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念濤
那一抹顫抖
○ 肖念濤
每個人都是過客。熟悉而陌生的過客,對于一座城市來說。
我又一次來到六朝古都南京。28年前的1989年,我就來過南京。那年,我讀高一,在第四屆雨花獎全國中學生征文大賽中斬獲一等獎,受邀和指導教師王老師赴南京參加授獎大會。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的舉辦單位是江蘇教育出版社、江蘇電視臺、江蘇人民廣播電臺、全國中學生作文與文學講習所。征文啟事是在發行上百萬份的《全國中學優秀作文選》(江蘇教育出版社編輯出版)上刊登的。當時,照雜志社的主編徐棐老師所言,江蘇教育出版社是江蘇所有出版社中經濟效益最好的,所辦雜志影響巨大,而我是雜志的老作者。我在雜志上每發表一篇文章,都會收到大量讀者來信。平均每天可收十來封信。而寫信者十有八九是女生。有通報文章讀后感的,有請教寫作經驗的,有傾訴青春期煩惱的,有希望交友的,還有夾寄以前年代比如民國錢幣的。起初,我還回信。比如,湘西桑植一個叫葉姍姍的女生,要給我寄玉照。情感如一張白紙的我嚇得不輕,認為這是戀愛的危險信號,趕緊回信,要她千萬不要寄照片過來。雪片般的來信,成為沉重、甜蜜的負擔。我后來甚至連拆信都懶得拆了,干脆不回信了。我的一位同學,曾以我的名義與湖北的一位女生保持通信。我當時沒有絲毫的罪惡感,竟把它當成笑談一笑而過。現在想來,也是當時年少輕狂。現在網絡時代的宅男宅女們,斷然體會不到當年寫信的瘋狂與幸福。假如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將每一封信妥善保管好,建一個小巧玲瓏、古色古香的博物館,讓每一個稚嫩純潔的字眼,溫暖地照耀急功近利、行色匆匆的我們,讓靈魂之旅,慢點,再慢點,讓超負荷的地球,慢點,從容點,讓綠色的血脈來得及喘息。但是,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那些被我虐待的信,只能在我記憶的顫抖里,洶涌成悔恨交加的波濤,把我咬嚙得反而深邃。其實,我只想簡單。讀過一篇散文《紙的惦念》,其實只讀了標題,不敢細讀內容。這個標題貫穿我較長的歲月。因為我的惦念起起伏伏,越來越認為,用紙寫信,尤其用毛筆,古意濃,是低調的奢華。就像我對友人說的,二三十歲時,我們是孩子的導師,教導孩子學會復雜,而四五十歲生二胎,孩子是我們的導師,教導我們學會簡單。我只能對這些二三十年前的寫在紙上的信的漂泊的靈魂說一聲,阿彌陀佛。
28年后,我又赴南京,是出公差。我對南京有著特殊的情愫,在飛機上,就想象著南京的一幕又一幕。從長沙飛到南京,只用了一個半小時。我對接機的司機說,28年前的1989年我就來過南京,當時最高的建筑是38層的金陵飯店,金陵飯店的第36層是透明玻璃圍就的璇宮,旋轉一個小時正好一個圈,門票5元。司機說,金陵飯店早就排不上號了。現在,南京最高的建筑是紫峰大廈,有300多米高。我問紫峰大廈有多少層,司機說也不知道,反正現在南京的高樓大廈太多了。我感嘆著時代的步伐真是太快了。我清楚地記得,當年站在金陵飯店的第36層玻璃璇宮,我渾身顫抖。是恐懼引起的顫抖。是恐高引起的顫抖。隨著歲月漸行漸遠,這抹汗津津的顫抖卻越來越清晰,歷久彌新。這是南京留給我的最深刻的記憶。記憶是一條忠實的看家狗,總是時不時出來吠叫幾聲,生怕珍貴的東西被賊盜走。與司機的言談中,我卻沒有放出這條看家狗。我珍藏著,不輕易說出口。就像它是一個胸中的疼,不輕易傾訴。
我出身貧寒,自幼恐高。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哥哥帶我去茶葉公司看黑白電視,爬二樓樓梯,我就是戰戰兢兢的。這種顫抖烙在我幼小的心靈,就像樹木體內的閃電,隔那么一段時間就會挾雷霆而來。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我的教室從這間搬到那間,都是一樓。整個學校的兩長列教室,都是平房。小學六年級,搬進新修的三層樓房。我記得第一次上三樓時,身子就禁不住顫抖。到三樓,要小心翼翼地扶著墻壁走,不敢挨著過道的圍欄,心里是驚悚萬分。在那時,三層樓,對我來說,已屬高不可攀的高樓大廈,已足以讓我魂飛魄散。慢慢地,我才適應。小學六年級畢業時,我在全縣一萬多名小學畢業生中考了第一名,被省屬市屬縣屬重點中學洞口一中錄取。當時,老師告訴我考上了,而且還考了個第一名,我禁不住一陣顫抖。這種顫抖的感覺竟然與第一次上樓時的顫抖如出一轍。
