,聲音已帶著哭腔:“米經理……我要走了。”米果一下變了臉,急忙問出了什么事。小文哭道:“剛才保安小任要我幫他代賣兩張火車票,說是親戚買錯了。我答應下來后,就把火車票賣給了客人。誰知被徐經理知道了,她一下就捅到齊總那里,說我私自倒賣火車票。齊總一聽我是藍玫瑰的魏經理介紹來的,便大發雷霆,說魏經理介紹我來是蓄意搞破壞,還說米經理是論人唯親搞裙帶關系……”戚美玉一聽就叫起來:“小任經常從票販子手上拿票來賣,已被罰過幾次,難道你不知道?”小文一臉茫然說,“我剛來,哪知道呀。”米果氣得發抖,直叫道:“我怎沒看出徐榮是這種卑鄙的小人吶。”戚美玉冷笑一聲,“你當初只注意我這個明槍,沒防著暗箭更傷人吧。”
下班后,米果想都沒想就去了藍玫瑰大酒店。
魏紫荊聽她說完,冷笑道,“我的話言中了吧,齊琚這人報復心最重,當初你那出納小姐的傲氣太盛,一直對她不理不睬,已經讓人記恨。何況你比她有風情,她就更容不下你了。”米果哼了一聲說,“這種女人,我見了就難受,還會對她低三下四?”魏紫荊說,“誰讓你在她手下呢?她這種人滿肚子厚黑學,連瞿總都下得了手,還能放過你?你不是她的對手。除非你比她更不要臉,做得到嗎?我勸你主動提出辭去代經理的職務,這是最明智的選擇。”米果本想要魏紫荊幫她出出主意,沒想到魏紫荊卻勸她下崗,一時轉不過彎來,想著自己穩穩當當的出納員不干,跑來干這徒有其名的苦差,如果連經理都做不成,豈不是貽笑大方?心里難受至極,就想到了歐陽峰,不由站起身,向魏紫荊告辭。
出門后,她給歐陽峰打手機,卻告知關機。一時覺得歐陽峰也在有意回避她。情急中攔住一輛的士,上車后就不停叫司機快點。司機看樣子是個新手,上了哪路段哪路段堵車,急得她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后來左拐右彎到了地方,她慌里慌張趕到歐陽峰住的小區,他的房間卻是一片黑暗。她靠著路旁的一棵樹前,再也挪不動了。
老天爺也似乎在有意折磨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那種濕淋淋的冷浸入肌膚,越發感到寒氣襲人,饑餓也在一陣陣地絞纏她的胃。也是雨天,歐陽峰脫下衣服給她系在腰上,那是她對男人的第一次動心。此時回想起來,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似的。他現在在哪?會跟誰在一起呢?不會有事吧?不會的。雖這樣安慰自己,心卻惶惶地發虛,渺茫得摸不著也抓不到。不時有路過的人用疑惑的眼神盯著她看,腕上的秒針也像故意作弄她似的。漸漸成了一具被雨浸透的木頭,唯有一雙眼睛呆呆地盯著那條閃著水光的馬路。
那輛熟悉的白色皇冠終于停在了路邊。他一個人下了車,米果松了口氣。
“你怎么來了?”他驚問一句。見米果已凍得嘴唇發紫,便將她一攬,擁上樓去。
進門后,喝了幾口他剛倒的熱茶,米果才稍稍緩過神來。她以為會有一件衣服給她換上,卻遞來一條毛巾。
“你到哪里去了?”
“會一個朋友。”
“不會是齊琚吧?”
