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
多年前那個秋天的黃昏過得太快了。
秀蓮下晌后一直沒閑著,家里的活計好像比地里的更麻煩。先是生火熬粥,曬干的馬唐草做引火——蓬松易燃,只需一根火柴灶膛里就冒起了濃濃黑煙。碎柴火跟著壓上去,隨著風箱的不停抽動,撲嗒撲嗒,火焰慢慢洶涌起來:有一會兒甚至像蛇信一樣從灶口里跑出來,努力去舔秀蓮的臉頰。很快,水咕嘟咕嘟滾開了。下進去玉米面只一會兒,又咕嘟咕嘟開了。秀蓮用勺子把鍋蓋支起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擔心離開灶火時間長了飯會瘀出來。她決定先去給根生倒一杯開水,當提著水壺來到根生的自制輪椅前時她生氣了:那只搪瓷茶缸里的水還是滿滿的——整整一個下午根生就沒喝過一口水。秀蓮一下子激動起來,她一生氣臉色就不由自主一片一片潮紅起來,甚至紅到了脖子根。根生以前特別喜歡秀蓮生氣的模樣,經常有事沒事地惹她生氣。可是自打根生不能行走,在這只用柳圈椅改成的簡易輪椅上安家落戶后,便一下子失了這份興致。秀蓮端起那只銹跡斑斑的搪瓷茶缸把涼水倒掉換上一杯熱水,弄得乒乒乓乓,聲音極大。根生卻塌蒙著眼,一言不語。他以前就不愛說話,坐上輪椅后就更沉默了。根生越是這樣,秀蓮就越是生氣!“你就使氣吧!你就跟老天使氣吧!一天不喝一滴水,非弄出個結石你才高興!”秀蓮把水壺放回去,又摟起一大團臟衣服往院里的壓水井走去,她還在試圖說服根生:“這話可是人家嚴梅醫生說的!人家老爹可是咱地區醫院的一把刀!”嚴梅是村里的赤腳醫生,打新鄉來的知青,爸爸是地區中心醫院的業務院長。根生依舊塌蒙著眼,一聲不吭,他不愿喝水是嫌解手費事,盡管秀蓮想得很周到,在他的褲子下面剪了一個口子,輪椅下面還放了一只破盆。根生卻憤怒至極,覺得這是他的恥辱。他寧愿讓自己渴死,也不讓那只破盆派上用場。
這時閨女背著個大書包咣當咣當闖了進來,一進門就嚷嚷肚子餓,抱怨秀蓮中午做的撈面條光有南瓜片不見面條,下第二節課她的肚子就扛不住了。秀蓮撲哧一下笑了。閨女眼巴巴地望著秀蓮,秀蓮沖著那只裝有柿糠炒面的半截布袋努了努嘴,閨女高興地沖了過去。閨女迫不及待地吞下一把炒面,又往衣兜里裝了幾大把,有零星的炒面從她的指縫漏出來落在地上,一隊走過去了的螞蟻立即前隊改后隊擁了上來。閨女去尋竹籃和鐮刀,她每天放學后的任務是打一籃子豬草。臨出門,閨女又走到根生面前把手里的炒面往根生的嘴里塞:“爹,你也吃!”根生閉著嘴搖頭,臉上卻生出一絲難得的笑。
閨女和秀蓮一樣風風火火,做啥都是一把快手,半個時辰不到滿滿一籃子豬草就打回來了。接著吃飯、洗碗、刷鍋,刷鍋的時候鍋底熬玉米稀飯集結的一層鍋巴卻舍不得倒掉,用鏟子鏟起來給閨女吃。以前呢,根生沒坐輪椅的時候,總要裝出要搶的樣子,跟閨女免不了一場干架,滿院子都是兩人的笑聲。可現在,這種歡樂的干架一去不復返了。刷鍋水秀蓮當然也舍不得扔,一會兒拌豬食用,把閨女打來的豬草剁碎撒幾把麩皮稻糠,就是豬的盛宴了。可是呢,秀蓮還沒來得及剁豬草,天咚一下就黑了。秋深之后,白日真的一天天短了。
這時,蘭嬸一張白臉在院門口一閃,秀蓮的心一下子就揪緊了。