那時,我是人生第一次出遠門。在這之前,只有一次離開過洞口縣城。第一次離開洞口縣城也是到邵陽市參加全省首屆中學生作文競賽(邵陽是分賽區)。在邵陽力拔頭籌后,作文被送到省里評了個一等獎。當時的舉辦單位是省教委、湖南教育雜志社、年輕人雜志社等單位。
這次出遠門,是早上坐長途汽車顛顛簸簸到長沙火車站。在火車站第一次看到外國人。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高樓大廈。想起邵陽那些高樓大廈已不算啥,洞口縣的樓房就更不算什么。我手搭涼蓬,仰望高樓大廈,想象著自己立于高樓大廈,無異于立于懸崖,禁不住一陣顫抖。到火車站買火車票,沒有直達南京的車票,只能先去上海。去上海的票沒有座位。我們先上車,靠在火車上盥洗的地方,還是與列車員好說歹說的結果。我一夜無眠。心情激動而無眠。第二天,到錢塘江大橋時,車上終于空出了座位。我一屁股坐上去,呼嚕大睡。到上海一出火車站,一老者就上來拽住我,說我隨地吐痰,罰款2元。1987年,我發表處女作,也就是獲湖南省首屆中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的作文,稿費就只8元。上海的老者看我不吱聲,嚇唬說要拉我去上海市政府說理。我有點懵了。其實,在我眼里,上海市政府是啥單位,一派陌生。王老師提醒我說,交了吧。我就繳了2元罰款。我身上帶的一百元是我家剛賣了豬賺的錢。
第一次到南京,住的是江蘇飯店。第一次面對那么多琳瑯滿目的好吃的菜肴,我的身子也禁不住一陣顫抖。王老師在賓館舒服地洗了個澡,對我說,如果你以后因寫作保送上了什么南京大學或復旦大學什么的,像這樣住賓館的機會就多得是。我的身上立即涌起一陣崇高的顫抖,就像我老家的巍巍的雪峰山。后來的實際證明,盡管我保送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受挫,但我經過兩年復讀,考上了一所財經類本科院校,畢業后進了一個經濟部門工作,二十年來走南闖北,住過的大大小小的賓館不計其數。但林林總總的賓館,給我留下印象的寥若晨星。這些賓館,讓我更像一個過客。正所謂,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若說賓館,還只有1989年的江蘇飯店給我留下了不可抹去的記憶。如同初戀,記憶深刻。在江蘇飯店,王老師洗澡時赤裸的上身,像電影一樣在我心靈的電影院反復放映。確實,那時對賓館充滿了無限向往之情,住賓館成為身份、地位、尊嚴和榮耀的象征。入駐賓館幾乎成為我當時人生追求的宏偉目標,也是當時偏科、繼續文學創作、渴望保送上名牌大學的源動力之一。隆回縣二中有個全國聞名的默深文學社,社長馬蕭蕭是《中學生學習報》評的全國十大校園詩人之一,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了詩集,湘潭大學中文系準備破格錄取他,無奈六門課程預考,包括語文,無一門及格,邵陽市招生辦不同意保送,只好參軍,據說因為寫詩,受到優待,后留在《西北軍事文學》當編輯。洞口一中語文組的老師總是給我舉例馬蕭蕭。說實話,我只有數學不好,其他還可以。我對免試保送充滿憧憬,或者說幻想。因為王老師經常在班上念雜志上的范文時,就會介紹說某某多次在全國中學生作文比賽中獲獎,后來被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免試錄取,某某被武漢大學中文系免試錄取,某某在《十月》發表中篇小說被北京大學免試錄取。聽得我總是血脈賁張,顫抖不已。我訂閱的《語文報》經常披露被全國各大名牌大學免試錄取的寫作尖子,讓我熱血澎湃,一陣陣顫抖。我心里攢足勁,朝著這個目標前進。目標激蕩著我的身心,麻酥酥的顫栗從頭顱滾到腳板心。當然現在回過頭來看,為了住賓館而加強人生奮斗,顯得并不崇高,甚至有點猥瑣,但卻是實實在在,符合農家子弟的卑微而宏偉的心念。