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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面松鼠·月窟窿

2017-11-11 21:46:29龐羽
湖南文學 2017年11期

龐羽

銀面松鼠

槍響時,我看見了樟樹腳下的羊肝菌,褐色的,掩落在一行青苔和孢子植物里,像布滿了血管、風干萎縮、有大小洞眼的心臟。羊肝菌松茸湯清淡別致,羊肝菌燒辣雞鮮爽可口,加一勺高湯,燉一只豬腳,慢火烹煮,猛火收汁,將羊肝菌泡溫水兩小時泡軟發,洗凈羊肝菌,剪掉尾部硬蒂部位,切絲切粒切段,小紅椒、小青椒,松茸、木耳,鍋入油炒香,吊高湯添膠皮,最后加入這些干癟撩人的小心臟。在槍響后的0.01秒,我在腦海里烹煮了一碗羊肝菌松茸湯,一鍋羊肝菌燒辣雞。熱氣騰騰時,我看見林老師眉毛下的兩個彈孔。

林老師拎著我走,腳步尖而細,面孔像一盤鐵疙瘩。我斂著腳,大氣不敢出。在樹枝草叢中,林老師吁一口氣,把我松開。我捂著嘴喘,嗓子往喉嚨口躥。等喘盡了,我往葉子縫外窺看。那三個人已經不見了。我坐下來,想把那些脹破的毛細血管都抻一抻。頭頂上的樹葉窸窸窣窣,林老師湊了過去。我穩住心神,想起來之前林老師說的,此行多艱。

林森木的一襲白褂,金大出了名的清湯面。無論是解剖小白鼠還是活剝小白兔,他都能保持上下白凈。小白鼠的內臟丁丁卯卯,林森木把不染纖塵的白手套摘下。有些同學騷動了,他們約好去市中心吃火鍋的。不過和別的系學生不同,他們不吃牛肚鴨腸。見多了,什么也不算,貪的不過是舌尖一點辣,唇齒三瓣醬。其他同學無動于衷,把有血污的手套扔進垃圾桶。林森木正正嗓子,想要說什么,又咽了下去。學生之間喧嘩起來,三三兩兩地走出解剖室。林森木還站在那里。小白兔的腳突然抽搐起來。

我答應林森木,半是看在他與我的情誼上,半是看在中醫院名額上。林森木選我做課代表,著實讓我吃驚,相處了兩學期,彼此也有頗多情誼。經常地,他發來郵件,讓我通知學生們該做什么作業。有幾次,他還請我去學校音樂吧喝咖啡。談著談著他又沉默起來,摘下他隨身攜帶的白手套,放在朝南的位置。陽光落在手套上,閃現著不可思議的乳白色光芒。他說,他女兒要是還活著,恐怕和我一樣大了。我不說話,也不發問,林森木一直是未婚的,有了一個女兒,也和我沒什么關系。基于喝咖啡這點,相比那些吃火鍋的學生,我和林森木,可親近多了。而臨近畢業,工作難找,林森木答應我,陪他這一趟,他可以幫我在中醫院弄一個名額。我想,林森木要找的東西不存在,可是名額是存在的。于是,我們坐上火車,來到了平角森林。平角森林幾無人煙,主要山形凌厲,地勢多變,生物、氣候、水洼都有不可預測的危險。林森木堅持里面一定有他要找的生物。我嗯嗯啊啊,滿腦子想著中醫院的合同聘用書。

我們是從鐵絲網一側的空隙里鉆進去的。這一帶是秦嶺底下的一個小山脈,山腳下是中國南部,越過去后是中國北部。說實話,我還沒去過山那邊的黃土高原,想想走出去后,天地黃黃,飛沙走石,心底有一絲蛇游般靜謐的害怕,還有蛙行般聒噪的欣喜。我才二十四歲,穿過這座山,我就去看世界了。

