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對我的失望應該是從我一出生就開始的,我出生之前,她給我選定的諢號是“蔣美麗”,這既寄寓了她對我的隱隱期望,更因為她想被稱為“美麗的媽媽”。結果,我一出生,她就失望地給我改了名,知道我不潔白美麗,就只能鼓勵我自強不息。
而一直到現在,她對我的長相還不太習慣。我一個人在外地讀高三,我媽一個月來看我一次,站在學校門口等我放學的時候,她總是把我想象得巨美巨脫俗,而一看到我真人出現,遠遠地覺得詫異,大聲哀號道:“你怎么這么矮?”“你眼睛怎么這么小?”“你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是什么啊?”
我不曾諱言自己開始寫作是受了我媽的誘騙,她在我七歲的時候騙我:“每個中國小學生在小學畢業之前都必須寫一本書,否則就會被警察叔叔抓走……”
我媽不喜歡我對她的人生透露出一點點的欣賞和羨慕。她生活在一個人力三輪兩個小時就能穿越的中小城市,教書的學校離家不到二百米,她覺得這樣的人生我應該深惡痛疾,巴不得我在桌子上惡狠狠地用木刀刻上一句“我永遠也不要過這樣的生活”。因此,她總是把自己形容得很慘,家里吃了羊肉火鍋從來不告訴我。今年冬天很冷,我深夜在寢室給我媽打電話,說自己冷得人格分裂。她為我哀號了一陣,就自己泡了一個熱水澡,熱了一杯黃酒,打開空調,把電熱毯開到高檔,然后在日記里寫道:“這打死也不能跟蔣方舟說,她回來要殺我……”我媽對我的期望,就是我走得越遠越好。
的確,我和我媽有相同的星座,相同的懶散和缺乏斗志,連喜歡男生的類型都越來越像,要慢慢地滑向她的生活似乎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所以我媽抵死也要把我托進一個新的世界。
在我還沒有男朋友的年歲里,我媽就臨時扮演著男朋友的角色,逢年過節還要噓寒問暖情話伺候,而我就像個愛吃醋的女朋友,總懷疑她心中還有個夢中完美情人叫蔣美麗,害怕她真的生出并培養出個蔣美麗來。
我的謊言,我故作的乖巧懂事,我媽是唯一一個破解的人。在我媽夸完我矮胖之后,我總是夸她風韻猶存。有一次開家長會,我們倆在臺下道貌岸然地坐著,我給她傳紙條:“你是全場最漂亮的媽!”她羞澀地寫道:“哪有,倒數第二排那個戴帽子的媽媽長得比我漂亮些。”我看了一下,那個媽媽的確年輕時尚,非我媽所能及,想了一下寫道:“那個肯定是二媽。”過了好久,我媽才回:“你騙人你騙人,你好假你好虛偽我再也不要相信你啦……”
不知道我媽同不同意,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她那里是沒有致命軟肋的,而我媽則對我命門大開,我知道最令她恐懼和懊惱的是什么。而我欺負她的最損的一招,就是向她高唱:“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我媽剛剛給我打電話,說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她新生了一個小孩兒,那個小孩兒很漂亮很聰明,三個月就會說拉丁語。我問她:“那個小孩是不是叫蔣美麗?”
(摘自《課外閱讀》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