不過,隨著年歲的增長,賓館對我來說,只是人生中大大小小的驛站,風過無痕般的驛站。而我作為過客,就是那一陣一陣的風,風累了的時候,最喜歡的還是蜷縮在老家的村莊打盹。村莊成為鄉愁的象征。每個小長假,包括春節,我最喜歡的還是回到我的村莊。七八月份城里最酷熱的時候,睡在我的村莊里,晚上還需要蓋上一床被子。只是去年夏天回到村莊,晚上睡覺時,身上竟然可以不蓋被子。我看到村莊被城鎮化的高樓侵略占領了,氣候變暖,悲哀襲上我的心頭。作為村莊的風一樣的孩子,孩子一樣的風,我失眠了。風的血液里拍岸的鄉愁失眠了。我的身子像是一抹顫抖的鄉愁。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關于賓館,自那次從江蘇飯店回來后,我曾豪言,如果春節在北京飯店搞桌團圓飯該多好。我的豪言一出,受到大哥大嫂的贊賞加討伐。贊賞的是,我有壯志盈懷。討伐的是,團圓飯還是擺在鄉下好。說實話,那時的夢想就是跳出農門,成為城里人。我的二哥二嫂花錢買了城鎮戶口,喪失了農田,開心了好一段時間,到頭來卻發現這是一個騙局。城鎮戶口只是一個空殼。要知道,現在要買個農村戶口,才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可惜世界上沒有后悔藥。就我自己來說,在城市學習生活了24年,發現城市的幸福指數并不高。每次回老家,我都很珍惜在鄉村的日子。當然,目前鄉村受城市的污染也不能小覷。但鄉村始終是我精神的母地。對于城里的任何一所賓館,我都不是歸人,而是過客。那等在季節深處的鄉村是桃花的開落。
記得那次到南京,我就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切對我都是那么新鮮。參加授獎大會,獲特等獎的是日本朋友信田祐之。信田祐之在華東師大附中讀書。后來,我寫了篇散文《銜來一片愛——記日本朋友信田祐之》,在《全國中學優秀作文選》發表后,收到了全國各地許多讀者來信。如今,時過境遷,但信田祐之的形象,斯文利落、和平友愛的形象,歷歷在目,宛如就在昨天。
1989年的南京之行,我和輔導教師王老師在江蘇教育出版社的安排下,游歷了明孝陵、雨花臺、夫子廟、總統府等名勝古跡。但讓我銘心刻骨的是到當時南京的最高建筑物——金陵飯店。金陵飯店是南京的標志性建筑。在36層玻璃璇宮里可以俯瞰整個南京城。我記得我進金陵飯店的電梯時,我的身子就開始瑟瑟發抖。其實當時我真想拒絕上到36層的璇宮。但我最終沒有說出口。到了璇宮,我的整個身子顫抖得厲害,兩條腿得得得得地抖個不停。我盡量不走到璇宮邊上,不敢靠近透明的玻璃墻。我看到其他人鎮定自若地坐在玻璃墻邊的茶幾上喝茶,我的心里稍微鎮定了些。但我還是不敢放縱地看外面的風景。我如臨深淵。我感覺自己的掌心出了汗。我感覺兩條腿輕飄飄的。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就要蹦將出來。我如坐針氈。我心里盼望著快點結束這36層的璇宮之旅。我的恐高癥讓我痛不欲生。工作后,有次年終單位聚餐,選擇在二十幾層高的中山大廈的璇宮餐廳。我戰戰兢兢地選擇靠里的座位,不敢往玻璃幕墻多看,連起身敬酒也不敢。可我又不能把痛苦的恐高秘密分享給同事。我常常憶及童年,家里階級成分不好,總被人罵作地主崽子,我不知道地主崽子何意,只感覺不是什么美名,我格外懂事。在火盆里一動不動,憋了尿也不敢動,為的就是守住熏在灶塘上的幾塊臘肉。還有,五六歲時,我總是坐在豬圈外的一根凳子上,就是怕圈里的豬出來惹是生非。讓我悲傷的是,后來我家養了一條名叫大白的狗,晚上守豬圈,有個晚上我們去曬谷坪看露天電影,大白被人槍殺了。留下的悲傷,幾乎貫穿我的人生。每每想起,我的身心就顫抖不已。
我常突發奇想,那一抹顫抖是大地母親連接我的臍帶。顫顫悠悠的臍帶。如同現在年輕的父母,送給下一代的禮物就是臍帶血,在醫院冰凍起來,以備若干年后寶貝孩子不時之需。
這么說來,那一抹顫抖,是地母贈予我的無形、無價的禮物。讓我始終葆有一顆敬畏之心。讓我始終做到位卑未敢忘憂。讓我始終保持淳樸的農民形象。
也許,那一抹顫抖,就是風箏之線,我就是那風箏。我要貼著大地飛行。或者與大地保持足夠親近的距離飛行。