穿過幾道鐵絲網,我們也算進平角森林了。森林里,鳥鳴啾啾,畜腳簌簌,剩下的聲音,就是我們踏在落葉碎枝上的咔吱聲。林森木老師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四周有紅果子,綠果子,黃果子。偶爾踩到一些昆蟲蟻蛇的尸體,鞋子上多了幾行螞蟻。我靠著樹干抖鞋子,林老師說:“噓——”我定住了,樹葉也心照不宣地垂下來。“聽。”我懸著鞋子,頭頂的樹葉滴了一滴水,落在我脖子里,冷而冽。在秉持住的冷顫里,我似乎聽見了,那個叫做“銀面松鼠”的生物。

林老師堅持平角森林里,有他追尋半生的“銀面松鼠”。他說,銀面松鼠屬哺乳綱嚙齒目中的一個科,一般松鼠科分為樹松鼠、地松鼠和石松鼠等,其中巖松鼠和側紋巖松鼠兩種是中國特有動物,而銀面松鼠屬于側紋巖松鼠的近親,特點是全身銀毛,眼瞼短小,眼睛明亮,耳尖銀毫突出,四肢細長,后肢較粗,指、趾端有尖銳的鉤爪。尾毛銀亮蓬松,常朝背部反卷。林老師說,銀面松鼠較為稀少,只在動植物史書中有所記載,一般活躍在秦嶺下沿地脈一處,據林老師所說,在平角森林的可能性最大。

平角森林對外是不開放的,但并不妨礙這兒有死人墓。墓有一些年頭了,看樣子死了很久了。林老師不顧我的恐懼,在前面開山辟路。這兒令人恐懼的不只是墓,也不只是豐富的稀缺動物帶來的偷獵人,更有一些傳說。當森林與月亮的角度達到某種一百八十度時,會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這些都是流傳在金大的傳說。因此,平角森林常被喚作“秦嶺百慕大”。

槍響了兩聲時,林老師命令我抱著包裹,弓腰前行。槍聲離我們不遠,看樣子那三個人摸準了我們的路線。我低聲問林老師,我們會不會被殺。林老師愣了一晌,說偷獵罪不至死,但恐怕要我們也沾沾血。我頭皮一緊。沾沾血,就是讓我們掉個把柄在他們手里。也許讓我們殺一只熊貓,殺一只羚羊,更或者,讓我殺了林老師,讓林老師殺了我。任何一種我都是不愿意的。在這荒無人煙的森林里,把我們全部滅口,剖腹取心,挫骨揚灰,都似乎不是那么不合理。

我捂著自己的嘴,小心地踩過蘑菇、葫蘆蘚、地錢、鹿角蕨。林老師輕挪輕放,我也無聲無響地跟著。很快,我們聽不見他們嗦嗦嗦的腳步聲了。我把心臟泵回胸口。林老師沒有放慢腳步,折著手讓我過來。除了踩到幾只色彩鮮艷的蟲子,一切都撲通撲通的,映照著透明的心跳。

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落在樹頭、枝葉、地面上。天灰蒙蒙的,所有光都是葉子上油亮的水皮。腳下的樹枝軟了,不再發出“咯吱咯吱”的脆聲。我和林老師披上了便捷雨衣。天往寒里過了,一陣風過,我渾身起了激靈。天也不早了,林老師從行李里拿出包裹,支起軍綠色的帳篷。包裹里的打火機著濕了,林老師從隨身腰包里掏出一盒火柴,打了幾根,終于生了一堆火。我包裹里有一些壓縮餅干,就著壺里的水吃。太冷了。林老師不知在哪兒弄了一個青色硬殼的瓜,拿石頭一砸,去除瓜瓤,在積水里洗一洗,就成了一個瓢。我們把水壺里的水倒進去,架在火堆上加熱。柴火也有點濕,燒起來嗆人。我從包里取了路上摘的羊肝菌、松茸,插在木枝上烤。林老師像是著魔似的,告訴我一個故事。當年,他四歲的女兒告訴他,有一種生物叫做“銀面松鼠”,銀色的,蓬松的,只要找到它,她就能痊愈。林老師沒有當回事,女兒也死了。菌菇的香味蔓延開來。火襯得林老師的臉忽明忽暗。夜空爬滿了銀色螞蟻。