下午九隊的女人們在東南地擰玉米棒,男人們全部在場里捶豆子。在那個填不飽肚子的年代里除了階級斗爭還有什么比捶豆子更重要呢?隊長海山給她們分完任務就去督促男人們捶豆子了,其實海山更愿意留在她們中間,要是他老婆不在場的話。婦女們一人一只籃子,她們只需把玉米棒擰下來挎到地頭,自有人把帶衣的玉米棒運到九隊的倉庫去。放個十天八日的也不會長毛,哪天下雨了不能出工,九隊的男女老少齊刷刷擠進倉庫去給玉米棒脫衣。有手巧的女人,也會趁歇工的間隙,用玉米衣編兩只草墊子帶回家。隊長海山會裝著沒看見,雖然那些玉米衣不是糧食,但嚴格來說還是集體財產,秋后喂牲口漚糞都能派上用場。還有玉米生病時長出來的“烏梅”,海山也是不管的。擰玉米的時候,偶然一現的“烏梅”會給女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黑黑的一坨帶回家,涼拌煮吃炒吃都行,可真能省下一二只饅頭來(那真是建國初期農民美妙的水果,不亞于如今洋果店的任何一味)。女人們一邊擰著玉米棒一邊睜大了眼睛,不想放過任何一只“烏梅”。
一下午蘭嬸就逮住一只“烏梅”,還是個爛的,她很不甘心,便瞇了眼往別人畦里瞅。蘭嬸生了一頭嫩玉米須一樣柔軟的金黃頭發,皮膚也是白得出格,瞳孔淡粉色,瞧什么都瞇著眼睛。嚴梅醫生說這是白化病,村里的人不懂這洋名稱,他們都叫蘭嬸“外國娘們兒”。蘭嬸生了三男一女,跟她一模一樣。在學校同學們都叫他們“小外國佬”。階級斗爭最狠的那幾年,村里的階級敵人批斗了一輪又一輪,實在沒人可斗了,駐隊干部就把蘭嬸揪出來批斗了一回,理由是她長得太像外國人了。第一回被批斗蘭嬸賣了一個人情給駐隊干部,第二回蘭嬸不同意,說她婆家娘家都是三代貧農……駐隊干部就給大隊干部商量,批斗一回補助蘭嬸五斤黑豆。批斗會上,嘶嘶叫著的汽燈高高掛在樹杈上發出刺眼的白光,大隊社員一個個義憤填膺,除了高喊打倒狗特務還有人揭發蘭嬸手腳不干凈,蘭嬸一一低頭認罪。有一回,臺下一位想象力豐富的社員又給她造了一個罪名:說她搞腐化。蘭嬸一聽急了,把脖子上的牌子摘下來摔在地上,手指著揭發她搞腐化的那位罵道:放你娘的曲里拐彎屁,老娘啥都偷過,就是沒偷過男人!
無奈四個“小外國佬”天天吃不飽,特別是老大老二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他們放學一回家就惡狼一樣屋里屋外搜尋吃物,嚇得蘭嬸把饃籃和柿糠炒面高高掛在了屋頂的大梁上。四個“小外國佬”把蘭嬸蘭叔吃得心驚肉跳,他們不得不想出各種辦法去給孩子們找尋吃物。那次半路夭折的批斗會讓蘭嬸損失了五斤黑豆,蘭嬸為此自責了很長時間。今天,蘭嬸的運氣又這么差,蘭嬸開始懷疑是不是大年初一燒香的時候忘了洗手的緣故。慢慢地,蘭嬸的眼睛開始朝著旁邊的畦地瞇了。很快,蘭嬸從旁邊的畦里瞇來了一只“烏梅”,蘭嬸興奮得呼氣都粗了。半下午的時候,蘭嬸又瞇到一只,等她手腳麻利擰下來,誰知還沒回到自己的畦里卻被發現了。這只“烏梅”的主人,一個膀大腰圓的胖女人,她的本事是吵架時能用屁股把自家男人撞飛。她男人非常討厭她的屁股,一直拒絕與她同床。了不得的是,盡管兩人長期分居,卻還是共同生了三個小孩。男人都不是胖女人的對手,何況單薄的蘭嬸。為爭奪這只“烏梅”倆人大打出手,最后以胖女人把蘭嬸壓在地上不能動彈告終。
“烏梅”的事情并沒有使蘭嬸氣餒,歇工的時候,蘭嬸去了兩回秋場,跟捶豆子的男人們可勁瘋了一番。每次回來都有斬獲,她脫下鞋子,每只鞋子里面都能倒出一大捧黃豆。第二回,她要把戰利品分給秀蓮一些。秀蓮立馬紅了臉,說她不敢要,怕根生知道了發脾氣,他們家從來沒有開展過這種“副業”。蘭嬸一聽黑繃起臉來,訓她:“根生發脾氣要緊還是人的肚子要緊?瞧你閨女的臉色,又柴又黃的……”見秀蓮猶豫不決,蘭嬸的臉色也不嚴厲了,把秀蓮頭發上掛著的一綹玉米櫻拿掉,深深嘆一口氣,“要不是娃們餓得嗷嗷叫,龜孫才愿意當賊哩!”接著交待秀蓮,要秀蓮晚上跟她一起去棉花地,還說她已經偵察清楚了,今晚是兩個知青看秋,一個叫小齊,一個叫國慶,都是才脫了胎的嫩黃瓜,一點經驗都沒有。蘭嬸小聲說:特別是那個國慶,才十七歲,好對付。
