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江布拉克（組詩）

○ 唐象陽

對不起，江布拉克（組詩）

○ 唐象陽

走進新疆

一片長滿駱駝刺的地

一場又一場紛紛揚揚的冰雪

無法阻擋，一個草長鶯飛的時節

雷霆滾動著戈壁

一個男人的強音喚醒了一個沉睡的民族新疆，用雪為自己擦亮身子

就像天堂遺落在人間的一塊寶石

在一個國度的西域，長滿了牛羊和歌舞凝視這片神靈般無邊無際的熱土

我瞬間右手緊貼心臟的位置

祈禱和祝愿這戈壁灘上所有的生靈

遠方，還是遠方

那些氈房的目光

鋪在轉場的路上

吟誦。祈禱。一路到遠方

秋天深了，火焰山

燒干了經書以外的思想

牛羊聚集的地方，烏鴉在低飛

達坂城美麗的姑娘

站在草原上

仰望。祖祖輩輩的天堂

穿過三十里風口

我與飛沙一起流動

在交河，一座荒蕪的城池

我隱隱約約看到

古絲綢路上朦朧的腳印和駝鈴

在我模模糊糊的眼睛里

閃現一個民族的靈光

走進新疆，就像走進我冬暖夏涼的房子

伊力特在身體的每個細胞，一路生長風情

我收起秋后的荒涼

收起風

伊犁的河灘上

落葉如同一枚枚銅幣，連同流沙

一起，收買了往日的河床

穿過九月的季風

翻開軍墾博物館的史冊

墾荒戍邊的地方有人在戈壁灘尋找青春

有人在白樺林倒映的小河邊

細數流逝的光陰

走進艾青詩歌館

在塞外的江南，石河子

一位遠行的詩人

捧著對這片土地的眷戀

走進沉默的戈壁

此刻，我和你只是一地之隔

卻沒能在軍墾的綠色里

把愛，排列成你深情的詩行

穿過玉米地，棉田和葡萄園

沙灣的大盤雞，讓酒杯裝滿一方鄉土

伊力老窖飄逸的醇香

就像我的母親，在柴房升起的炊煙

而我和我的詩歌，在酒后的月光下

默默打撈，一個遠去的詩魂

圖瓦人家的呼麥

誰在圖瓦人家的氈包

用一支呼麥的傾訴，吹出

一串埋于歲月體內的音符

呼麥低沉，老鴉低飛

我悄悄走近你的聲音

呼麥如訴，就像草原的風

追逐著成吉思汗的星辰暮月

在草原上悠揚

透過氈包的小孔

我想問，那吹呼麥的人

是否還在追尋

一個遠古的念想還沒走出草原的煙雨

是否還在懷念

一抹倩影還在柏樺林的深處等待

一陣馬蹄由遠而近

浮動了黃昏草原的云彩

漸行漸遠的斜陽

仿佛不忍散去的凝望

而我，在圖瓦人家的氈房里

也沒能用目光

將吹麥人臉上的縐皺撫平

只有呼麥的深情

仿佛執意要穿過歲月的滄桑

尋找一縷芬芳

我尾隨一個背影打撈圖瓦人的故事

試想吹呼麥人的情懷

是否已凝固成眼前的氈包

在這草原守候了千年?

子夜，我在禾木看星星

禾木，安靜得讓我把腳步停下

借居于安靜的一隅，我

細細打開禾木的人文和感嘆

一盞白熾燈按捺不住激情

發出的光，和我一樣沒有睡眠

子夜，星光下的小木屋

一個人的雙人床上，馬蹄聲遠

一張木椅，厚重而安逸

禾木人家，它以椅子的姿態，將我陪伴

陪伴我的，還有香馕和烤羊肉串

他們模仿著我，我模仿著他們

品讀圖瓦人家的呼麥

茶杯里裝滿草原的星星

水，以水的價值在水管里發呆

滄桑的歲月，燦爛而安靜

今天，我來尋覓你的前塵往事

禾木，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草原

破窗而入的空氣，風吹草低

在木屋的柵欄外尋夢千年

牧人歸來

禾木的夜色被篝火打開

馬背上成吉思汗的影子開始晃動

圖瓦人家默念的祖先

在意念中悄悄走來

這個從遠古走來的村落

安靜得聲波可以穿透墻壁

今夜，在天亮之前

且讓我再次騎著棗紅馬

透過白樺林里細細訴說的星星

準確無誤地聆聽

你清澈的細語

載著許多的溫暖，潤澤一幅山水

定格在幾卷史書之中

夕陽下，像極了童話世界的禾木

只要摸一摸這里的門窗

看一看這里的民居

就知道，歷史沒有還走遠

交河故城

葡萄干的香味

至今彌漫在吐魯番的晴空

物是也好，人非也罷

且讓我在故城土造的窗欞上安坐一回

靜默的城墻，托起幾卷史書

混合著泥土與汗水的味道

沉靜在先人遠去的絲綢之路

這里所有的紛爭都已放下

這里所有的煙火，也都已封存

即使還在比高低的殘垣斷壁

也分明發不出一聲得意與嘆息

商賈何處？政要何處？

我走在先人擁擠的商鋪

一聲與我一樣墜落在秋天里的感嘆

牽動多少情愁在油燈下沉淀

來來往往的世間過客

凡夫如我，俗子也如我

洶涌的人群其實是悄然而去的風

多少舊夢，只能在一段文字里

和塵土敞開心扉

一把老掉牙的酒壺

還有那個烤馕的哈薩克老人

至今，忙碌得視我而不見

眉宇間流淌了二千多年的汗水

凝固成了唐宋的詞章

故城的街巷

空去的豈止是繁華

馬幫坑坑洼洼的古道西風

鈴鐺搖落的幾多寒暑

灑下的何止是層層疊疊的馬蹄

我，在這大唐的西域

不忍觸摸那些無語的土墻

害怕我俗緣未了的心靈

對不起，江布拉克

石河子寧靜了，寧靜得足以聽見

伊力特，穿過腸胃的聲音

你的熱情是火焰山的火，穿過空闊

讓我只能左手抓著羊腿，右手舉起酒杯

站在維族兄弟的烤爐前，注視

江布拉克，我沒有海量再赴你的詩酒歌會

還沒走進你的麥浪中舞蹈

就被你遠遠漂來的酒香和風景

帶著圣水的芬芳，彌漫成醉翁

朋友說詩和酒的等候，已從昨夜開始

消息，從半截溝飛來

瞬間，我就醉倒在石河子的艾青詩歌館

其實很想迎著季風的昭示

深入你金色的麥浪感受你墾荒戍邊的情思

感受一代人的故事和生命

鑲入林海雪原，如陽光般的傾瀉

可惜我冒著酒味的身子，怎么再敢

親臨你催生斯巴達勇士和馬拉松神話的石城子

我走了，在烏魯木齊的地溝子向你致歉

在石河子，在喀納斯，在白哈巴，在禾木

果香肉香和酒香

用一方鄉土把我醉得不知故鄉是何處

我走了，在湘中的崇陽嶺

一路撿拾對你的懷念

我悄悄別你而去

對不起，視線所至的江布拉克

我只能在這一刻，躲在自己的詩行里

為一份沉甸甸的感動

也為一份沉甸甸的遺憾

任憑時間，彌漫我沉甸甸的失約

唐象陽，湖南新化人。1980年代初開始發表作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張韻波