我醒過來時,已是晌午。帳篷已經破了。站在我周圍的有林老師,還有各持一把槍的三個獵人。高個攥著林老師的胳膊,把他摔在我面前。胖子舉起一把槍,瞄準林老師。矮個上前一步,踩住了我的胳膊。高個發話了,今天五個人在這,只有四個走得出去。我看著高個,想必那張熊貓皮在他結實飽滿的包里。高個問我們來這里干嗎。我說來找一種生物。高個頓時來了興致,問是什么。我不說,看著林老師。胖子把槍抵到林老師的太陽穴。我舉起手:是松鼠,銀面松鼠。

到底我們五個人都走出去了。高個對銀面松鼠很感興趣,他既垂涎于那張小小的、銀色的皮毛,更清楚皮毛背后的價值。銀面松鼠,多稀罕。虧得這個不知何處的小東西,保全了我和林老師的命。林老師悄悄對我講,耿火秋,盡力拖,盡力拖,找準時機開溜。我暗暗點頭,又和高個講了銀面松鼠的習性、作息以及經濟價值。高個被我唬住了,用槍頂著我,讓我在前面開路。胖子問林老師,這個松鼠會在哪里出現。林老師說,銀面松鼠喜陰,耐濕,常常在河流、水洼附近的果樹上。高個信以為真,挾著我往河流方向跑。樹木開始稀松,水流聲越來越近。

開始,高個捏緊了我,命矮個和胖子上樹尋找。過了會兒,他也有所松弛,邊罵罵咧咧邊用槍柄在樹葉中撥,撥出一簇簇沒來得及落下的黃葉子。矮個說,看見了,一個銀色的小影子。胖子說,他也看到了。高個示意他們小心,別嚇著了松鼠。這時,不遠處傳來“撲通”兩聲。

林老師在前面游著,我熨在水里,憑著直覺前進,不敢出頭。等三個人反應過來了,水里開始冒水花。子彈斜著射進水面里,發出促促促的聲響。我大氣不敢出,就往前面游著,子彈擦過了我的腿肚子,有幾條魚撲面而來。

向晚了,一輪銀盤端在深藍色絲絨桌布上,幾顆面包屑散在周圍。好一會兒,我才明白那是個四方形的天空。再把瞳孔往外拓展,是一個棚子。再拓展些,我看見了墻壁、掛鐘、懸在半空的一把槍,和一個正在起火的背影。我舒展舒展胳膊,挪開身上的被毯,腳小心地在吊床下摸索鞋子。月光從四方形的天空里傾瀉而出,照在我赤裸的腳踝上,像雪山上的小山丘。不知怎的,我心里泛出孩童般的欣喜。

月光籠罩著森林,也籠罩著大地、天空,以及半個地球。蟬翼包裹了樹葉,云朵飛上了樹梢。遠處似乎有狼在號叫。天上的星星變幻莫測,巨蟹座變成了天蝎座,啟明星與長庚星一起閃耀。萬物靜寂,只有篝火燃燒發出的嗶啵聲。我朝著那個背影走去,驚起了一片蝙蝠。

平角森林里有一個小屋子,我也料想不到。是誰在這兒生火作息?我攥緊了自己的拳頭。篝火升大了,背影的周圍,鍍上了一層明亮的紅暈。我走到他背后。背影還在往篝火里添柴,白色的發絲燃燒成為紅色。我醞釀著,開頭說什么話。背影喃喃,我已經六十歲了,火秋。

我看見了背影的正面,一個疲倦的、沉默的老頭。眉眼里有幾分熟悉,就像離平角森林很遠的城鎮上,那些一輩子郁郁不得志的老人。他說,他叫岳山嶺,和這座森林相處了二十年了。我問他,可知怎么出林子?老頭笑了一下,隨心,就會走到心之所向。我又問他,有沒有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他也在河里游著的。老頭朝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心里頓時沉了一下。三把槍,密集的子彈,我逃出來了,林老師未必有這么幸運。