又也許,那一抹顫抖,就是地球的引力。我始終是地球的子民。渺如塵芥的我始終逃不過如來佛的掌心。
金陵飯店的那一抹顫抖,始終在我人生的地平線上,總是睜大眼睛瞪著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哪怕這些年走南闖北,那一抹顫抖對我的瞪視從未消失,就像地平線始終與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若隱若現。
印象最深的還是1989年金陵飯店36層璇宮上耗時一個鐘頭的顫抖。這抹顫抖已纏繞我二十八年,也將伴隨我的一生。如果用另一個我來觀察我,真是猥瑣至極。后來,凡是險峻的地方,我都不敢去。比如1998年我工作后,去西安,坐飛機沒事。本來會議承辦單位準備安排代表們去華山游一游,但考慮到當時有許多下崗職工麇集在華山附近,遂取消。我暗自慶幸沒去。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去過華山。從媒體報道看到華山之險,我就有點不寒而栗。前兩年,友人慫恿我去西藏一個星期,我思考再三,推說自己高血壓,會有高原反應,去不了。因為幾年前我的一位同事去西藏,一下飛機就打點滴,打完就乘飛機返回長沙。盡管我知道有人寫過散文感嘆“你不知道西藏的天有多藍”,但一抹顫抖襲上心頭,不敢成行。
金陵飯店的36層璇宮之旅,那抹顫抖,銘心刻骨。1991年,我保送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失利,轉入復讀班,復讀兩年考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未果,考上了一所財經學院。讀大學時,我迷惘了一段時間,遂拿起筆來創作長篇小說《獨木橋上》,除了講述復讀8年的“豬八屆(戒)”等真實故事,還對免試保送的弊端進行了鞭笞。
復旦在我的心中是神圣,也是圣潔的。我記得,和我一起到南京參加雨花獎頒獎儀式的北大附中的王澄同學靠自薦方式保送進了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她本是學理工科的,但喜歡寫作,曾獲北京市中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高三時,她將獲獎證書復印,寄給人民大學、復旦大學、武漢大學等幾所名牌大學的新聞系。只有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給她回信,稱很感興趣,但考慮到她是理科生,只好作罷。到了5月份,她的班主任聽說此事,提醒她,北大附中可以保送啊。她趕快寄信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說明保送意圖。馬上收到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寄來的表格,填好,北大附中蓋章同意保送。6月份,復旦大學招生辦致函北京市招生辦,要求保送北大附中王澄同學。北京市招生辦答復,北京市保送工作已經結束,不予受理。復旦大學專門派員赴北京市招生辦,再三申請保送北大附中王澄同學,終于獲得批準。7月7日高考前,王澄收到了復旦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王澄進復旦后的第二年,我靠學校推薦上復旦新聞學院。我的材料寄去后,復旦新聞學院復函表示“很感興趣并高度重視”。但后面我大哥打電話到復旦新聞學院找到院長,院長說新聞學院已同意。再打電話時,院長把電話轉到招生辦,招生辦的說肖念濤的保送已成為整個復旦大學的焦點,這個招生指標作廢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母親純潔地說及復旦指標作廢一事,我就禁不住幸福地顫抖。我們天真地做著各種猜測,對復旦充滿了崇敬。
我上了財經學院后,給王澄寫了封信,她回信說很羨慕我。我天真地給復旦新聞學院院長寫了封信,異想天開地希望轉學到復旦。當然沒有收到回信。
王澄從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后,分配到人民日報社所屬的《市場報》。我給她投過一篇稿子,寫的就是我于財經學院畢業時,被省財政廳和省地稅局搶著要。