秀蓮一聽嚇得連連擺手。這時隊長海山在地頭吆喝下晌了,蘭嬸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一邊往地頭走一邊撂下幾句話:“你家連著幾年缺糧戶,今年還是分不了棉花,到了冬天你閨女還是穿不上棉鞋。”海山召喚下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秀蓮也站起身,她的手觸到了褲兜里的黃豆,一邊往地頭走一邊思忖著如何不讓根生知道這幾把黃豆的來歷。她追上蘭嬸,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蘭嬸。蘭嬸思量了一番,說她有辦法。
蘭嬸放慢了腳步,面對著已經發紅的天空和村莊,走在她們前面的那些身影開始變暗。
可是當蘭嬸真的出現在自家院子里時,秀蓮卻還是緊張得心怦怦直跳,拌豬食的棍子在手里咋也不聽使喚。秀蓮支楞起耳朵,院子里傳來蘭嬸跟根生打招呼的聲音,接著蘭嬸就用商量的口吻跟根生說起一件事。秀蓮卻聽不見根生的聲音。秀蓮隔著窗子瞅了一眼,看見了根生的背影:根生厚實的肩膀把粗布布衫都要撐破了。
根生的腿沒有廢之前,他們家一直是余糧戶。他們家的缸里總有大半缸白面經年不斷,秀蓮爹娘來看閨女,總要用油烙饃招待他們,二月二、端午的時候,還要炸油饃吃。到了過年,有魚有燒酒之外,全家再一人扯一身新衣裳。也敢去供銷社買筋骨條和方酥,黃裱紙包了上面蓋一張粉紙作點綴,紙繩捆了拎著去走親戚:去誰家都是迎到大門外笑臉一片。這一切都得益于根生的能干,根生天生就是一把種莊稼的好手,犁把扶得很正,犁出的農田,漕溝總是筆直劃一,深淺剛好合適。他肩寬背闊,一臉青胡茬,一拳擊在騾子耳朵上,能把生產隊那匹咬人的騾子治得服服帖帖。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氣,生產隊分配的活計總能超量完成,用手推車往地里推糞,別人一晌最多推十車,他卻總是十二三車。他那粗壯得像小孩腿一樣的臂膀上汗珠閃閃,雖然沉默不語,海山隊長卻不得不把最高的工分記給他。可是這一切都成了過眼煙云,現在,根生粗壯的胳膊再也派不上用場了,肌肉反而一天一天僵硬起來。嗨!坐在輪椅上的根生時常猛不丁地給自己一拳。
每天秀蓮出工以后,根生就一個人在院子里守著。他感覺院子比以前大了許多,以前的院子太小了,他幾步就能走到墻根。他會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坐在輪椅上看天,看前院瓦房上的苔蘚,和苔蘚之上長出的一排排傘狀的叫做瓦筍的植物,還有房檐下懸掛的木锨、芒牛杈、鶴嘴鋤、釘耙,尤其那只搭鉤最顯眼——像兩只鷹爪一樣有力地張著,它既非農具也非獵器,是過年宰豬時用來把豬拖上斷頭臺的專用工具。后來看秋時用它來嚇唬糟蹋莊稼的畜生。面對大片大片被破壞的豆穰紅薯穰,根生手里的搭鉤總是因為憤怒而忍不住出擊,好多頭糟蹋莊稼的豬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有時候腸子甚至都被勾了出來。根生得到了大隊支書的信任,那些豬的主人卻對他恨之入骨:他的雙腿被野豬夾子夾斷后,他們都來看他,甚至有人同情得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從根生家出來卻一下子變了臉——活該!海山隊長很熱心,根生出事的第一個年關,大年三十,送來一刀五花肉,少說也有六七斤。而當時,秀蓮正在為包餃子發愁,大年初一總不能吃素餃子吧。根生卻堅決拒絕了海山。海山不死心,臨出門,悄悄把五花肉掛在了院子里的壓水井井把上。