老頭用青皮硬殼瓜瓢給我盛了一瓢水。我問這種瓜叫什么。老頭說,這種野瓜,森林里到處有,不能吃,也沒毒。篝火里烤著一些羊肝菌,老頭把熟了的給我吃。我咬了幾口,看著臉部丘壑縱橫、熾熱而平靜的老頭。老頭跟我講了一些故事,什么小白兔大灰狼,還有一個小姑娘回家的故事。小姑娘喜歡她的家,喜歡她的爸爸,喜歡她從未露面的媽媽。她畫過許多畫,都是一些奇妙的景象。她爸爸問她畫了哪里。她說那是她真正的家。我問老頭,小姑娘畫的是什么,老頭搖搖頭,都是一些長耳朵大尾巴、顏色奇怪的東西,它們在地上跑啊跑,在樹上跑啊跑,在天上跑啊跑……

吃了一些東西果腹之后,我站起來消消食。說實話,這里離河流并不遠,林子里也靜謐。除了一些倒掛的蝙蝠,這個林子看上去無毒無害純天然。月光灑下來,我不覺得恐怖。但想起林老師,也許他已經沉睡水底,也許他逃出來了,正在某個角落繼續尋覓銀面松鼠。月光繼續灑下來,有一瞬間,我覺得平角森林要飛起來了,它最明亮、最安詳的河水,正和月亮拉扯著不可思議的一百八十度。我深吸一口氣,拍打著自己的雙手,就像起飛一樣。

回到小屋子,我看見了屋子旁邊一個長方形的坑。我問老頭,這個是干嗎的,蓄水嗎?老頭漏出黃色的門牙:埋水,埋米,埋人的。我抖了一下。老頭問我,你來平角森林干什么的?不會就為了這一口羊肝菌吧?

天不亮的時候,老頭把我喊起來。昨晚說好的,老頭陪我去找銀面松鼠。這一帶森林他最熟悉。然而我愣住了,他穿著灰不拉幾的夾克衫、褲子,而手上,卻是一雙干凈、潔白、簇新的白手套。我感到恐怖,不敢去問他。他自己卻舉起雙手:河面上飄來的。

鑒于我昨天的經歷,老頭帶上了墻上的那一把槍。他說,平角森林偷獵的不少,活著回去的寥寥無幾。那三個人見你目睹了他們獵殺大熊貓,不可能輕易放棄的,除非他們力竭而死。我咽了一口口水。老頭在前面走著,時而折著手讓我過來。

越往里面走,植被的色澤越鮮艷,地錢、鹿角蕨也少見許多。我問老頭,我們在往哪里走。老頭頭也不回,說什么生命短暫,世事無常的。我不說話,瞅著周圍色彩斑斕、奇形怪狀的動植物,心里生出藤蔓,繞著老頭手里那把槍。

夜深了,老頭支起了軍綠色的帳篷。一路上,我們采了不少果子蘑菇。老頭在升篝火。我在水洼里洗蘑菇。等篝火冉冉時,我一屁股靠著老頭,也靠著老頭手邊的槍支。老頭把蘑菇插在樹枝上,邊烤邊沉默。我又往他身邊湊近了些。我問老頭,為什么待在這個森林里。老頭說,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知道平角森林的傳說嗎?我搖頭,說只知道一百八十度的月亮。老頭又笑了,說,你知道進平角森林到出平角森林,需要多長時間嗎?我搖頭。老頭笑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小伙變成大叔,大叔變成老頭。

篝火升大了,映照在我們的臉上。老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而我的影子飛到了天上了。嗶啵嗶啵的,還有風搖晃樹木的沙沙聲。蘑菇都烤完了。我又往老頭身邊湊了些。老頭望著我,我迎上笑臉,說我知道一個故事。有一個小姑娘四歲時得了癌癥,她的父親是一位副教授。病發時,女兒很痛苦,稍微緩和一些,女兒就說,只要找到某種動物,她就能痊愈。如果她死了,讓她爸爸帶著二十年后的她,找到那個隨著一百八十度出現的動物,一起殺了,她就會回來。后來女兒痛不欲生,父親給她注射了二十倍的多巴胺,然后把她埋葬在一個長方形的墓坑里。說完,我瞥一眼發愣的老頭,一下子撲向那把槍。正當我快要觸碰到那個冰冷的物件時,老頭一個魚躍,踢開了我,架起那把槍:去——到帳篷里去!