我一直幸福地顫抖著分析,如果我是北大附中的學生,或者說長沙某所中學的學生,憑我發表的作品和獲獎證書,保送復旦大學肯定是小菜一碟。可我只是縣一中的優秀特長生。
我對復旦的呵護,其實也是對我自己的呵護。那點殘存的自尊或者自傲的呵護。天真的呵護。盡管多年后,通過上海的朋友,了解1991年復旦大學對于肖念濤的保送,有關人員記憶猶新,說那個免試保送指標并沒有作廢,而是長沙的一位學子用了……
為了避諱、穩妥起見,我在小說里把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改為“曦園大學新聞學院”。
盡管如此,我對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始終心懷感激。前幾年,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兒很有寫作天賦,中學時代就出版了散文集,我建議他將女兒保送重才愛才的復旦大學新聞學院。他說,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的書記是長沙老鄉,告訴他,保送制度廢除了。我唏噓了一陣。這位文學少年,最后上了培養出諾獎得主莫言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現在在廣州暨南大學文學院讀研究生。
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在反思。一反思,就對高考充滿真正的敬意,對詬病高考者義憤填膺。
作為貧寒學子,出人頭地的唯一出路,只有通過公平的高考。高考就像坐飛機,盡管封閉在高空,卻安全踏實。
當時高考是獨木橋。千軍萬馬擠走獨木橋。狹路相逢,勇者勝。
貧寒學子在開放的鮮艷的旗幟飄揚的深淵邊上顫抖,自然而然。
天空為什么顫抖?
因為圣潔的白云翱翔。
大地為什么顫抖?
因為河流帶不走生性寬厚的山脈。
我們為什么顫抖?
因為愛情的馬蹄聲被遼闊的等待的草原一點一點慢條斯理地吞噬。
其實,我很感激我1989年在金陵飯店36層璇宮的那一抹顫抖。那抹顫抖,就像在自己追慕的女人面前的顫抖。那個高不可攀又想攀的顫抖。那種卑微的身體呵護的并不卑微的靈魂的顫抖。那種敬畏式的顫抖。
再次來到南京,我卻宅在賓館的房間里,沒有游歷的興致。近年來的經歷告訴我,其實中國城市的同質化嚴重,千城一面。這當然是一種文化的墮落。我們對古樸的建筑缺乏愛心,缺乏敬畏之心,徒存毀滅之心。再建,又是統一的模子,冰冷的水泥建筑,牢不可破。接我們的司機就說了,金陵飯店在南京已不算啥。當年的金陵飯店也是一個鞋匠下南洋做生意發了財,建起來的。如今已被高樓大廈的浪潮淹沒掉了。
我想,也許1989年的那一抹顫抖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顫抖。也許南京,或者許多像南京一樣的城市不會僅僅成為鋼筋水泥的叢林。千篇一律的叢林。也許,純粹文化意義上的南京,或者許多像南京一樣的富于文化礦藏的城市,會在文化傳統的祭臺上涅槃重生。
我們都是過客,對于一座城市而言。而文化傳統一旦成為過客,一座城市就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我被閃電般突襲而來的那一抹顫抖擊中。
閃電擲出的雷霆漏下的零星的語音綻放如花……
肖念濤,1972年出生于湖南省洞口縣,工商管理學博士。1987年發表處女作。作品散見《大家》《芙蓉》《創作與評論》《散文百家》《海外文摘》《中國文化報》《湖南日報》等。出版長篇小說《獨木橋上》、中篇小說集《冰清玉潔的豐盈》。散文《靈魂山水》入選《2002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現任湖南省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湖南散文》執行主編。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