誰知第二天,根生讓閨女推著輪椅,輪椅上的他抱著那刀五花肉,給海山送了回去。大街上到處是拜年的街坊,街坊們看見根生把五花肉放到海山家門口的石墩上,然后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大年初一,海山媳婦為那刀五花肉跟海山大打出手。海山是瞞著媳婦的,媳婦因此指責海山這是別有用心。當著那么多街坊,媳婦一點也不給海山留面子,說你親爹親娘你才割二斤肉,對外人咋這么大方!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屙啥屎,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根生的女人?海山的臉面兜不住了,劈頭蓋臉給了媳婦幾巴掌。媳婦也不甘示弱,跳起來在海山臉上抓下幾道“血布鱗”。
根生也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大隊原本想照顧他,要他去大隊的修配站做修理工,由于海山的極力反對,自然也就黃了。根生并沒有為此表現出他的后悔,他開始減少自己的飯量,努力省下一些糧食來作為對這個家庭的補償。他盡力減少活動,院門很少出,天天與房頂上的瓦筍和屋檐下的搭鉤相伴,度過了一個春夏又一個春夏。很多時候,秀蓮如果往他碗里多盛半勺飯,他就會大發脾氣。秀蓮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作為一個殘廢之人,守著一位像她這樣年輕奪目的媳婦,有時肯定會讓人不安。根生在心里緊緊地守護著自己的媳婦,守護著這個家,盡管他已經力不從心。因此當蘭嬸提出了那個要求后,根生的眉毛不由跳動了兩下,塌蒙著眼的他突然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然后定定地望著蘭嬸。
蘭嬸自己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輪椅前面,一邊給根生揉腿一邊訴說她今晚的不易:“你蘭叔叫公社抽走修水庫了,他不在家,我一個娘們家咋能對付了那一百多斤重的老母豬?”
蘭嬸瞇著眼睛瞅著根生,臉像一塊破布一樣愁得能擰出水來。根生終于開口了,蘭嬸知道,只要根生開口就是應允了。根生有幾個疑問一連串說了出來:“老母豬下娃有征兆嗎?預產期是前半夜還是后半夜?蘭嬸是只叫秀蓮一個人去幫忙,還是請了別人共同幫你?”蘭嬸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回答根生:“預產估計在后半夜兩三點,也可能在前半夜,這個說不準。反正一會兒就得去守著,豬圈不敢離人。最好讓秀蓮刷完鍋就跟我過去,萬一老母豬早產了我可對付不過來,壓死一兩個豬崽你蘭叔回來不打死我?我只叫了秀蓮一個人,別人干一天乏死了。咱叫得動?”根生盯著蘭嬸,想從她臉上發現點什么,他原本是不同意秀蓮去的,可自從他廢了以后他們家里很多事情都是蘭嬸蘭叔幫著做的。最后,根生欲言又止,試探著問蘭嬸:
“你沒有告訴海山吧?他那么熱心幫助別人。”
蘭嬸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讓根生一百個放心,她說:“誰不知道海山好做好事,幫助女社員一直是他的嗜好。嬸替你操著心呢,在地里干活我看見他一往秀蓮跟前去我就跟過去,不給他一點機會。嬸替你防著哩!”根生又開始沉默了,蘭嬸知道他這是默認了,就沖屋里喊:
“秀蓮,趕緊刷刷鍋喂喂豬跟俺走吧!俺家老母豬要是真的早產,可就遭殃了!”