森林的清晨異常清新。帳篷外沒有人,篝火也成了一堆灰燼。我隨著自己的心,往前走著。動植物的顏色逐漸轉淡,我腳步凌亂。逐漸地,我聽見了水聲。前面是那條河,我心知肚明。樹木稀少了許多,我似乎聽見魚尾拍打湖面的聲音。

站在湖水邊,波光粼粼。我想起了那些傳說,在平角森林里,渴求越重的人,老得越快。所以幾乎沒有人能從這里出去。湖面泛起銀光。我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事情。那時我四歲,父親說,他要出門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問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他說,二十年后,等找到了銀面松鼠,我們會再次見面的。

我的身后傳來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槍托在地上滑動的聲音。是高個?矮個?胖子?我不想去猜。呼吸聲越來越近,這個聲音,仿佛戴上了白手套,把我架在手術臺上,打開肚囊,扯開血管,剖肝挖心。我不去理會,只是看著靜靜的湖面。湖面一片溫柔的銀,涌動著、涌動著,我知道,那是無數只銀面松鼠,在里面游泳。

月窟窿

月亮掛枝頭。枝丫還在默唱。幾顆星星像落伍的螢火蟲。一切都沉入黑夜。突然天邊一道光亮——嘹亮多汁的哭聲迸發四濺。銀鈴一直期待這一幕,一直狂想這一幕,一直撓著心、攥著肝、捧著脾肺腎,想全力點燃這一幕。

多年的求子路,天垚也累了。銀鈴不怕。每晚,銀鈴褪去衣衫,光溜溜地站在天垚面前,天垚說,冷呢,快蓋被子。銀鈴搔首弄姿。天垚又自顧自地說,生理學以及病理生理學告訴我們,人體的冷熱主要依靠體溫調定點。體溫高于參考值時,機體認為體溫過高,就會通過出汗等過程來使體溫下移。此時人感到熱。體溫低于參考值時,機體認為體溫過低,就會通過寒顫等過程使體溫升高。此時人感到冷。銀鈴坐在他腿上,抓著他的手往懷里送。天垚握著拳頭,錯過她的乳房,輕輕敲擊她的肚子,發出沉悶干癟的響。銀鈴抖了一下,像星球穿越一樣,遠離了天垚的雄雄引力。

平角森林的故事,銀鈴偶然擷得。至于是算命師還是民間亂謠,銀鈴無從考究。什么金銀花煮蛋、艾葉熏屋、鹿胎膏服用,她都試過了。銀鈴咂著淚花,讓天垚伏在她身上再試幾次,可是回回落空。反正在她的肚子里,試管嬰兒都無法成長。銀鈴望著滿屋子的奶瓶、撥浪鼓、小衣服,眼角長出了層層青苔。她想,如果平角森林不能賜予她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她真的是一座孤島了。就連支持她、撫慰她、從不背叛她的天垚,也不過是汴州他鄉。

天氣晴好,行李完備,車駕俱全,這就上路。天垚駕車,銀鈴為輔,負責說話、唱歌、打哈欠。銀鈴怕。她怕天垚出事故,她不敢正視自己心里最大的恐懼:如果天垚先她一步走,她這座島就沉沒了,沉沒在茫茫人海里,然后塌陷,蝕化,成為蟹腳魚卵的天堂。

平角森林一帶是秦嶺底下的一個小山脈,山腳下是中國南部,越過去后是中國北部。銀鈴對地理素來沒概念,只覺得翻過去,就要東北那旮沓了。到了那里,她要買花布衫、小棉襖,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熱熱鬧鬧的。銀鈴把自己磨成了鐵秤砣,誰也咬不得、動不得、奈何不得。

天垚找到了一個廢棄的柵欄,幾根粗木頭橫亙在前,有些地方潰爛了,有些地方長著深咖淺黑的蘑菇,大部分都被草莖苔絮覆蓋住了。銀鈴伸手觸摸,在青苔上留下慘白的手指印。天垚說,我帶了刀,你等著。

