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解 開
蜻蜓之死
四川 解 開
某個黃昏,我低回于一條河上。
黃昏河流的顏色更趨近于落日的顏色,黃昏的顏色,這是一種更接近女性的顏色。實際上,黃昏的河流具有一切晚霞難以達到的深刻。這是一種歲月與生俱來的虛無。一切事物,如顏色如沙粒,無論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一旦在數量上達到一定的值,達到一定的規模,便無一例外地成為一種景觀,甚或奇跡。
夜,便是這樣一個奇跡!因為它的純粹!
我習慣于坐船沿河而上或者下,然后坐船返回到渡頭。這是我所鐘愛的一種流浪方式,也是我嘗試過的唯一不能被簡單的視為流浪的一種旅行方式。
一條路,始于足下,然后分岔,可能衍生出無數條,向完全不同甚至相反方向運行,可是河流不會!從這層意義上講,河流擺脫了那種簡單而毫無意義的重復或輪回。而且,沒有任何其他的可能!
流浪,然后回到起點,這是一條河,一個人最終的也是最合理的歸宿!
許多年來,我就是靠著這種方式認識世界并與之交流的。在無數個這樣的旅途中,我曾一度幻想過,我的雙手所能握住的定是一片完美無缺的楓葉甚或夜空。楓葉,匯集了世間最無私的愛和激越!可是當我仔細地注視著一片懸鈴木的葉子時,我的掌中一棵火苗正茁壯地燃燒,無頭無緒,無始無終,而伴著莫名的悸動和惶恐。我一直沉默無語地面對和接受著一切!
晚風讓火苗更加旺盛,旺盛的火苗最終顛覆了整個夏天的陰霾,然后一步步走向夜,走向寂滅,在夜的盡頭冷卻,成為一滴露珠。
而此次航行,我所經歷的,又與以往完全不同!
我的船跨過一座苔跡斑斑的石橋!
從組成橋的無數塊大青石上寄生的綠痕,我讀懂了一條河是怎樣慢慢地成長,慢慢地從之前的某一刻開始漂泊至此,然后壯大,壯大到足以支撐起一座老態龍鐘的石橋,最后陸陸續續地,獨自去接受和面對衰老和被敲碎的命運的。
而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彎虹,在河的盡頭!
一彎虹,在河的盡頭,匯聚了世間所有的美麗,猶如一把凄厲的刃劃傷蒼穹,漏下黃昏外的其他顏色,譬如星光。河流將那先前的各種顏色拾起,恢復了,虹的雛形。于是,所有一切,連同我自己也都開始不甘寂寞,開始期盼一陣鐘聲來打破這蠻荒的困頓和令人窒息的沉寂。
鐘聲不知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由誰的手敲響,將一個平庸的故事反復傳誦,將一個平凡的人帶進故事里!
這時,我已走過黃昏中最燦爛的一刻,即這一天中最曲折的一程。
其實是一條完整的河!
我在船頭不止一次地眺望遠處或更遠處的風景,或前面的浪,或遠山,或初晴未定而日暮漸近的天空。無數個時空不停在交替,纏繞在船槳擊水那奄奄一息的嘆息聲中,回光返照似的奮力向前,像要從河道上飛起來,去追逐那只叛逆的蜻蜓。
對,是一只蜻蜓。
在某個同樣凄美而悲壯的黃昏,一只蜻蜓出現在我的航線里。那樣相安無事過了無數個黃昏。
黃昏,總給人一種彌留之際的善感和哀慟。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為何總與黃昏如此息息相關。
我長久地注視著一只蜻蜓。在一只蜻蜓的左眼里,我看到,我在哭泣。同一時刻,我也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在樹葉上面打著趔趄甚或索性是在滾動。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自我的腳下。
我的腳下是河,河里高高低低的浮萍和水草,殘喘至今,已臨近河的盡頭。其中的一葉,一只蜻蜓站在上面,雙翅充滿了飛翔的欲望。蜻蜓的沉默涉及到無數種婉轉和燦爛,成為這夜,河里獨一無二的標本。一雙迷離的眼睛,看著一切,仿佛看到了一個世界(也許是兩個甚至更多),仿佛要向誰證明什么或正在見證著什么。
然而,許久以后我才知道,蜻蜓在我到來之前便早已圓寂!
這是一條河全部災難的真相,也是一條河最難觸及的秘密或隱私。
我確信我是在河的盡頭看穿這整條河的!黑色是一種過程!
一如我曾駐足于故土的邊緣,回望故鄉的小村——那一個叫古柏的小山村!!
那之后,我躺在一頭毛驢的背上安靜地輾轉于夢和曲折的山路,在那個沒有落日的黃昏毛驢小心翼翼地馱著我遠去,我看見了村口老樹上已經搭了六層的鵲窩和樹下父親溫柔的身影長長久久地覆蓋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
一只鷹從山口飛來,在空中盤旋了兩圈,兇殘地扯下身上的一片羽毛,血淋淋的羽毛取代了原本屬于它的位置,像鷹一樣繼續我的旅程。
父親說,當樹上的鴉鵲窩搭到第七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