秀蓮已經無路可逃,她默默拾掇完一切,臨出門不放心地望著根生,“我可去了啊。”閨女這時閃了出來,叫秀蓮只管放心地去,她會給根生拾掇床鋪提尿盆,她還會等根生入睡后關住院門屋門,他們會一直明著煤油燈等秀蓮回來。望著懂事的閨女,秀蓮的眼睛禁不住一熱。
秀蓮和蘭嬸出了門,卻聽見院子里根生一聲嘆息,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秀蓮仿佛被這聲嘆息拽住了,步子邁得有些艱難,她埋怨蘭嬸不該欺騙根生,尤其是現在廢在輪椅上的根生。蘭嬸也不分辨,卻緊攥住秀蓮的手拽著她快步進了家門。蘭嬸的幾個娃都還沒睡,一齊圍上來問秀蓮嫂子怎么來了,晚上是不是有啥行動。蘭嬸像轟雞崽一樣把他們攆到了小西屋,她和秀蓮要抓緊睡覺,她們的行動是在后半夜。
一覺醒來已是夜半,臨出門蘭嬸重新打量秀蓮的行頭,說秀蓮你得把布衫束到褲里,外頭再穿我一件大布衫。你得用布條把兩個褲腿扎死,咱要的東西從偏開口進去,都存在褲腿里。最后,蘭嬸死盯著秀蓮的腰帶,那是一條打了活結的粗布腰帶,蘭嬸狠狠地說:“打成死結,沾點水打成死結,叫他誰都別想解開。”秀蓮突然一陣心悸,央求地望著蘭嬸:“蘭嬸,要不咱甭去了?”
蘭嬸急了,找來布條幫秀蓮扎褲腿口,一邊使勁扎一邊低聲訓斥:“你忘了大冬天你閨女穿著露腳拇指頭的棉鞋去上學,根生在院子里凍得咳嗽,你想給他做個夾襖一點棉花都沒有?”最后蘭嬸替秀蓮把腰帶打了個死結,由于用力過猛勒得秀蓮齜牙咧嘴的。由不得秀蓮再猶豫,蘭嬸拽著她出了門。
大街上闃無一人,寂靜無比,連聲狗吠都沒有,躲在石頭縫里的蛐蛐兒偶爾叫上一兩聲,螢火蟲在那個墻角一閃就沒了。出了村,更是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星也很少。路兩邊被擰光了棒子的玉米稈在黑暗中就像穿著破衣爛衫的乞丐一樣。她們的布鞋很快被深秋的露水打濕了。秀蓮一直攥著蘭嬸的手,盡管手心沁滿了汗她卻不敢撒手。她低聲問:“要是咱被護秋的抓住怎么辦?”
“凈說喪氣話!”蘭嬸斥她。
秀蓮堅持問下去,“聽說護秋的都很壞,抓住咱了是不是……”
“別聽他們瞎說,你家根生不是也護過秋,他壞不壞?”蘭嬸嘴里安慰秀蓮,卻想起了上次的遭遇,那可真是個倒霉的遭遇。蘭嬸心里不由疼了一下,狠狠地疼了一下,像叫人用納鞋底的針錐扎了一下。她想,那次如果不是她一個人,如果有秀蓮在,倒霉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她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告訴秀蓮,秀蓮聽了一準會掉頭回去的。