一陣刀斧猛劈后,銀鈴隨著天垚鉆進了平角森林。平角森林少有人煙,四周都戒嚴,不準出入。偶爾有人偷獵,但入林的人遠遠多于出林的,山腳附近的居民,從不靠近此地,都徒步五公里去砍柴生火。傳說此地驚奇,求愿得愿,殺身為仁。銀鈴求子,只聞食一圓物,自己的肚子便可圓起來。究竟此物是什么、在哪里,銀鈴一概不知。她進入平角森林,就為尋得一圓,也許是大的圓,也許是扁的圓,不一而足。銀鈴翻閱動植物百科,心無所指。

天垚在前面辟路,銀鈴小心地捧著自己的胳膊,怕摔碎了。巖石上有鐵線蕨,泥土中有泥炭蘚,松、樺、柳、槭樹,點綴著青色的忍冬。灌木、喬木、花木、草本植物、藤本植物、落葉的、常綠的,都在銀鈴眼里嘶然而過,直到涌出透明的汁液,在銀鈴的臉上蜿蜒。大概是顆針葉松,在銀鈴心里破土而出,蒸蒸向陽,最后成熟葉落,扎出無數痛的、愛的、心甘情愿的孔。

銀鈴嘗過了圓葉薄荷,吐掉了圓葉椒草,還在一顆樹洞下找到了鏡面草。天垚說,這是鏡面草,蕁麻科冷水花屬。長得像古代仙人照面的圓鏡子。又稱“一點金” “金線草” “翠屏草”。這些植物本不該出現在這一帶,在平角森林里,一切充滿了可能。天垚還找來了一堆圓形蘑菇,草菇、猴頭菇、雙孢蘑菇,銀鈴找來一個青色的硬殼瓜,讓天垚劈開,挖去瓜瓤,盛水生火,把蘑菇放在里面煮。天垚問為什么不直接插著烤,銀鈴說,那就破了,不是圓了。

但這些都沒有讓銀鈴的肚皮圓起來。在便攜帳篷里,銀鈴怎么也睡不著。她望著天垚圓圓的鼻孔,獨自嘆氣。天垚也沒睡著,閉著眼睛,聽帳篷外的星星自由落體。銀鈴把手伸到他鼻孔前,感受他一呼一吸的熱氣。均勻的、蓬勃的、一鼓一漲的,就像那些孕育生命的肚皮。銀鈴哆嗦了,忍不住抽泣起來。天垚反過身,抓住她的手:蛋。蛋才是圓的。

一夜輾轉。天不亮,銀鈴不顧熟睡的天垚,兀自把帳篷拆釘、裝包。一瞬間的光亮,讓天垚捂著眼睛叫嚷開來,深一聲,淺一聲。銀鈴又把他身下的毯子抽出來,抖抖,塞進包裹里。包裹滿滿當當的。天垚坐直,指著包裹說:這也是個圓,你下口吧。

森林里有樹,樹上有鳥巢,鳥巢里有蛋。銀鈴托著天垚的腳,讓他摘鳥蛋。有的鳥蛋大,有的鳥蛋小,有的殼硬,有的長著花紋,銀鈴都煮了吃過了,肚皮如故。天垚說,肯定是劑量不夠。他要去找鴨蛋鵝蛋。銀鈴就隨了他,跑到河邊去。這條河叫甚名甚,也沒人說得準。銀鈴叫它平角河。河邊長著密密麻麻的葦草,像流宴,像齒梳。天垚說,草叢里一定有蛋,他可摸得清了。果不其然,他從爛泥和蘆葦的交界處,找到一只碩大潔白的蛋。

這是什么蛋?銀鈴問天垚。天垚答不上來,駕柴燒水,青色硬殼瓜被熏得滾黑。銀鈴也不管三七五七了,姑且將蛋放下了。水沸騰了,蛋浮浮沉沉,像一只翻滾的白色水泡。天垚滅了火,敲開蛋,撒一點隨身攜帶的鹽、胡椒粉,讓銀鈴趁熱吃。銀鈴抱著吃盡了,有土腥味,還留了一手的蛋殼蛋膜。天垚將蛋殼倒進灰燼里,“呲啦”一聲,低沉有力。