“哪會跟她在一起呢?”他笑著回答,一把摟過濕淋淋的米果。
米果俯在他懷里,一時覺得有了支撐。她把眼睛一閉,聞著他身上的氣息,想就這樣死去,也是滿足的。
“你呀,要學一下徐榮,對齊總跟緊一點,齊總上面可有撐腰的,憑她的手腕和能耐,除非她自己不愿意做這個老總……告訴你吧,齊總已經上報我做副總了……”
她漠然地聽著,忽而眼角一閃,瞄見一個扎眼的東西,是他襯衫上的一塊紅印,在右臂的地方,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定了定神,分明是一個唇印。猩紅色的唇印。
一時天昏地暗,卻本能地一掌將他推開。歐陽峰不知所措,問:“你是怎么了?”米果扔下手中的毛巾,一把扯起他的袖子,冷笑道,“你不覺得這上面還殘留著一股腥臭嗎?”歐陽峰一看,臉刷地一下白了。米果指著他的鼻子,可她的手卻不聽話地抖動起來,那只翠玉鐲子也跟著晃動:“歐陽峰,你真不是個東西!居然做了那種女人的三陪……現在我終于明白魏紫荊為什么要離開你,因為你骨子里就是個王八蛋!”
歐陽峰把眼一閉,突然在米果面前跪了下來:“……我不該去云南,一去就脫不了身了。她說喜歡我……說她老公不行,我知道這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一旦得罪了她,我不全完了嗎?其實……我真正愛的是你啊!”米果白著臉,冷笑了兩聲,“像你這種人還配說愛字?想當初我和魏紫荊被你的假相所迷惑,何曾想到愛上的卻是地上一灘泥……知道嗎,你把我心里最美好的東西打碎了,我感到惡心!這輩子再不想見到你!”扭頭就要出門,一時想起什么,使勁褪下腕上的手鐲,扔到癱倒在地的歐陽峰身上,扭頭跑了出去。
雨還在下。
她一頭扎進雨霧中,趔趔趄趄地奔到路邊的一棵樹前,再也控制不住,嗚嗚哭了起來。雨穿過樹葉滴在她臉上,已分不清雨水和淚水。她覺得自己就要坍塌下去,唯有那棵樹在支撐著她。一時想起,有個人像這棵樹,可以給她支撐,楚原呀,自從上次不辭而別,一直沒見著他,他不會恨我吧。想起楚原,回味他說過的那些話,一下痛到了心里。便毫不猶豫拿出手機,似乎感覺楚原在向她奔來。
手機響了。卻沒人接聽,她忍不住又按了一次號碼。
“你好!”是一個女聲。有點熟,像是……魏紫荊。
“找一下楚原。”
“他在衛生間呢,一會打來吧,你是……米果?”
她啪了一下收起了手機。
雨終于停了。
她開始挪動步子,被雨洗涮后的馬路明晃晃的,偶爾有的士濺著雨水滑到身邊,見人沒反應,又開走了。她茫然地走著,路燈光把一片影子投到墻面,看到自己孤單的樣子,倏而幾分悲哀,四周是那么陰冷可怖,她看不清周圍的面目,似乎從來不認識,連同自己歪斜的影子,像被鈍器擊過,變得面目全非。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都說的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哪像她那么天真,那么透明?玩不過人家,學不來厚黑,就得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但她能接受失敗嗎?還能回去做出納嗎?以她要強的個性,似乎不能夠,也沒有回去的路。怕的是漸漸頹廢,漸漸淡漠,從此消極,這才是真正的失敗。
她想得頭皮發麻,也走累了,便停了下來,站在路邊等的士,先回家睡上一覺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總會有辦法的。
手機突然響了,打開一看,是客房部的號碼。
“米經理,我是戚美玉,來了一個旅游團隊,全要標準間,但床位不夠,看接不接?”
眼前又是那長長的煙灰色地毯,“你好,這里是客房部……”熟悉的聲音又在響起。
血流騰地一涌,夜色仿佛明亮了些,彼時,她似乎看清前面的路,盡管置身暗夜,卻不乏微弱的光亮照著,即便摔個跟頭,疼痛一陣,還不至于粉身碎骨,又有何懼?起碼,此刻她還是客房部經理,要履行好職責。不由回答對方:“先接下來,實在不行加床,折扣可低點……”
的士滑到跟前。
“去哪?”
“凱悅賓館。”她不假思索道。
的士駛進璀璨的夜色中。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