提起根生護秋的事,秀蓮立馬自豪起來,兩只大眼睛在黑暗里一閃一閃的。每年一入秋,大隊和各小隊都要派人護秋,前半秋天看豬,綠油油的豆苗玉米苗經常被躥圈的豬啃得稀里糊涂,后半秋看豬又看人。在溝邊割草的,趁人不注意突然就躥進玉米地紅薯地,回到家籃子底下自然會多出幾只玉米棒和帶秧的泥紅薯。尤其是像蘭嬸這樣的夜行者,更成了護秋的重點對象。被逮住了,不但敲鑼游街,還要罰工分。所以大家都不愿被逮住,即便逮住了也要想辦法討好護秋員放他們一馬。束手無策的男人們通常拿不出好辦法來,女人們就不一樣了。先是拼命地逃,真逃不掉了就脫褲子,往地下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抵擋來兵。護秋員見了,就不好意思上前了。尤其對根生這樣的人,這一招從來都是百打百中。也有悶騷的護秋員,不吃這一套,硬是往前沖,那假裝撒尿的見勢不妙就趕緊提起褲子。這邊問慌慌張張跑啥哩?那邊答自家的豬躥圈了出來找找。這邊又湊近一步緊盯著對方鼓鼓囊囊的腰胸,再次問:里面裝了啥?那邊回答:啥也沒有。真沒有?真沒有。口氣依然很硬。護秋員又進一步:那我可要搜了?搜吧。口氣還是很硬。護秋員果真就順著領口把手伸了進去,嘴里說我可真搜了。不做賊心不虛,被搜者高聲回答。護秋員膽大起來,用手攥住一個硬頂頂的家伙,又攥住另一個硬頂頂的家伙,如果再往下走,不是棉花就是紅薯了。護秋員沒有往下走,最后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兩只硬頂頂的家伙,抽出手對另一個護秋員說:“果真啥也沒有!這娘們還真是出來找豬的。”
這些護秋的細節在村里廣為流傳,可是只有一個護秋員從來不去搜女人的身,那就是根生。但是鐵面無私的根生太守原則,護起秋來就像對待種地一樣容不得半點虛假,從他手里出來游街的人數最多,被他用搭鉤鉤翻的糟蹋莊稼的豬也最多。有一回,是十隊的豬在刨紅薯,被根生用搭鉤鉤住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十隊的人全是本家,一個姓,聽說祖上是從很遠的一個地方遷來的。他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短脖子,額頭光亮,發線后退,人人都有兩個難看的大鬢角。這個家族的人記仇,跟山里跑出來的野豬一個樣:你打它一棍子,下次見了你就會拼命攻擊你,它居然能記得住你的模樣。
今夜出來,秀蓮不希望被逮住,要是真被逮住了,她希望碰見一個根生那樣的人。但是真要碰上根生那樣的,自己不得被逮去游街嗎?那可是在打根生的臉了,在鄉下,每個家庭都有每個家庭的秉承,根生的每一位先人臨咽氣前都會留下相同的一句話:餓死不做賊!根生身為護秋員,更看不得游街的賊了,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對他們一家的懷疑,包括他們家的一草一木。那一年春上,那個胖女人,就是在玉米地里跟蘭嬸搶“烏梅”的那個胖女人,怒沖沖找到秀蓮家,說她家剛孵出的雞崽丟了兩只,她懷疑是根生家的狗吃了。理由是這一道街只有根生一家養狗,胖女人家的老母雞也沒圈養,帶著一窩雞崽在大街上與根生家的狗迎頭碰面的,根生家的狗看見那一窩肥嘟嘟的小雞崽肯定起了歹心。秀蓮在跟胖女人理論著,胖女人卻不依不饒一口咬定是她家的狗做了壞事。院里院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胖女人轉過身對街坊鄰居說:“除非扒開狗的肚子看看,要不誰能證明我那兩只可憐的雞崽不在你家的狗肚子里呢?”