銀鈴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跟蹤他們。天垚說,月亮走,你也走,你以為世間萬物都圍著你轉?銀鈴不說話,看著自己的指甲,越看越像透明的圓。抖抖手,抬抬眼,卻覺得天垚的頭,倒像個帶刺的圓。天垚帶著她又走到了河邊。遠處有一座半圓的山,在平角河的映襯下,變成了虛實結合的綠色的圓。銀鈴站著,看呆了。逐漸地,水滲入她的腳趾、淹沒她的腳趾,漫上她的腿肚子。天垚喊著她,她卻流著眼淚,張開懷抱,想抱住那個圓。淚珠子掉在水面上,變成了不斷衍生的、擴展開去的、透明的圓。水吃掉了她的腿。身后響起了天垚沖進河水的嘩嘩聲。天垚抱住了她。眼淚,渾圓的眼淚,鉆進銀鈴的嘴巴。她問,我圓了嗎?

銀鈴接過天垚遞來的毛巾。水珠沾在她的腿上,像洞,無數個洞。干燥了。遠處那座半圓的山扁了下去。天垚鉆進葦草叢里,窸窸窣窣的。樹上有鳥鳴。模模糊糊地,順著河流聽下去,還有槍響。聽著聽著,銀鈴看見了自己的耳朵。兩個半圓形。把自己吃下去。銀鈴搖搖頭。河水里鉆出了一只銀色皮毛的松鼠。兩只黑色的圓眼睛。那邊的蘋果樹,結著紅色的圓。吃過了。銀鈴喊天垚。

天垚捧著兩只蛋過來了。橢圓形,天垚的拇指大小,乳白發青色。天垚撿了幾根葦草,點燃生火。小小的兩個圓,味道比前面吃的蛋還要鮮美。落肚,銀鈴坐著,等待自己的肚子發酵。一陣風,把銀鈴干癟的肚子刮得颯颯作響。銀鈴任爾東西南北。突然,葦草里躥出一只碩大、雪白、蓬松的影子。沒等天垚反應過來,就追著他跑。銀鈴睜大眼睛。白影伸出了一雙翅膀,拍打著。銀鈴想起了那只碩大潔白的蛋。一瞬間,銀鈴哆嗦起來。要是別人吃了她的孩子呢?

白影長嘯。天垚戴著一臉的血,拎著銀鈴就跑。叫聲越來越小。森林里回蕩著他們的喘息與腳步聲。天也晚了。天垚抹抹血污,支起帳篷。云朵遮住了月亮,也遮住了星星。天垚說明天會下雨。帳篷旁邊長了幾株木繡球。模模糊糊的夜色,讓它看起來像灰白色的圓。天垚說那是聚傘花序,萼筒筒狀,萼齒與萼筒幾等長,花冠白色輻狀,裂片圓狀,雄蕊長約三毫米,花藥小,近圓形。全部由大型不孕花組成,雌蕊不育。銀鈴望著望著,差點哭出來。她長成了一株木繡球。銀鈴起身,摘了一朵灰白色的圓。遠遠看去,它是圓的,仔細看,它是無數尖的長的花瓣構成的幻象。天垚低聲問她,吃么?銀鈴哆哆嗦嗦地捧起它,靠著自己的肚子,讓她和它都變成海底搖擺的珊瑚。天垚坐著,讓自己的背鰭生長,刺破帳篷,刺破夜空。

靜寂的夜。銀鈴睜眼,看不見天垚。她擦擦眼,剝開帳篷。天垚弓著背,蹲在不遠處,雙臂微動。銀鈴問他,在干什么。天垚停下手臂,聲音洪亮:我們都想錯了!銀鈴鉆出帳篷,朝他走去。天垚壓低聲音:既然是肚子,既然是圓,我們就該找肚子里的圓!銀鈴感到自己正往光明的洞口走去,每一個腳步都開出了一朵花。天垚站起來,轉過身,雙手的果實。這果實包裹在一層香檳色的葉片里,剝開,是一個金黃喜人的圓球。天垚笑了,咧開滿是紅色裂縫的嘴唇:燈籠果,學名酸漿,又名紅菇娘、掛金燈、戈力、燈籠草、燈籠果、洛神珠、泡泡草、鬼燈等。北方稱為菇蔫兒、姑娘兒,果實供食用。銀鈴數了數,八顆,落在天垚的手上,像一排絲絲綿綿的蕾絲洞。銀鈴撿起他手上的果實,鉆進這粉金色、夢幻、無邊的蕾絲里。

