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旺明
杏樹
■江旺明
一顆杏仁,不知是鳥雀銜出落入,還是隨土雜肥一道進入四奶家的花生地,如同一顆雜草種子一樣,難以弄清它從哪兒來。
到了春天,地里雜草開始嶄露頭角,杏仁白嫩嫩的芽頂著干黃的仁殼,冒出地面,如一頭鍋牛背著殼在地里爬行。花生苗綠了,雜草茂了,杏芽撇開仁殼,綻出兩片烏紅的新葉,如同孩子伸出兩塊手掌,漸漸變成了杏苗。花生苗長大了,雜草長深了,杏苗長高了。杏苗被株株花生苗和叢叢雜草遮蔽著,看去,只見花生苗和雜草,不見杏苗。
這天,四奶扛著鋤頭來到花生地薅草。蒿草、鋸齒草、地公草等一棵棵雜草,在四奶的鋤下紛紛倒下。忽然,四奶發現草叢中有株樹苗,紅紅的桿,直直的身,梢葉烏紅,桿葉淡綠,像烏桕樹苗,仔細一瞧,原來是株杏樹苗。她停下薅草,將杏苗帶土挖取,折來樹葉、藤蔓將苗蔸捆綁包扎,小心翼翼地帶回家,四奶來到屋側,挖一個雞窩大的坑,把杏樹苗輕輕放入坑里,培上土,用鋤頭將苗蔸四周土筑得實實的。然后,圍繞樹苗攏起土墩,四周凸出邊沿,像是給樹苗系上一個團團圍裙。接著,四奶給樹苗施水。滿滿的一瓢水,澆在墩子里,打一個旋兒,嘰嘰地滲入土地里,把樹苗根須與坑土粘連在一起。最后,四奶找一只無底的籮筐,罩在樹苗上,如同給樹苗圍上了圍墻。雞、鴨、鵝,牛、羊、豬見到那籮筐,都自覺地避開,不去傷害樹苗。
幾度春風秋雨,冬夏交替輪回,杏樹苗長成樹了。樹身有碗口粗,樹高齊四奶屋墻一半,樹枝葳葳蕤蕤,蓬蓬勃勃,像一把巨傘撐在四奶家屋側。下雨了,羊跑到樹下避雨。雨點打得杏葉啪啪作響,順著樹枝滴到羊身上。羊的皮毛掛起一盞盞小燈泡。烈日炎炎時,一只只雞跑到樹下歇蔭。陽光灑在樹上,斑斑點點落在雞群上。五顏六色的雞群,看上去好似一叢色彩斑斕的花。
柳樹搖綠,紫燕繞梁,杏花開了。一朵朵、一串串綴滿樹枝,含苞欲放時,像害羞的姑娘;盛開怒放時,像笑盈盈的新媳婦。遠遠望去,像天上落下的一塊紅云,又像新媳婦穿上的大紅襖。杏花芬芳,引來土蜂嗡嗡輕吟,蝴蝶翩翩起舞,喜鵲喳喳啼唱。
陣陣春風搖晃著杏紅,飄舞著花瓣,仿佛有人在揮撒著彩紙片。四奶從樹下路過,紅紅的花瓣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她有意不摘掉,姑娘和新媳婦見了,都說四奶越老越愛俏。
幾經春風春雨,杏花漸漸落完紅。蔫耷耷的花瓣在樹下鋪了厚厚的一層,如同鋪了一床不鮮不艷的絨氈,踏上去,軟綿綿的。再看樹上,枝頭上綻出豌豆大的青果,果頭上還留著根根似紅非紅的花蕊,如同蝸牛頭角。
不多久,青杏漸漸長大了。大的有成人拇指頭那么大,小的似蠶豆。一天,我約兩個小伙伴,趁四奶不在屋,爬上樹,每人偷了一口袋青杏,出了院子,邊走邊吃起來。綠色的杏肉,如同黃瓜一般;嫩白的杏仁,如同蛇生下的蛋。杏肉濃濃的酸汁在我們的舌苔彌漫,把我們一個個酸得縮脖閉眼、咧嘴呲牙,不住地發出咝咝的叫聲。盡管青杏如此酸澀,但我們仍視為寶貝,誰都不愿丟掉一顆。
又一天,我們打聽到四奶到菜園子去了,又爬上杏樹。正當我們在樹上弄得噼噼叭叭響時,院門吱呀一聲響了,四奶提著菜籃子回了。兩個小伙伴像猴子一樣迅速從樹上溜了下來,趁著四奶放菜籃子的瞬間,逃之夭夭。我是伙伴中最笨的一個,爬在樹枝上,兩手兩腿戰戰兢兢的,眼里不住跳閃著驚恐的光芒,就像見到獵手的小鹿。四奶見我如此,笑吟吟地說:“不要慌,慢慢下來。”聽到四奶的話語,我懸起的心平靜下來,慢慢下到樹杈處。正當我準備跳下時,四奶站在樹下,伸出雙手,將我輕輕抱下。接著,她把我頭上掛著的杏葉,一片片地拈下,將我被樹枝掛皺的上衣,一塊塊撫平,然后說:“青杏摘不得,也吃不得,等熟了再摘給你們吃。”
布谷鳥叫了,麥子黃了,杏子熟了。滿樹掛著杏子,把枝條壓得彎彎的。一串串杏子,像黃糖染紅的湯圓,閃閃發亮。兩只山鳥聞到熟杏香味,偷偷地飛落在杏樹上,不住地叼啄著杏兒。杏兒被啄得大洞小孔。四奶見到后,不慌不忙地喊了一聲,山鳥噗噗兩下,一齊飛走了。
一個朗朗的晴天,四奶摘杏。我們聞到了杏子香味,早早來到了樹下。四奶掇來梯子,爬上樹,一手扳著樹枝,一手摘杏。看著四奶那吃力的樣子,有個伙伴要爬樹幫四奶采摘。四奶馬上說:“莫爬,不用,摔下來就不好辦。”枝頭杏子摘不到,四奶下樹舉起一根長篙,站在樹旁,一篙一篙地撲打。一篙下去,一個個杏子,像一個個冰雹叭叭地落在地上。我們在樹下幫四奶撿杏,有時打著我們的頭,嘣嘣作響。
杏子摘下后,四奶笑著說:“你們拿吧,抓吧,把口袋裝滿為止。”我們一個個面面相覷,靦靦腆腆,沒有抓杏。四奶見此,把我們一個個叫到杏籃旁,一把把抓給我們,把我們口袋裝得鼓鼓囊囊的。吃著四奶的杏子,我們嘴里甜津津的,心里熱乎乎的。
如今,四奶早已作古,屋側那棵杏樹也不見了。但那棵杏樹卻立在我的心中,偷杏的事情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里。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