根生皺著眉頭一聲沒吭,自始至終一直沒說話。聽了胖女人的話,他的眉頭皺得更狠了。他找來一根很長很長的棕繩,在繩子一頭打了一個松緊結做成一個套子。他家的狗見了轉身就跑,根生一聲斷喝,狗嚇得站住了。根生沖狗伸出一只手掌,招呼狗過來。狗很驚慌卻又不敢違背主人的命令,一步一步試探著走近主人。根生忽然把繩圈扔了出去,狗知道自己的末日就要來了,掉頭就跑,這次是真的準備逃掉的。繩圈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狗脖子上。狗越是害怕越是奮力掙脫,繩圈卻勒得越緊。繩子瞬間繃成了一根直棍。根生一手拽著繩的中部防止被狗掙脫,另一只手抓起余下的長繩一用力撂上了他家老榆樹的枝杈上。繩子像一條被抽了筋的花皮蛇一樣垂下來,根生一把逮住用力猛拽。狗哀叫著被吊了起來,四肢奮力蹬踹。為了縮短狗的痛苦,根生用鐵瓢舀了一瓢涼水灌進了狗的喉嚨里。狗的四條腿慢慢停止了蹬踹。根生把斷了氣的狗放下來,連同一把刀一起扔給胖女人,讓胖女人自己動手找她的雞崽。胖女人哼一聲,一跺腳轉身抖著一身肥肉走了。
一陣微風吹過,村道兩旁叫做“鬼拍手”的楊樹開始拍手了,嘩啦嘩啦——秀蓮越想越害怕,懷疑每棵楊樹后面都藏著一個人。可是后悔已經來不及了——穿過黑漆漆的夜,蘭嬸把她帶進了一大片棉花地里,她的手臂碰到了軟綿綿濕漉漉的棉花朵,全開的,開了一半的,還有連口都沒開的硬頂頂的棉鈴。“頭蓬花!”蘭嬸掩飾不住聲音里的喜悅,揀開盛的棉花猛拽起來,拽完一把就從偏開口處塞進褲子里。她小聲督促秀蓮——咋還不動手哩!你閨女的棉鞋,你家根生的夾襖!秀蓮終于也學著她的樣子開始了。褲腿很快塞滿,兩人又開始順著領口往布衫里裝,布衫下擺已經扎進了褲里,自然就變成了一只布袋。白化病的蘭嬸好像更適應黑夜,她動作敏捷,眼睛也不用一直瞇著了。秀蓮的恐懼一刻也沒有放松,剛裝滿褲腿的時候她就催蘭嬸走。蘭嬸哪里舍得,一直到布衫也滿滿登登了還不舍得離開。秀蓮又催她,蘭嬸卻還是舍不得,嘴里不停地嘟噥:再拽一把,再拽一把,這頭蓬花有筋骨喲,抓住還脹手哩!
一束手電光亮突然在不遠處亮起,像一把刺刀一樣把黑漆漆的夜捅破了。蘭嬸像一只覓食的兔子一樣警覺地豎起耳朵,她聽到了一陣步槍槍栓拉動的聲音:“快跑!”蘭嬸話音未落拽住秀蓮起身就跑,反應出奇的快。手電筒和護秋的人一齊追過來:“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蘭嬸松開秀蓮,瘋了般地往村里跑。凸起的地埂被她一腳踢開,不時有棉花枝條打在臉上胳膊上,生疼生疼。她全然不顧,而且身手異常敏捷,地頭有一條溝,一條無水的干溝,她嗖地一下蹦過去,然后消失在對面的玉米地。秀蓮卻跌在了溝里,被攆上來的人用步槍頂住了。秀蓮直接嚇癱了,渾身抖個不停。
果真是那兩個蘭嬸念叨的知青,一個叫小齊,一個叫國慶。小齊拿著手電筒在溝里搜尋:“在這兒,在這兒,還有一個跑了!”國慶才十七歲,頭回看莊稼,頭回逮住一個賊,把步槍槍拴拉得嘩嘩響,一邊給自己壯膽,一邊沖溝里喊:“出來!出來!”
秀蓮從溝里爬上來,她已經決定豁出去了。她想起了村里的那些傳言和蘭嬸平時教授的經驗。當小齊國慶催她交出棉花時,她一口咬定沒偷棉花。國慶眼尖,說你肚里鼓鼓的準是棉花。秀蓮說俺懷小孩了,不信你來摸摸。說著就做出解褲腰帶的樣子,國慶慌了,收了步槍往后退,連連搖頭:“別,別。”小齊長國慶幾歲,他一眼就看出來了,上前一步說檢查就檢查,我們也不犯法。秀蓮一看要來真的,口氣立時軟了,淚也撲撲嗒嗒掉下來。這時小齊的手電筒又直直地打在她臉上,小齊和國慶同時喊了出來:“是你呀!”