八顆。銀鈴閉上了眼睛。自然妊娠生育雙胞胎的幾率約是百分之一點五,生三胞胎和四胞胎的幾率就更小,只有十萬分之一至二十萬分之一,生八胞胎的幾率可想而知。可是,管他呢。也許是六個哥哥,兩個妹妹。也許是八朵金花。銀鈴憋不住自己的嘴角,把自己落在草地上,把腿腳雙臂晾起來,鼓脹起來,飛揚起來。天垚一直坐在那里,紋絲不動。銀鈴喚他,他也不應。銀鈴劃動雙臂,陽光變成了七種顏色。她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圓,等待山光水色遠不如的一聲哭。

“噗”的一聲。銀鈴停住手臂。天垚像是太累了,倒在地上。銀鈴喊他名字。他不回她,像頭死豬似的。銀鈴撐住地,站起來,手插著腰,腆著自己干癟的肚子,一步步踏過去。這頭死豬,嘴唇黑了,面頰卻白得嚇人。銀鈴喊他,搖晃他,他睡得倒香。銀鈴把手指伸向他的鼻子。靜默,沉靜。銀鈴瞬間涼了身。天垚裸露的腳踝處,有兩個細孔,滲了血,發黑。

有的蛋大,有的蛋小,有的殼硬,有的長著花紋,有的是鳥蛋,有的是鵝蛋,有的不知是什么蛋。銀鈴想起了橢圓形,天垚的拇指大小,乳白發青色,小小的兩個圓,味道比前面吃的蛋還要鮮美。

銀鈴渾身濕漉漉、涼津津的,良久,她撲向天垚,抱著他一遍遍地叫著。興許是天垚昨天的預言,森林上空涌起了大朵的烏云,翻滾著、叫囂著,想把銀鈴的喊聲蓋下去。

不多時,雨落了下來。雨水砸著銀鈴,砸著天垚,砸著這座平角森林。如果天垚先她一步走,她這座島就沉沒了,無盡的水把她淹沒,她會變成海底的珊瑚,而且永遠只是一座珊瑚。雷聲響起。銀鈴喊啞了,把天垚垂在地上。雨珠落在他身上,像是要種植什么。銀鈴的肚子發出咕嚕響,蓋過了天上的雷。現在,她的肚子終于想和她對話了。它想說什么?銀鈴的頭發濕了,眼睛濕了,心臟也濕了。也許她的肚子也是一座森林呢。銀鈴撫摸著這座林子,望著慘淡的天。雨小了。濃黑的,深藍的,星星點點。雨停了。靜謐的,幽深的,亮亮的小眼睛。銀鈴覺得自己干燥了,輕盈了,舒爽了,上升了,漂浮了。此刻,她就是一個星球,在她的里面,有長的,有圓的,有長長短短的河流,有層層疊疊的山巒,有深深淺淺的人類,也有一個不存在的森林,或許是平角,或許是直角。

靜下來了。雨水順著樹葉滴下來,叮叮咚咚。天上泛著油油的亮。周圍一圈淋漓晶瑩的鳥鳴。天垚陷入了大地,白得光潔,像個嬰兒似的。木繡球滴著水,顫著花瓣。周圍還有燈籠果的果皮,大多沾了褐色的泥土、透明的露珠。月亮掛枝頭。枝丫還在默唱。幾顆星星像落伍的螢火蟲。一切都沉入黑夜,唯有月亮盈盈。銀鈴仰起頭,望著月亮,一絲絲地望著月亮,一寸寸地望著月亮,直到它在她眼里,變成一個碩大的圓,一個碩大的窟窿。平角森林亮起來了,飛起來了,銀鈴乘著風,也飛起來了。她感覺要從月亮這個肚臍眼里涌出來了。嘹亮多汁的哭聲迸發四濺,她誕生在茫茫宇宙里。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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