小齊把國慶拉到一邊,兩人咬了一會兒耳朵,最后竟然決定把秀蓮放了:“你走吧,回村對人不要說我們放了你!”秀蓮將信將疑,小齊又開口了:“我知道你們家的情況,我們最佩服根生哥,是條漢子!”國慶跟了一句,“只有這一回,可沒下一回了。”秀蓮沖這兩個知青點了點頭,一轉身淚水決了堤一樣嘩嘩淌下來。
半路上碰見了蘭嬸。蘭嬸一口氣跑到村口,卻發現秀蓮沒有跟上來。她剛才是太恐懼了,只顧自己逃跑,把秀蓮丟在了后面。秀蓮是自己帶出來的,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蘭嬸決定回去找秀蓮。秀蓮一見蘭嬸就扎進她懷里嗚嗚哭起來,嚇了蘭嬸一跳。她想起了自己上次的遭遇。她在紅薯地被護秋人抓住了,是十隊三個短脖子。見她沉默不語,他們直截了當向她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們讓她選擇,游街還是服從他們。游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用海山隊長的話說,蘭嬸的臉皮比城墻還厚,炮彈都打不透。一想到游街還要罰工分,月底分糧食的時候就會少一鍋蒸饃,蘭嬸不由心疼起來。為了幾個娃的肚子,最后蘭嬸選擇了服從。蘭嬸看見三個短脖子把手里的步槍、鐵锨、手電筒扔了,他們逼近她,她聞到了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騾子般的氣味……過后她聽見一個短脖子一邊窸窸窣窣兜褲子一邊對另外兩個說:以為我們好惹的!那個王八羔子,不是也瘸在輪椅上了?哼!蘭嬸確定了他們是在說根生,她突然想起了根生的腿,是在攆賊的時候被野豬夾子夾斷的。很多人都去看了,野豬夾子是特制的,超大超重,而且是連環夾。那個賊把根生誘進了連環夾,最后居然沒有人來認領那一對野豬夾子……蘭嬸突然明白了。
秀蓮停止了哭,訴說了她的遭遇。“你咋恁有福哩!”蘭嬸為秀蓮慶幸,卻一頭扎進秀蓮懷里哭起來。已是后半夜了,秋一點一點地深了,帶著寒氣的露水包圍了這兩個女人,她們相互攙扶著回家。秀蓮并不知道,還有另一場驚險在等著她的到來。
秀蓮一回到家就拔亮煤油燈,瘋了一般屋里屋外找,翻箱倒柜地找,可是家里實在沒有什么稀罕東西能拿出手來。最后她掀開了面缸——根生沒得病前,面缸一直是滿滿的,街坊們家里來了客,來了駐隊干部,都要來她家借白面。可現在,只剩一個缸底了。秀蓮一點猶豫都沒有,把缸底的白面全挖了出來,倒進面盆里,又把家里僅剩的三只雞蛋打進面里,然后梆梆梆剁起蔥花來,蔥花被剁得亂飛甚至打到她臉上。然后生火,這回燒的全是麥秸,火很細柔。秀蓮一口氣把缸里的白面全變成了油烙饃,一刻也沒停,用籠布包了,風風火火地跨出了院門。她只顧做這些,竟沒顧上看一眼熟睡的閨女,還有一直在床上裝睡的根生。秀蓮一點也沒有察覺,她從一場驚險中出來,驚魂未定又心存感激:她只想著去做她的事情。她忘了根生。其實她和蘭嬸走后根生就知道了她們要去干啥,秀蓮的眼睛早已出賣了她們的行蹤。根生為此痛不欲生。閨女推著輪椅經過三斗柜時,根生一伸手從三斗柜上面的針線筐里捏住了那只秀蓮平時納鞋底用的針錐。躺下后根生一直沒睡,他一直在尋找自己心臟的位置。嚴梅醫生用聽診器為村里的老人們檢查過心臟,根生知道心臟的大致位置,但是不敢確定。他只有通過手感,才能找到嘣嘣跳動的心臟。針錐有兩寸長,他相信自己的手勁,應該沒有問題的。他一直在等著秀蓮回來,只要一證實他的判斷,就會毫不猶豫地握起針錐,結束一個茍且的生命,結束一個男人的恥辱。他知道護秋人都是些什么東西,尤其是十隊的短脖子們。他準備了整整一個夜晚。
秀蓮抱著那摞用籠布包好的油烙饃風風火火出去后,根生長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小時候掉進了一丈深的紅薯窖里又被大人用繩子撈上來一樣,重新見到了日頭。根生把那只已經攥出了汗的針錐扔回了三斗桌上的針線筐里,它已經沒有事情可做了。
黑暗里,根生居然扔得那么準。夜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墻角的蛐蛐也被露水封住了嘴。根生感到有一團火在身體里燃燒,燃燒。要不是屋里還有閨女在,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有很多東西在他心里一直憋著,一直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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